吩咐姜皓,“多带些人,把那里面的……赶出来。”
秦昶这么摆她一道,还想躲在边上瞧热闹。
那不能够。
姜皓对座迷宫甚是熟悉,不过范围太大,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成事。
虞莜指了指亭外站立的持香宫人,“跟她们要点檀香带进去,一准儿就出来了。”
轻言细语说完,她弯唇轻笑,秦昶那狗鼻子灵得很,就是闻不得檀香气。
第9章 庸碌
如何才能流芳百代?
披香阁上,皇帝也对下方的乱局深感迷惑,小五这是闹什么?
举办好逑宴,为的是从天下云集的世家子中择优挑选,更是体现皇家高高在上的威严,非要弄什么不伦不类的相看小宴。
“杜相看来,这三人谁更适合?”他心情烦闷,沉声问道。
中书令杜启茂站在他身后,一手拈着长须,故作为难叹了口气,“依老臣看,都不合适。”
皇帝脸色顿时又黑三分。
“朱尚书家的小公子,那就还是个娃娃嘛。”
杜启茂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咬了咬后槽牙,朱恭和他一向是死对头,“至于祈御史,呵呵……”
他以一声干笑,表达跟皇帝同气连枝的情谊。
御史中丞耿贤礼是个死硬派,成天跟陛下对着干的那帮老臣里,他算头一号人物。
祈岚是他的得意门生,指谁咬谁的好狗,这么个穷书生哪儿能尚公主?
其实他倒跟谢世子的想法不谋而合,那两个根本就是陪衬,语重心长道:“陛下,公主这是想嫁去江左啊。”
皇帝心惊,眼中满是狐疑,“不可能!”
杜启茂一滞,深知皇帝顺毛捋的脾性,改口道:“诶也是,殿下向来睿智,又天生慧眼,说不定是有心招揽……”
心里却在腹诽,我呸,朱家那小子毛都没长齐,招揽他作甚。
皇帝转头看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有点端不稳,别以为朕不知道,最早说小五生具慧眼、有提拔之能的,可不就是你这老儿。
杜启茂见他眼神怪怪的,胡子一捋,笑道:“可惜,公主眼界高,嘿,也是犬子不争气,不能得其青眼。”
好说也是堂堂一朝宰执家的公子,别说青眼了,入围的资格都没混到手。
连邻县乡绅家的儿子都不如,他郁闷啊。
皇帝听了直摇头,“不成不成,杜征那口没遮拦的性子,欸,杜相啊,不是朕说你,先帝在时,常夸你治理民生一把好手,堪得委以重任,怎么自家孩儿倒养歪了呢?
熙沅的脾气那是相当好的,从小到大没见跟谁红过脸,手下的乌衣卫只动用过一回廷杖,打得就是他。
要不是当时朕好心替你劝一句,先帝爷怕是要叫人勾了他的舌头。”
杜启茂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恨,连笑脸都赔不出来了。
错眼间,见到下方大批乌衣卫往水榭的方向去了,他借机岔开话题,“那边怎么回事?这阵仗,别是有刺客吧?”
“刺客?哪、哪呢?”皇帝一惊,回手拽住他袖子,“来……来人啊,护驾。”
*
秦昶原本藏在水榭入口,抱着手斜椅在柱子后面,瞧见洗朱亭里虞莜的窘样儿,乐得眉开眼笑,兀自跟那儿嘀咕: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猪瘟和叫化郎是个什么货色,今日你可算瞧见了,这样的人能嫁?货比货得扔我跟你说。
不过谢洵这一遭出乎他的意料,就那一张嘴得罪人的狗脾气,没想到见了小磨人精也是五迷三道。
啧,要么说呢,她那小模样……是真招人喜欢。
这货正自想入非非,眼见姜皓带人朝这边来了,跳起来转身钻进迷宫。
反应挺快啊小妖精,来呀,来玩躲猫猫。
迷宫边缘有采光的琉璃窗,他一边往里跑,时不时绕到窗边,热闹还没瞧够。
“啊嚏——啊嚏——”
跑着跑着,鼻子一阵奇痒难耐,他站定四下扭头,耸了耸鼻,随后又是一连串喷嚏,打得泪如雨下。
意识到被人拿住死穴,抹着眼嘀咕一句八字不合:
“算我倒霉,这回又栽你手里。”
他把衣襟扯上来兜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眉眼,睫毛又密又卷,其下眼眸深邃,色泽泛金,在天光下比常人的瞳色略浅,显出某种神秘的魅惑妖冶。
别急,还有后手呢。
脚下发力,七拐八拐到了东南角,一个肘击撞破琉璃窗,随后一只好似玩具的细小弓.弩出现在手里,朝着对岸一株凤凰树,“嗖”地射出一箭。
也不管对岸的人听不听得见,难掩兴奋大喊一声:
“关门放狗,哈哈……”
白南收到哨讯,抓过搁在树杈上的麻袋,松开袋口往下一倒,捏着鼻子变了个声。
“杜衙内,送佛到西天了,赶紧的吧。”
杜征跌在树下,七荤八素站起来,抬头一看,脸上乐开了花。
漪清园,嘿嘿,小爷我进来了。
今次好逑宴,他想了无数混进来的法子,奈何宴帖是实名的,即使他不介意冒名顶替,也没人愿意将这等殊荣换银钱。
午后,他到了宫门外面,打听到漪清园有相亲小宴,一时又被欲望蒙了心。
好想去啊,要是那三个幸运儿里有他的份儿,他发誓,回去就给老杜家列祖列宗烧一个月高香。
因着这份痴心妄想,一时不察被人套了麻袋,有个人隔着袋子,轻轻说出“漪清园”三个字,他当即放弃挣扎,顺从地让人背进来。
杜启茂隔着窗户看见下方欢快纵跃的身影,震惊张大了嘴,“征儿……怎么来了?”
皇帝伸头一看,随即冷哼,“胡闹!”
虞莜这会儿已避到花荫下的藤椅上,一旁有竹青布置的茶点瓜果,亭子则让给那三个年轻人尽情发挥。
风格迥异,妙语连珠,实在难得一见,比前世在朝会上听老臣们的陈腔滥调,可有意思多了。
被祈岚指为乳臭未干,朱允温扁了扁嘴,“可我和莜姐姐趣志相投啊,我会陪她吃遍天下美食、赏遍天下美景,再过些年,我就带她乘大船去海外,瞧瞧那光怪陆离的世界。莜姐姐嫁给我,只会有美满幸福的一生。”
虞莜听到这儿,跟竹青对了个眼色,各自流露几分向往。
白团脸儿洋溢幸福,朱允温指头伸到祈岚的鼻子底下,“你这书呆子刻板又沉闷,还妄想娶莜姐姐,你能给她幸福么?”
祈岚身如孤松,比他高出大半个头,显得曲高和寡,面上是阳春白雪般的冷傲。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熙沅殿下博学多才,岂是你这凡夫俗子能懂。岚自幼勤学苦读,十年间博览群书无数,以此微末之学,只愿成为殿下挚友知己,一生相伴,陪她遨游书海。”
“还遨游书海……”朱允温喷笑,“你家放得下那么些书么?”
祈岚拧眉,正色道:“公主乃金枝玉叶,照着你的梦想过活,岂非要风餐露宿,居无定所?殿下婚后,自当尊养于公主府,岚忝为驸马,便是殿下一世的臣子,虔心侍奉,事事以她为尊。”
虞莜在藤椅上换了个更舒适些的姿势,琢磨着好像也挺不错,竹青在旁小声评价:“太寡淡了……”
“想吃各地美食,让人快马加鞭送来即可,何须千里沼沼亲自跑去?”虞莜提醒她。
竹青立刻眉开眼笑,“欸,也对哦。”
就听谢洵云淡风清说道:“庸人多自扰,你们两人,一个庸庸……”指指朱允温。
“一个碌碌。”这回指的是祈岚,“如此对待公主,譬如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那你说该当如何?”那两人异口同声。
“你们不知道,像殿下这样才情姿容双绝的女子,在这天底下有多么难得。”
谢洵目光投向花荫下斜卧的美人儿,毫不吝啬表露赞赏,“如今这世道,女子不得入仕,亦不能立言,敢问诸位,如何才能流芳百代?”
不光朱允温和祈岚竖起耳朵,连梅染和竹青也颇为意动,屏住呼吸静听。
谢洵向虞莜优雅颔首,举止翩翩,大伙儿都等着他说出什么样的金科玉律,谁知他刚开口,所有人齐齐目露鄙夷。
“与殿下成亲后,我们会一同回江左老宅,那处山水秀丽、地灵人杰,乃绝佳的风水宝地,有本世子的高贵血统,以及殿下的美貌聪慧,你我专心诞育子嗣,不出三代,必出天资根骨奇佳的不世之材,如此,千秋万世,都会有人记得你的姓氏……”
大放厥词,引得一片哗然。
朱允温和祈岚双双感到女神遭受玷污,气得破口大骂。
皇帝在披香阁上脸色铁青,颤着手指向下方,“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梅染涨红了脸,江东诗礼传家,怎会出了这么个孟浪之徒,“世子所求,这世上任何女子都能做到,您大可不必非殿下不娶……”
“欸,言之差矣,只有殿下这般……”
梅染厉声打断他,“谢世子还请慎言。”
谢洵一怔,面色微愠,却到底是住了口。
梅染恨得牙痒痒,想把她家殿下圈在后宅,当成生儿育女的工具,偏生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这人实在是偏执自大成狂,公主怎能嫁这么个无耻之徒。
在场所有人都七情上面,唯独当事人恍若未觉。
虞莜低着头,剥完手里最后一颗花生,把果仁和壳分别放进小瓷盘里,扫了扫手心,注意到周围鸦雀无声,眼帘微掀,抬了抬手,示意大家继续。
前世在朝会上,什么样的荒腔走板没听过,对于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争辩,她向来不萦于怀。
一个男人想找一个女人诞育后代,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反正她又不会嫁给谢洵,与她何干?
气氛一时尴尬冷场,便在这时,一个人斜刺里杀将出来,大呼小叫扑至近处,“公主,熙沅公主……”
京城恶霸杜衙内的出现,令得梅染尚未平复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
第10章 搅局
她选我了,功夫不负有心人!
乌衣卫们都被派到水榭去了,梅染拉住竹青,两人屏风似的挡在藤椅前,刚才就攥在手里的,是一支捅茶炉的铁签子。
今日登徒子一来就是一双,梅染预备着杜衙内一旦上前,干脆给他来个透心凉,死也不让他靠近公主。
面对两个如临大敌的宫女,杜征打了个激灵,堪堪刹住脚,跳着朝里挥手,口中嚷道:
“公主,是我呀,我是杜征,你不认得我了么?”
虞莜在藤椅上坐直身子,隔着人墙看去,自然,化成灰她都认得。
江南民风淳朴温和,南康在此建国后,男女大防上远不似北方氏族那般严苛。
熙沅公主从小到大,身边追随者众多,早就习以为常,性情投契的结作好友,时常三五成群欢聚宴饮,话不投机的自然也有,命人遣离即可,事后也不敢擅自纠缠。
谢洵语出惊人,其实就是脑子不好,杜征却是个特例,死缠滥打兼污言秽语。
约摸两年前,一次郊猎时被他趁乱靠近,惊了公主座驾,害得虞莜险些摔断脖子。
当时被乌衣卫摁在地下,杜征兀自口出狂言,最后还是徐骋卸了他下巴,这才没叫公主清誉受损。
也就是那回,弘盛帝雷霆大作,若非杜征有个能力出众的好爹,怕是当场砍了他也不在话下。
亭中三人见此情形,顾不得斗嘴,熟知杜征的朱允温和祈岚,连忙跑过来阻止。
“杜三缺,你怎么在这儿?找打呢是不是?”
朱允温人矮微胖,身材圆滚滚,暴喝一声企图壮大声势,再以势压人,一边捞袖子,脚下却微不可察地,往祈岚后面躲了一步。
缺德、缺心眼、缺人管教的金陵三缺恶霸,听得这声“找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公主,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啊……”
杜征抹了把头上的汗,哭天抢地:“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饶了我吧,别再让人打我了。”
朱允温见状胆子一壮,上前亲切关怀:“不是……你挨打了?给我瞧瞧。”
“你看,你看!”杜征立刻掀袖子,两条麻秆样的瘦胳膊青一块紫一块,新伤叠旧伤,有的看上去年头还不短。
“还有这……”
他哆哆嗦嗦解外袍,要撂里衣给人看肚子和背上的,被梅染厉喝一声,“大胆登徒子,你敢。”
她手中铁签锃亮,吓得杜征赶忙停手。
“嚯,你这伤得不轻啊。”朱允温摸着下巴啧啧赞叹。
“每月一回,月月不断,你说呢?”杜征吼他一声,回过头来,对着虞莜连连作揖,“殿下,求求你了。”
虞莜吃了几枚花生有些口渴,伸手扯了下前面的竹青,指指小几上的茶盏,梅染和她一左一右分立到公主两侧,仍旧一脸谨慎。
竹青捧了茶来,虞莜接过小口啜着,不论前世今生,她从未下令,叫人一月打杜征一回,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谁打的你?”
“不是……不是你叫人打的么?”杜征终于瞧见她,眼神有点迷离,听了问话,更犯起迷糊。
“就、四五个黑衣壮汉,还蒙脸了,他、他们倒没说是你派来的,不过……”
他咧嘴露出个哭相,委屈巴巴道:“金陵除了你,还有谁敢这么对我!”
虞莜才不背这罪名呢,“那你怎么不去报官?有你爹出面,打你的人还跑得了?”
杜相在上面瞧着,心疼得老泪纵横,一年多前,儿子头回被打,他得知后大为光火,竟敢太岁头上动土,立刻命官府严查。
府衙一连三个月抓回来几十号人,可每逢月末,儿子还是被揍了。
后来过了大概半年吧,杜征不提这事了,问他只说没再被打,这才不了了之。
却原来……可怜我的儿,心思至纯!
“那些人说,打满两年,如果我还没死的话,就饶了我……”
杜征跪在地上干号,扎着两只手来回比划,“已经打了二十个月了啊公主,再打下去真要死了,你就饶了我吧。”
虞莜半晌无语,问他:“今天你是怎么进来的?”
“被、被人套麻袋……”杜征羞涩垂下头。
虞莜微一颔首,猜到是谁这么锲而不舍,安排人每月打他一顿了,看了眼水榭的方向,众侍卫已围住四角,狼崽跑不掉了。
“我真的改了,再不乱说话了。”
杜征看公主心平气和的,想必是原谅他了,立刻蹬鼻子上脸,“公主……我现在都进来了,能不能……也算我一个?”
清风徐来,带来浓郁的檀香气息,一个身影狼奔突豕从迷宫蹿出,攀住岸边的扬柳树一荡,轻盈落地。
万缕垂绦起伏摇曳,树下之人一身剪栽得体的玄色武服,腰间饰金带,勾勒出宽肩窄腰的颀长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