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番诉清着山下的情况,路渐川沉默地点点头,静静听完。
总体来说,有好有坏。
好的是现在妞妞和段青那边不需要怎么担心,目前已经确保了他们的安全。并且,现在陈番过来,也给了他增添人手,缓解了不少压力。
至于坏的一方面……
路渐川开口,以简短精炼的语言将这几天旅店发生的事情交代给了陈番,末了,神色有些沉地向他说了高恒和孟词微进山的事情。
“孟词微?”陈番挑眉,对这个人名并不陌生,毕竟考古队现在都在山下进不来,天天都站在警戒线外面唠叨,他耳朵都要被磨出了茧子。知道孟词微是考古队的一员,他对于她一人进山追高恒的事情颇有微词,“她一个女的自己进去,你怎么也不拦着,要是她和高恒对上,肯定讨不着什么好。”
路渐川静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饶是之前就万分熟悉路渐川常年的冷脸,但陈番现在还是被他这一眼看得后背有些发毛。
“怎么?”他问。
“她身手不错,也很聪明,对上高恒,谁赢谁输我们都说不准。”路渐川转身看向山上的位置,说道。
陈番闻言,眸中闪过一丝意外。
看来这短短的几天,倒是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陈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打了个哈哈,绕过这个话题:“那既然你这样说了,想必那位孟小姐是有着一些自保能力,这样,先回旅店部署一下,我派几个人跟你一起上山。”
路渐川没回,转身折返回旅店。
陈番讪讪地收回手,向后招呼着,跟着他一起走进小院。
老刘和沈荃在路渐川出门后,原本是打算趁此机会也跟着溜上山,一是为了找到高恒,二是为了躲避山下随时都有可能上来的警察的追捕。
但是怕与刚出门不久的路渐川撞上,因此就佝在门边,掐着时间打算等路渐川走远一点再悄悄跟在后面。
现在离路渐川离开怎么也有个五分钟,两人屏息凝神,试探地从门缝中探出头来,视线落在山上的方向。
只是夜雨淋湿的路面上,不见半个人的人影。
走得那么快?
心尖方划过一丝疑惑,突然身侧扶着的门被推开,两人打了个趔趄,险些站不稳。
稳住身形后,老刘下意识向着另一侧看去,就见路渐川单手扶着门框,眸光轻轻扫过他们两人。
老刘紧张地眨眨眼,拉着沈荃向后退了几步,让出了进门的位置。
看见路渐川身后跟上来的一队人,老刘心中霎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下一秒,陈番径直走到他们身前,从怀中掏出警官证亮在他们的视线中:“你好,刑-警队陈番,经调查,二位与文物走-私案有关,接下来这段时间,将由我们暂时接管旅店,请配合调查。”
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老刘与沈荃在陈番垂下眼收起警官证的一瞬间撒开腿,一左一右绕开他,向着左近大敞的院门跑去。
只是还没接近门口,便被后面的警察眼疾手快地按住。
“跑什么?”陈番扯唇,走到他们身前蹲下身,眼尾吊起,笑着问道。
没等他们回答,陈番站起身,走向小院另三个人。
韩蕴与程涂都一副不知所措的紧张模样。
倒是另一侧,罗文秀按着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瘫坐在围墙旁边,直到陈番走到她身前时,才抬起眼与他对上视线,眼神古井无波。
“罗文秀对吧,”陈番说道,用的肯定句式。看见她周身弥漫的暗红血迹,不由地蹙眉,“好好处理一下伤口,妞妞还在山下等你。”
罗文秀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陈番就已经随着路渐川,向着小楼的方向走去。
-
夜色愈发浓重,尤其是在树林里,树影遮挡着仅存的月光,走在树下,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
视线受阻,其余的感官变得更加清晰。
万籁俱静,只能听见雨打林叶的沙沙声,空气中都带着潮湿的水汽,呼吸愈发黏涩……
孟词微踩着脚下泥泞的土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凭着记忆向山上走去。
她刻意把速度放缓。
知道现在高恒大概率会去的方向,她现在倒是不急着去找他。高恒进山的时间和她相近,他身上又带着伤,行动不便,两人之间的距离应该不会相差太远。
在这样能见度几近等于零的环境里摸黑前进,最重要的就是保持警惕。
万一制造出什么动静,被高恒察觉,再借着夜色反埋伏她,也说不准。
而且,虽然她之前下山的时候一路做了记号,但是现在在夜里也看不清,需要一点点地借着左近的树向前摸索。方向感在这样的情况很容易丢失,所以孟词微必须更加细致。
她这样想,高恒那边,和她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摸黑走了一段山路,高恒感觉身上原本已经止住血的伤口似乎又有要重新开裂的趋势。
伸手一摸,满手都是粘稠液体温热的触感。
咬着牙,高恒找就近找了个较为隐蔽的树下席地而坐,注意观察着周遭动静,他干脆利落地将外套里的内衬脱下来,手上一用力,撕成一条一条地,做成简易的绷带,绑在自己的伤口处。
微潮的布条裹住伤口处的皮肉,登时就有温热的血液浸润了布条,但是也堪堪止住,没有任由鲜血继续往外流。
做完这些,高恒额上的冷汗冒了一脸,他脱力地靠在树干上,只觉自己眼皮越来越沉,似乎下一秒就要沉沉睡去。
在意识弥散之际,他冷不丁地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巴掌逼自己保持清醒。
齿关咬破舌尖,刺痛唤醒了这片刻的昏沉,高恒重新站起身,跌跌撞撞稳住身形,接着向山上走去。
在他走后没多久,大概只有个十几分钟,孟词微踩着落叶,无声无息地经过这地。
潮湿带着泥土和树叶味道的空气中,隐隐掺杂了一些特别的气味,极淡极轻,但是一直呼吸着清新林叶味道的孟词微敏锐地将其捕捉到。
顿了顿,她向着味道稍微浓的地方摸索去,停在一棵树前。
庞大的树冠挡住了不少淋向地面的雨水,树根附近的地面只是带着微微的潮湿,没有渗下多少的雨水。
因此。
——方才高恒流的血混在泥土里,随着向上蒸腾的水蒸气渐渐挥发着血腥气。
蹲下身,捻了一小点泥土放在鼻尖下,这下,孟词微彻底确认了,就是血的味道。
血液还没有干涸,那就证明着,血液的主人应该只是刚刚离开。
如今在这槐树林林里,流血的,要么是山上的野兽,要么,就是高恒。
如果是前者的话,那么附近应该会有一些野兽的皮毛或者是残肢。出于谨慎,孟词微细细将附近摸索了一圈,未见半点野兽的踪迹。
那么,可能性就只剩下后者。
孟词微眼眸微微眯起,将刀把在手心紧了又紧。
屏住呼吸,她更加细致留意身边的动静,向着原定的方向继续向前,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感官拉得极其敏锐,就连一丝一毫的动静,都能被孟词微察觉到。
就在不知道绕了几个弯时,忽然,她停住了脚步。
身体在黑暗中缓缓动作,摆出防御姿态,孟词微浑身上下的寒毛立起,这是极为警觉的表现。因为她听见了一道轻轻浅浅,明显不属于她的脚步声。
而就在她停住脚步的一瞬间,那道声音也跟着……
蓦然停下。
-
“我来的时候,见到你是在山路上,一副要走的架势,”陈番抱臂靠在门框上,目光对着屋内路渐川正在收拾着东西的背影,闲闲问道,“你当时,是要去哪?”
路渐川的身形微微一顿,似乎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抿着唇没有开口,手上继续,重新整理着伤口处的绷带。
眼见他动作流利地将伤口重新包扎好,弯腰去检查着陈番几人带过来的刀-具,挑了一把趁手的塞进战-备包,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陈番站直身体,语气撤下了原本的调笑和吊儿郎当,转而变得严肃起来:“路渐川。”
他一字一顿叫他的名字。
路渐川仔细检查好:刀-具、木仓支、子-弹、还有一些应急的止血药和消炎退烧药品,加上三卷绷带。
他拉高外套拉链,将战备包系在腰上,转身将要出门。
陈番伸手,按住门框,胳膊横档在门口,将他拦下:“我问你,如果我们没有及时过来,你当时就那么上山,院中的那两个嫌疑人要是跑了怎么办?剩下那些人的人身安全怎么办?”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当时高恒跑了,你又被那两人缠上,难免分身乏术,阻止不了孟词微上山,不是你的问题,但是后面呢?”
“路渐川,你就这么追上去,旅店里的这些人怎么办?案件当事人怎么办?槐山那么大,我们即使派了搜救队上去搜救也要一个星期打底。”
“当然,找不找得到另说,即使你找到了,回来之后,旅店那两个人嫌疑人把剩下的人杀了,或者是那两个人借着这个机会跑了,你想过其中的后果没有。”
陈番蹙眉:“这次的任务,之前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处理,我知道不可能完美地保证每一人都是安全无缺的。所以你过来的时候,我是怎么和你说的?”
“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做好取舍。”路渐川垂下视线,眸光盯着屋外的一点,没什么情绪地回道。
“今晚之前,你完成得不错,这点我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今晚呢?刚刚呢?”陈番明显着有些急躁,他一拳打在手边门框上,夯出了沉闷的声响。
陈番说:“我第一次见你感情用事。”
“……路渐川,这不是你。”
他盯着路渐川,缓缓道。
第93章 第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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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路渐川的师兄, 陈番一直很欣赏他的能力,尤其是他对待案件时一贯秉持着严谨敏锐的态度与绝对的理性, 这是很多人都缺少的。
包括陈番。
所以路渐川才能在进队短短几年的时间坐到与他相当的位置。并且,隐隐有着要超越他的趋势。
这件案子原本是陈番在追查,查了好几年还没有什么太有用的线索。局里将其丢给路渐川,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揪出了高恒这条线,一路追到了槐山。
这是一起分工链庞大的跨国走私案,涉及人员颇多,高恒只是其中一个小头目, 真正的大鱼, 还要等高恒活着出去,好好审问。
不过路渐川能在短时间内揪出高恒,其手腕与能力可见一斑。
所以即使被这样一个被自己年轻了许多的后辈赶超,陈番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反而, 他希望路渐川能一直保持着这份能力,继续向上走, 多做出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贡献。
而这样的期盼越深,方才在得知路渐川面对孟词微离开后的所作所为后,陈番才更加地难以置信, 以及带着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处理案子,避免不了要面对其中夹带的庞大且深刻的各种情感。
人犯错误, 大部分都是在一种情绪濒临失控的状态下酿下过错。有的是恨, 有的是无奈,有的是恐惧……饶是陈番这样浸淫大大小小案件许久的老油条,也不能做到办案时完全不被其中的情感所影响。
但是路渐川却能做到。
平时的路渐川大多都没什么情绪, 交际范围只限于案件当事人和警局同事,日常中, 也极少见他情绪外露。
陈番觉得,他这样,说好听点,是绝对理性,说难听点,就是冷血。
但是这样的性格,在陈番看来,很适合办案。
所以他觉得这是路渐川区别于其他的人的一项优点。
现在路渐川这项优点缺失,陈番这样一个对他寄予了莫大期望,并且希望他继续往上走的人,自然不乐意见到这样的情况。
想到这里,陈番语气沉沉:“我希望你能够赶快调整过来。”
“调整什么,”路渐川推开陈番拦在自己身前的手,向楼下走着,“陈队,高恒如果跑了或者死了,你觉得,我们还能再用几年的时间去揪出下一个相关人?”
陈番侧身,视线从屋内转看他向楼梯口走去的背影:“你上山,主要目的,是为了高恒,还是要找到那个考古队员?”
路渐川脚步未停,他步伐稳健,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大部分神色。
见他没有回答,陈番也意识到自己到底管得太宽了。
顿了顿,他张了张口,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楼梯拐角处,路渐川的回答同他的背影一起消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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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发现了!
孟词微心里咯噔一声,手上用力,握紧了匕首,全身因为紧张而绷紧。
她眸光四扫,黑夜中的树林,几近不可视物,只能依稀看见槐树的树影林立,像是虎视眈眈的妖鬼,一圈一圈,将她围起。
屏息等了一会,万籁俱静。
丝毫不见方才的脚步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