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库鲁比得到的教育是妈妈是为了给父亲传承后代才生下她的,但事实应该截然相反。整整五年的改造,哪怕是后面的基因病也没有击垮她,恰恰相反的,西西娜在过程中感觉到了一种她认为高尚的快乐:她为了自己的孩子而牺牲,她们两个连接在了一起。
西西娜的死是这样的:即便做出了如此多的牺牲,也没能得到健康的婴儿。库鲁比一出生就有病。畸形的胎儿在基督教中被认为是神的惩罚。西西娜茫然了,在病房里质问父亲。
艾泽尔坦言是因为库鲁比身上有她的一半血脉。“如果完全由公司的母体进行,是不会有基因病的。”
妈妈沉默了一瞬,接受了这个说法,她转而问为什么不给库鲁比加装电子脑叶,她知道父亲的特异之处,这样子即便舍弃了人类的身体,也还可以继续在网络中存活。
而父亲只是沉默,虽然曾经让西西娜把她打掉,但是他并不讨厌库鲁比,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就要对她负责。
“这是我们对不起她。”他说。“当时你不应该坚持,我也应该强硬到底。让她出生真是太可怜了。她没法安装电子脑叶,这辈子都无法进入更高级心智的世界,她注定是个白痴。”对于父亲来说这点比基因病更值得惋惜。
而妈妈脸色苍白,她只知道这样子女儿的寿命很短很短,问他为什么没有办法安装。
父亲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因为你的血统很低级。”他实话实说。
他自己的出生也是曾祖父经过两代的调整才得到的,就连爷爷都无法安装。
妈妈的脸色很苍白。
当天晚上她自杀了。
父亲很茫然。他好像到现在都无法把那天的对话和妈妈自杀联系到一起。而家里认为有一个孩子刚出生就自杀的母亲不利于库鲁比的教育,就选择了隐瞒。库鲁比一开始知道的版本是妈妈生下自己以后身体就很不好,搬到了远方的疗养院,在她出生两年后病逝。
事实上那个疗养院真正存在,但父亲不配合演戏,一次都没去过。
他和库鲁比的三次对话之一就是这个。库鲁比问他为什么连妈妈的葬礼都没有参加。他说“没必要”。
“明明她是因为我们才死的。”为了得到父亲的承认而怀孕。为了生下她而弄坏了身体。
“是吗。可能我们都有责任。”艾泽尔很诚恳,“但你的责任更大。”
“她是因为无法接受你才自杀的。”这么说不算错吧。提起库鲁比之后她就死了。
到现在他还记得库鲁比骤变的脸色。
西西娜怀孕后他就没怎么看过她,他同样没有去看过库鲁比。生日那次他知道库鲁比听见了,但无所谓。 “这样她能活久一点吗?”他很实事求是的说。而下属无言以对。
除此之外能做的事情他都做了,他以人体的极限,有时候还要超过一点的速度进行研发,经常能听见自己脑内血管断裂的声音,他知道这是身体的束缚。
人类总体的希望悬在一条细细的线上,而他尽力却不会因为失败而责备自己。做不到就做不到吧,应该责怪的是导致变成了这种情况的社会本身。
但他对库鲁比有点在意。
他知道她的期望,十七岁结婚那个,下人乱传的但他也没澄清。她那时候十六岁,离十七岁只剩下一年,但怎么样也到不了。
鬼使神差的,在最后他想去看看库鲁比。
是晚上,库鲁比刚经历一场大换血,独自躺在床上喘息,他接通了喇叭(这里的设施都很原始),她没有认出他的声音,还以为是刚刚走掉的特工。她让他给她讲故事,他想那些人还会给她讲故事吗?一边让人送来一本童话。
上世纪经历过很严格的文化审查,书籍类所剩寥寥无几。但他手上的的确是原版,他给她讲了白雪公主的故事,库鲁比中途打断他,“王子为什么会吻她呢?她躺在棺材里。”
“......”这是他最怕的问题。父亲有些窘迫。
“大概是因为她的美丽超过了死亡吧。”他说。
“美丽?”
应该说明库鲁比是本世纪最著名影星的女儿,接受了最高等级的基因优化,应该是最符合美丽定义的人,现在却四肢被摘除了躺在水床里。
她对美丽这个词肯定过敏。父亲想了想,说“他对她的爱。”
“是他对她的爱超过了死亡。”
库鲁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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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他也不做实验,每天晚上都来找库鲁比,因为现在做也没用了,他干脆给了自己一个假期。
他每晚都讲一个故事。库鲁比不是一个性格很好的女孩,(试想一下你在这种环境长大!),她嫉妒别人的完整,经常会把人赶出去,然后独自在病房里哭。父亲决定只要有一次她赶自己走,就再也不来了。她毕竟是注定要失去的。
他对妈妈其实也是这个态度,她总是要死的嘛,却又拒绝自己将她上载。她死的时候他没反应但拒绝那天他哭了。(对父亲来说,那个时候西西娜就已经死了)。
西西娜拒绝上载是因为老鼠。这也是大多数人反对上载的原因。那是一个下面的人自作主张对大众公开实验的视频。他们原本想通过这个得到大众的支持,结果却适得其反。
当时还没法人体实验,只能用动物,那只小白鼠暴露在射线下被一寸寸分解,几分钟后屏幕上出现了它的影像。它看起来和在实验室里一样不安,爪子放在前面吱吱几声,然后就死掉了。
父亲试图向她解释,虽然同是哺乳动物,但老鼠无法象征人类,在上载这方面人类更像植物,被射线破坏的过程中,他们会封闭自己,而在上传到网络后只要合适的刺激就会恢复。
西西娜看着他。好久后勉强接受“那拿植物做实验会怎么样呢?多少都可以,现在去找来吧。”
“它们会死”,父亲不情愿的承认。人类像植物,但那和是植物是完全两回事啊。
但他仍然希望说服母亲接受上载。
“...你的意思是连实验体都承受不了,却要让人去试?”西西娜说。
他觉得她不可理喻。
包括库鲁比也是,库鲁比无法植入电子脑叶,他是真的觉得她很可怜。那时候他就觉得她完蛋了。他现在在给亡灵讲故事。(之后可以上载,但还是人类的思维方式。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是个智障的)
库鲁比讨厌听别人的声音,她自己在七岁以前也有动听的声音,但是那之后说话总是像从风箱底部挤出的,带着沙砾,干涩而灼热。库鲁比浅眠多梦,一天清醒的时间只有十小时。只能沉浸于简单的娱乐,虚拟地球绿洲登陆不上去,就看短视频、广告、杀戮真人秀和连续剧。偶尔也看电影。看她妈妈的电影看的最多。采用投影形式,病房里有一面大大的白墙,如果直接投影到视网膜上肯定会效果更好,但她眼病变。并且无法忍受镜子。(如果采用一整面墙的电视屏幕,那屏幕从某些角度看会映出她现在的样子)
她无法集中注意力。专注半小时就会头痛,一部电影要分成好几次来看,很多时候在中途就会失去兴趣。
她对人的态度大抵也如此,短暂的起一阵兴趣,又很快的把他们丢掉。
人们也尊重她,或者是怜悯?给她自由。总是离她远远的。讲故事是她人生中小小的点缀。她以为她会很快让他走,但每天晚上她都央求他“明天再来吧。”
“有点像山鲁佐德。”她移动左手无名指敲出这句话。她的四肢都是可拆卸的,可以装上去,但一般不装,因为除了装饰其他的没用。左手臂除外,左手无名指是她唯一能动的手指了,她很珍惜。
山鲁佐德是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她入宫侍奉暴君。每天晚上都会给他讲一个故事。天亮时故事还未收尾,暴君就会让她活下去,第二天再听。
“我们有点像这个。”库鲁比敲击键盘的时候会发出声音。悦耳的——妈妈的合成人声。七岁以后她就一直这么说话,她好像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声音。
“我喜欢故事。”库鲁比说。
她说真的。她以前没看过书,现在却爱上了。书是稀罕玩意,由于百年前的文化管制,但简单娱乐却泛滥普遍而且粗俗。库鲁比看的电视广告里面主持人像切蛋糕一样把人切开,她咯咯直笑。她看电影其实看的很少,因为上来就是一个多小时,实在考验人的耐心。
以前没有书是因为政府的压迫,现在则是因为人们漠不关心。西西娜倒是把电影拍得很文学化。她还有一部谁都看不懂的五个小时的电影。从头到尾都是风景和对话,还有人们沉默的行走。这算是她的小小对抗。
“你和你妈妈一样喜欢奇怪的东西啊。” 他说。
房间里一片沉默。
库鲁比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她的眼睛移向房间的一个角落,不再去看喇叭。
“大不敬啊。” 好久后她说。“你知道这句话说给别人听你会死吗?”
国家好久没有死刑了,但家族的私刑可不管这么多。
“......”
“我不原谅你。但...你也不需要死。”
“因为你讲过的故事。”
“明天再来吧” 库鲁比说。分三次敲打键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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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没有来。当晚库鲁比左臂病变,手术一连做了三天,术后摘除了肢体。就再也不见客人了。
事情的起因是...库鲁比的左臂是可拆卸的或者说最好一直处于拆卸状态。(保留完全是为了给她留个念想,十几岁的女孩子如果四肢全部丢掉就太可怜了)
“她用它用的太多了。”医生说。
“因为左手无名指能动...她好像是这么解释的。”
“到这里她就应该警惕的。库鲁比的问题从来不是身体太衰弱而是某些部位太强了。本来应该都不能动的手指有一根突然可以动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基因强化病嘛。 ”
他们都没太指责库鲁比的隐瞒,她肯定只把这当成自己的小小幸运了。她知道自己每天都要耗费大量金钱,但是对【光是为了自己活着一天,就有一大堆人要绞尽脑汁】这一点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十几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要每天都感激也不太可能吧。而且...其实研究人员们自己没法说出口,换个人在这种情况下真的会想活下去吗?
“她可能有本能吧,说出来的话这种小小的幸福就会消失。”医生们提起她的语气俨然像是在说一只不幸的小动物:库鲁比没受过正经教育,十一岁时做智力测试的时候,连十以上的数字都不会数。
“怪她也没用,完全是管理人员的问题。”
“我只是搞不懂她到底为什么要戴那玩意??” 医生说。
“装饰?那干嘛只带一只。”
“她一直都有操控键盘...是在说话吗?可也没有和她说话的对象啊。自言自语?”
库鲁比对此什么都没说。最后倒是查出来了,父亲也因此被那边的人责怪。家中地位分明,但仆人们都被分配到那个封闭岛屿上面十几年了,很难说对他还有什么畏惧。政府那边的人做的还要更明目张胆一点。一名蓝眼睛的特工直接质问他对于“实验品”的处置是不是太粗暴了。而父亲只是沉默,他没有追究特工的不敬。也没法把这当成是自己的责任。“因为这是注定的事情。”他说他当天晚上就知道库鲁比需要做手术。她的身体调整方案都是他一手制定的有什么不知道呢。“……您是在知道的前提下依然和她聊天的吗?”
“这并不影响结果。”父亲对他说。手术反正一定要做,那个时候不管是继续给她把故事讲下去,还是去外面呼叫医生都没有差别。
特工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
但之后是库鲁比不和他说话了。她谁都不想见,每天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更多时候做着谁也无法触及的梦。父亲接入了房间,也只能和她一起静静凝视着眼前的景象,她看天花板而他看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她。
“我想听故事”库鲁比突然说。她转动眼球,操控虹膜发出合成音。依旧是悦耳的女声。“我让他们给我装了这个装置。”
“没有必要。”父亲说。“很快眼球也会被摘除的。”
“到那个时候我就不会说话了。”她说真的。这几天她一直保持沉默,一直到装置装上才开口。
一阵沉默,他翻动书页。
今天该讲快乐王子的故事。父亲习惯讲之前先看一遍,他漫不经心地翻,看到快乐王子让燕子啄下自己的眼睛送出去。
“......”他翻过这个故事。
结果只剩下封底,就对她说“完了。”
“嗯。”
“故事讲完了。”他说。
“撒谎。”库鲁比笑了。她最近有自己看一点书。他手上的童话按作家分类,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星孩》都讲了,不可能没有快乐王子。
但她能想到他跳过这个故事的原因,心下一片柔软。
“那你不再是我的山鲁佐德了。” 她愉快的宣布,“没有故事。我也就不再需要你。”
“不要再来了。”库鲁比终于给他下了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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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越的前一天,他接入了她的通讯。那时候她就在走廊看海。
“你和你父亲,你觉得谁比较重要?”他问她。这个问题不管问谁都只会得到一个答案,他大概只是求个心安理得。“或者说如果你们两个中只有一个能活下去,你希望是谁?”
“一百个人里面,有一百个人会选择爸爸吧。”库鲁比说。他沉默以对。
她的回答是注定的——“但我会选自己。”
“......”
“那个人并不爱我。”库鲁比说。“我不要为他牺牲,我一定要主张自己才有活下去的权利。”
“其实活下去也没什么好的,这个世界从来只是让我觉得痛苦。以前知道妈妈为了生下我而死的,我好难过,但其实有点高兴,我原来也有让别人牺牲的价值吗?但后来爸爸告诉我她是生下我,发现我是个残次品,然后自杀的。我的痛苦就越来越强了。”
“我恨死他了。他干嘛要告诉我这个?父母的哪一方都不期待我,那我到底是为什么出生的?他不爱我。他明明应该这么做。他欠我的。妈妈已经被他抢走了啊。”
“...很自私吗?”一会没有得到回答。库鲁比问。
“不。”他说。
他挂掉通讯,简直是落荒而逃。
第8章 第 8 章
爱,爱,爱
父亲在实验室里沉默,他第一次面对自己。他可以宣称对社会、家庭都无责任,那这个孩子呢?
他想起在走廊她静静凝望海面的样子,想明天就要摘除眼球了,又想到病房里她瘫软在床上只移动眼球和他说话。她和他交流用的是虹膜上的虚拟键盘,这么折腾就是想和他说话,但内容却是“不要再来了。”
真是自相矛盾的人类。父亲想,不能够把她的权力真正交给她,还是让理性的自己作出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