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陪他们走到这里,说:“我就不进去了,不打扰你们的团聚。”
谢冯笙点头,说了声谢谢。
他深呼吸一下,调整自己的状态,努力提起唇角,询问麦穗意见:“我们现在进去?”
麦穗自然不会拒绝,主动伸出手臂,将红木门的门把手往下压,而后推开。
“哥哥!你来了!”
这里说是病房,更像一套小型公寓,各式家具一应俱全。甚至一进门的布置,都与太和西里的玄关相似。
这道女声清脆却虚弱,带着超乎意外的惊喜语气,喊出这五个字,捂住胸口开始咳嗽。
谢冯笙赶忙上前,手掌虚虚搭在女孩的背上,上下来回顺气。
大约五分钟,她终于缓过来,看向麦穗的目光亮晶晶。
“你是嫂子吧。”
这是第一次被人用“嫂子”称呼,麦穗当即顿住,求助般扭头看向谢冯笙。
男人站在病床前,为两人介绍认识:“这是我的妹妹,谢芜莓。这是麦穗,你大嫂。”
比谢冯笙亲口说出这个称谓更令人震惊的,是病床之前女孩的身份。
谢冯笙的妹妹?
谢芜莓?
和谢冯笙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说自己有妹妹。
麦穗忽然有些不懂了。
有关谢家的流言蜚语传得那样离谱。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当年冯有仪难产,一尸两命,不成想那个孩子活了下来。
可既然这样,为什么没有公开她的身份呢?
麦穗满腹疑问,被谢冯笙递来的一个眼神压下去。他无声张了张嘴,比划着口型:“一会儿说。”
“芜莓…?”麦穗拉过一旁的椅子,坐在病床前与她聊天,“第一次见面,没来得及准备礼物,下次一定补上。”
“不用不用。”谢芜莓脸色苍白,话却说得干脆,呼吸也正常,“你愿意和哥哥结婚,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
谢冯笙皱着眉啧了一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
“嫂子在这里,你说话谨慎一点。”谢芜莓朝他翻了个白眼,瘦骨嶙峋的胳膊伸出来,去拉麦穗的手,“见到你,我真的太开心了。”
她说:“这里很闷,也没有人陪我说话聊天,我每天只能看电视,一点意思都没有。”
白得不正常的纤细手腕上,大块红色痕迹呈不规则分布,像是被人打出来的伤。
粉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衣袖很快被人扒拉下来,粗鲁动作间,那红色痕迹又多了几块。
身后,谢冯笙的手指轻轻在她背上划过,并不是无意,而是为了传递信息。
麦穗心领神会,闭口不提“红色痕迹”,轻言安慰:“无聊的话,以后我可以过来陪你说话。”
“真的可以吗?”谢芜莓的眼睛瞬间亮起,像是有星子揉碎其中,与病态的脸形成沟壑分明的对比。
她扭过头去,无声询问谢冯笙的意见。
“她愿意,我没意见。”他正将脖颈垂下,用折叠刀给苹果削皮,半分钟后,盛有小块苹果的白瓷盘递过来。
两人陪着谢芜莓许久。
谢冯笙甚至得出结论,他的妹妹太喜新厌旧,只顾上拉着麦穗分享趣事,都没跟他讲几句话。
谢芜莓有自己的借口:“跟你太熟,没那么多话说了,我更喜欢小麦姐姐。”
直到谢芜莓因为体力不支,不得不躺下闭眼休息,两人才一前一后从病房退出来。
疗养院主楼的后方,有一汪水池,还有特意栽种的不同品种的树木花草,只为让花园一年四季都有适逢花期的绿植,让病人能有一个好心情。
谢冯笙拉住麦穗的手,放进自己大衣口袋里,顺着小路往深处走,找到偏僻角落的长椅坐下。
水池正对面,有护士用轮椅推着病人出来放风,不至于整日闷在屋子里。
冰雪融化时,是有些微冷的。
但比起这点冷,憋在屋子里数着分钟混日子更令人难以接受。
此情此景,麦穗更为谢芜莓担忧。
她咬了咬唇,难得开口询问:“芜莓的病……”
“先天的,这么多年一直在这里待着,无法完全治愈。”
谢冯笙说:“你还记得上次在寒山寺,我只讲了一小部分的故事吗?”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冯有仪。
平心而论,谢冯笙是不愿意回忆这段往事的。
且不说当时的他只有七岁,哪怕换成现在的他经历这件事,仍旧会觉得骇人可怖。
那一年,冯有仪经医院诊断,确定怀孕。
她喜不自胜,迫不及待与丈夫分享这个好消息。
当时的她并未注意到谢平清,谢冯笙的父亲,眼底划过的阴鸷暗色。
但女人的第六感作祟,自怀孕以来她总睡得不够安稳,经常在半夜从噩梦中惊醒,遂带着年幼的儿子前往寒山寺敬香,又种下桃花树祈福。
只是丈夫越来越忙,与父亲见面时对方眼神躲闪,她便觉得一定另有蹊跷,拜托自己认识的朋友帮忙调查。
这一查,便出了事。
作为女儿,她才知道家族的公司风雨飘摇,即将宣告破产。而幕后之手,在这其中搅混水的,竟然是她日日夜夜同床共枕的丈夫。
冯有仪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跌跌撞撞前往书房与谢平清对峙。
平日温文尔雅的男人,此刻完全暴露本心,站在办公桌前看着跌坐在地板上女人,声音讥讽刺耳。
“找我帮忙,得拿出足够的诚意,冯家现在还有利益可以图谋吗?你倒不如劝劝你父亲,让他看在姻亲的关系上,将股份低价转让给我,也算回到自己人手里。”
当天夜里,冯有仪动了胎气,被迫入院。
整整一夜,产房内的痛呼从未停止,只是逐渐减弱,到最后没了声音。
七岁的谢冯笙小大人似的端坐在产房前的长椅上。
尚且稚嫩的手掌置于膝盖,随着那一声声哀嚎,不断收紧。
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产房正上方的红色的灯灭了。
谢冯笙等来的不再是母亲温暖的怀抱,而是病床上毫无血色,了无生机的一张脸。
在她的身侧,刚刚出生的婴儿呼吸微弱脸颊青紫,身上有大块大块的红色斑痕,任谁都能看出这名新生儿的孱弱。
谢冯笙站在一大一小两张病床的中间,看着两条危在旦夕的生命。
在外公冯成山赶来没多久,一张白布盖在母亲的脸上。
自此,世界上再也没有会在下雨天,把他抱进怀里的冯有仪了。
在冯成山抓着女儿冰冷的手无声垂泪时,谢冯笙发现那张小病床不见了。
眼皮跳动一下,他深深望了母亲一眼,终究下定决心转身走出来。
新生儿抢救室外,谢冯笙看见那道令人憎恶的身影,站在妹妹的病床前。
那一刻,血液倒流。
第23章 赐我樊笼
几分震惊, 几分恍惚,种种复杂情绪在那一瞬冲向四肢百骸。
午后暴雨侵肆,彼时的谢冯笙屏住呼吸, 站在那扇敞开一半的窗前。
浓密雨丝被风吹斜, 落在他的肩膀, 将轻薄的牛仔外套打湿。
他侧过脸,目光穿过防盗窗白色网格纱,望向阴沉雾晕的天, 几经流转, 落在围堵在医院楼下的记者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住, 甚至谢冯笙自己也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那样做。
他低敛着眉眼, 转身走向无人在意的楼梯口。
人群狂涌而入,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一窝蜂似的朝着二楼病房冲来, 每个人都企图抢先拍下照片, 将这则备受热议的豪门秘辛公之于众。
而刻意做出引导的人,先一步返回新生儿病房。
在无数闪光灯下, 谢冯笙旁若无人仰起脑袋,看向他那道貌岸然的父亲,问道:“爸爸, 妹妹呢?医生说送她去了保温箱,我可以去看她吗?”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足以使被保镖拦住的记者听到,刻录进对方手中已经打开的录音笔里。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谢平清愣怔一瞬。
环顾四周,早有媒体人低头编辑短信, 将当下的情况汇报给报社等候消息的主编。
谢氏集团现任执行总裁夫人因难产,一尸两命的谣言不攻自破。
至少孩子还在, 谢总喜得千金。
谢平清恍然回神,意识到事情正在逐渐脱离掌控,与预期方案背道而驰,不由得将左侧手指蜷起,攥握成拳。
也是这个时候,他终于低下头,将目光分给眼前被自己忽视已久的儿子。
视线交汇,谢平清再没从谢冯笙的眼睛中读出往日的懵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以及镂骨铭心的……憎恨。
这样的眼神让谢平清的心脏蓦然一紧,平白惊出满背冷汗。
下一瞬,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遽然消失,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他心虚之后的错觉与幻想,谢冯笙仍满目焦急,重复道:“爸爸,我可以去看妹妹吗?”
在他毫不躲闪的注视下,谢平清点了点头,没来得及开口,便被身旁赶来的助理提醒,走上前面对记者递来的话筒与镜头。
紧握的左手缓缓松开,谢平清以最快速度调整恢复成往日状态,向记者阐述妻子不幸逝世的消息,表情悲怆。
他们的身后,谢冯笙走入新生儿病房前停下脚步,回望一眼,此后转身决绝往前。
—
“他,是想……”
故事讲到这里,麦穗已猜出个大概,欲言又止地看向谢冯笙。
商人重利,但虎毒尚且不食子,没人会想到往日风光无限,温润如玉的谢平清曾经有过如此阴狠的念头。
北方初春泛着刺骨的冷,眼前人工湖湖面有厚厚的冰层覆盖,将夏日使得芙蕖满池的枯萎枝叶封印。
天也紧跟着暗了下来,宛若一张巨大的灰白蛛网,步步逼近,叫嚣着将人吞没。
谢冯笙轻哂:“他这个人,对待公事的确大胆果敢,但亏心事做的太多了,私底下偏会相信那些荒谬言论,认为不吉利。”
麦穗不知如何安慰他,试探性伸出右手,用掌心触碰对方被风吹得有些冰凉的手背。
动作间,眼尾不受控制地染上浅淡红意。
“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样?”谢冯笙侧脸看她,笑着将麦穗的双手包裹,在自己掌心里捂热,“讲这些,不是为了惹你心疼怜悯,我们现在结婚了,家里的事总要让你了解清楚。”
两人是有默契的,这一番话既是剖白,也是托付。
麦穗点头,想起方才病房里天真烂漫却饱受折磨的女孩,犹豫问道:“那芜莓……她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什么?”轻声轻语一句话,谢芜莓悄无声息出现在两人身后,“你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谢冯笙语气无奈:“谢芜莓,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人家想给你们一个惊喜而已啦。”谢芜莓毫不客气地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要他让出位置。
顾及着不能让她太过耗力,谢冯笙顺势起身,长身玉立在长椅一侧,掌心覆在白色扶手上:“这么快就休息好了?”
此时距离两人从病房走出来,还没超过一小时。
“每天不是躺着睡觉,就是坐着休息,我都快要忘记外面世界的空气是什么味道了!”她撇撇嘴小声抱怨着。
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谢芜莓很快调整好情绪,挽上麦穗一条胳膊往她身边凑,“今天是小麦姐姐第一次来看我,可以满足我一个小小的愿望吗?”
谢芜莓的神色并无异样,应当没有听到方才两人谈论的内容,麦穗暗自松了一口气,配合着转移话题:“你有什么愿望,要先讲出来听一听,否则我一口答应,却办不到,岂不是要让你失望了。”
“怎么可能呢?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朴素的心愿,很容易实现的。”她胡编乱造组织语言,被一旁安静聆听两人交流的男人打断。
午后春风徐徐,没有绿叶点缀的枝干摇曳晃荡,猎猎作响。
谢冯笙低垂着眼睫,姿态散漫,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落在谢芜莓身上,语气中带着压迫感幽幽开口:“不要胡闹。”
“我哪里闹了!”听他这话,谢芜莓瞬间站起身,怒气冲冲地两手叉腰,仰头看向谢冯笙,“我都在这里闷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要拒绝!哼!你一点都不心疼我!”
话音刚落,她抬起胳膊将双手掌心递到眼前,呜咽着再度坐下,嘴里哽咽嘟囔不停:“你这个臭榴莲!烂香蕉!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你从哪儿学的这些话?”
“我在病房除了看电视发呆,还能干别的嘛!”哪怕生气,谢芜莓也不忘回他的话。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麦穗下意识抬手,试图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在即将接触到黑色羽绒服外套前,瞥见对方袖口那件露出一截的粉白条纹病号服,动作霎时停滞,看向谢冯笙的琥珀眼眸中带上满满的不赞同,“你不要欺负她。”
转而轻言缓语,低声询问,“别伤心,有什么愿望,你哥今天通通实现。”
“真的吗?”谢芜莓瞬间抬头,病态苍白的脸因兴奋涌现出不自然的酡红,半点瞧不见泪痕,“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