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色偏灰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既有得偿所愿的激动,又带着为实现目的不得不略施小计的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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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僻郊野,冰莓粉色保时捷独自行驶在狭窄的乡间道路。
年前的冰雪早已消融,只是春天还没真正到来,繁枝绿叶不见,他们这辆车竟成了最亮眼的风景。
但谢芜莓依旧很开心。
或许知道自己病重,不愿让两人担心,即便脸色苍白,仍旧选择活泼开朗,俯在降下一半的车窗边缘连声赞叹。
为了配合她,车子开得很慢很慢。大概许久许久之后,谢芜莓意犹未尽收回视线,抬手扣动门上的控制按钮将车窗升起。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所有精力,轻轻靠在身后柔软抱枕上,半阖着眼睛休息。
“冷不冷?”言语间,麦穗从车载物品箱内取出一条薄毛毯,小心翼翼替她盖上。
“哥哥你真是好福气,小麦姐姐这么贴心,你要懂得珍惜。”谢芜莓语气轻柔中带着羡慕,裹挟着一丝毫无震慑力的威胁。
思维持续跳脱,她又说:“哪天有时间你再带我去看看妈妈吧,家里的墓园是不是该冒青烟了,我要亲自去验证一下。”
“谢芜莓。”谢冯笙语调平淡,没什么情绪,其中蕴含的力量,却比谢芜莓那句不痛不痒的警告多得多,“别得寸进尺。”
谢芜莓并不怕他,冷哼一声靠在麦穗肩膀上,侧过脸向麦穗告状。当然,也审时度势地为谢冯笙讲了几句好话。
譬如现在,她故意提高音量,让车内三人都能听到:“怪不得哥哥半年前突然打电话到疗养院,讲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以后才切入重点,问我女生可能会喜欢什么颜色的车。”
半年前?
这个时间点有些对不上,比谢冯笙来找她的时间提早得多。
麦穗抬起眼睫,在正前方的车内镜中对上男人坦荡的双眼,温声质疑:“是吗?”
“对呀!”谢芜莓尾音微扬,在事先确认过麦穗的确满意这个颜色后,语气更显轻快,“虽然是哥哥费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心思,但没有我的百分之一,也是不完整的。”
“不过我很大方的。”谢芜莓缓缓闭上眼睛,语调也跟着渐弱,“你还是全部记到哥哥身上吧,这样我就会更加开心。”
麦穗轻笑一声没有回答,在对方得不到肯定轻轻摇晃她的胳膊后,低声说了句,“好啊。”
汽车沿着蜿蜒道路持续向前。
车内后视镜可囊括的范围内,在不规则颠簸中,谢芜莓呼吸逐渐平缓,陷入沉睡,麦穗则抬手,替她掖好毛毯的一角。
或许此时此刻,正是谢冯笙一生所期盼追求的美梦。
视线再度交汇,两人默契保持缄默。
这样的心有灵犀,能让麦穗在谢芜莓意料之外的出现后及时猜测出谢冯笙的想法,配合着演出一场夫妻恩爱的戏码。
只是当下,在撞入那双往日古井无波的眼眸后,麦穗隐约意识到,一切似乎真的不同了。
那双眼睛中,出现了一抹与主人气场相违和的东西,或许可以称之为温情。
他不是情场浪子,她亦不是可以被几句甜言蜜语哄骗的纯真少女。
情感变化与共鸣都发生在这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在广袤无垠的草原重新冒出嫩绿枝芽前,谢冯笙无言抬手,揽住她的腰身。
第24章 赐我樊笼
车子刚刚驶入疗养院的停车场, 谢芜莓再次醒来,看着窗外熟悉的环境,语气难掩失落, 怨声载道地自责:“这就回来了吗?大半时间我都睡过去了。”
“别伤心, 你在这里好好休养, 等天气彻底变暖,我们再来陪你出去踏青。”
“那好吧,你们一定不能反悔!”谢芜莓执拗地与麦穗拉勾约定, 而后才吐露心声, “现在确实没什么风景, 四周都是光秃秃的,难看死了。”
“……”
麦穗与谢冯笙并排跟在她身后, 闻言对视一眼,一致保持沉默, 只怕谢芜莓提出再逛一圈的要求。
两人在病房里稍作休息, 陪谢芜莓用过晚餐后起身告别。
不得不承认,谢家两兄妹有共同遗传到的沟通谈判基因。
这短短一小时, 麦穗不仅承诺出每月至少来疗养院陪她两次,还答应如果谢芜莓身体条件允许,可以酌情考虑在今年冬天, 带她去威海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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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谢芜莓调节气氛,回程的路上异常沉默。
车自郊区开向城市中心,两侧漆□□路慢慢被霓虹光影取代。从人迹罕见到川流不息,这座繁华不夜城终于显出庐山真面。
蓝山公馆外,荣叔一早得到消息, 等候在铁艺门门口。
汽车驶入停靠在正门,荣叔接过谢冯笙递去的钥匙, 俯身坐进驾驶位,操纵着方向盘开往车库。
“你在想什么?”
麦穗自下车便站在原地动也没动,垂眸盯着脚下地板发呆。
这是一块由工匠精挑细选、细细雕琢数天的岩石,不知经历过怎样的锻造,几经流转才来到这里。
清冷低沉的嗓音自耳畔响起,麦穗如梦初醒:“这一路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疗养院位置偏僻,如果芜莓身体状况出现异常,恐怕无法及时得到有效治疗。”
夜色阑珊,周遭静谧。冷风席卷,将溪水潺潺流动的声响送进耳朵。
麦穗扬起下颌,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建筑,远望一侧坐落在羊肠小径尽头的温室花园,心中有了答案。
谢冯笙怎么可能如此疏忽,将谢芜莓的安危置之不理呢?
他漫不经心抬起胳膊,修长手指覆上她的腕骨,如同预料之中那般解释:“还记得送芜莓回疗养院路上,途径过一栋别墅吗?”
在疗养院背后约五百米的位置,似乎确实有一处类似的建筑。只是因为地处偏僻,入乡随俗装潢简单,完全不像谢家的产业,麦穗投去几分探寻目光,亦未多想。
“那里的医疗条件和基础设施,大概比我们这边市中心的医院还要好。”
麦穗了然点头,没再多问。
进了门,谢冯笙将黑色大衣脱下,递给早已等候多时的宋姨。
手机铃声响起,他朝麦穗比了个要去书房的手势,转身上楼。
像是大学时热恋中的情侣,时时刻刻想要黏彼此,分开五分钟都要报备。
这种新奇的感觉阔别许久再次出现,麦穗顾念着宋姨站在自己面前,将扬起的嘴角往下压了几分。
“芜莓身体怎么样,给她带去的山楂糕吃了吗?”宋姨迫不及待向麦穗探听情况。
在谢芜莓被送到疗养院之前,一直都是她亲手带着,月嫂保姆两手抓,耐心照顾着孱弱多病的婴孩,远比谢平清这个生物学父亲操心称职得多。
在听说两人要去看她,宋姨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忙活,给谢芜莓做了小时候最喜欢的零嘴,请麦穗帮忙带去。
“您放心,芜莓今天的状态特别好,我们带她在周边转了一圈,还拍了照片。”麦穗说着,将手机递过去。
照片是在路过一块造型奇特的石头时,谢芜莓强烈要求停车下去拍的。
三人并排站着,谢芜莓主动要求拿着手机,站在镜头的最前方,摆出浮夸的表情动作。
在她身后,麦穗和谢冯笙则拘谨得多。
宋姨滑动屏幕反复翻看,将刚停完车的荣叔招呼过来,一起欣赏,又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随口道:“我就说今天虽然多云,但温度不低,你看小麦的脸,都被太阳晒得热红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麦穗后脊僵直,尴尬地找借口:“我去倒杯水,您慢慢看。”
言罢,逃也似的走向拐角处的水吧。边走,边抬起手臂在耳边扇动,为涨红滚烫的耳尖降温。
“老林,小麦怎么同手同脚了。”
荣叔看破不说破:“可能……因为开心吧。”
麦穗端坐在高脚凳上,指间在冰纹玻璃杯表面滑动,心不在焉。
宋姨方才一句话,将那段原本被她遗忘的拍照小插曲勾出来。
在那块久经风霜的石头前,麦穗配合着谢芜莓摁下快门键的手指,不停变换动作。而谢冯笙则两手插兜,始终维持同一姿势,同一表情。
几张照片成型之后,谢芜莓不甚满意,光明正大翻了个白眼吐槽:“哥哥,我的好哥哥,你可以有点其他的动作吗?像个假人一样杵在后边,在扮演雕像?”
“我在这儿站着,还不够配合你?”谢冯笙表情略显无奈。
要知道,他纵横商场这些年,从来没被人这样颐指气使地指挥命令过。
谢芜莓根本没在怕的,歪着头动脑筋,半分钟后了然道:“我懂了,你是觉得我站在镜头里边太‘亮’了,跟个太阳似的发光发热!”
眼看祸水东引,火要烧到自己身上,麦穗赶忙摆手,以示反驳。
“那你们就亲密一点,和我一起拍张照呗!”谢芜莓目光中带着狡黠,开始自己的艺术指导,“哥哥,你抬手揽住小麦姐姐的肩膀,低头,垂眸,看向她的眼睛。”
麦穗不自在眨眨眼,垂在腿侧的手指无意识蜷缩一下,将心中悸动隐藏。
她想,这样被谢冯笙搂在怀里其实不算什么,比这更亲密的事两人也经历过。只是时隔三年,决定彼此敞开心扉后,再正常的动作,也会被赋予些许其他意味。
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谢芜莓并不知晓。她指挥着再度按下快门键,继而低头查看成品。
短暂的满意点头后,她蹙起眉心,总觉得差了点东西,语出惊人道:“要不你俩亲一下吧,就当是为了我,为了艺术!”
这个提议最终被二比一投票否决。
麦穗的脸,却因此热了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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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水喝完,宋姨将手机还给麦穗,谢冯笙也从楼上走了下来。
“祖父刚刚打过电话,希望我们后天回老宅拜访,你有时间吗?”
晚餐过后,谢冯笙陪麦穗散步到温室花园,经过那座人工搭建起的木桥时,沉声询问。
“所以,你这一路都在纠结这个问题?”借着桥头照明灯的橘黄光亮,麦穗侧过身直直看向他。
谢冯笙答非所问:“三年前,你在同学聚会上醉酒,不是在车里哭着喊着不要去京郊别苑吗?”
“我有空!”麦穗语气减弱,迈下桥边台阶,继续前行,“你也说我是喝多了,那时候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深夜气温骤降,谢冯笙将臂弯间的外套抖散,几步上前,披在麦穗肩头。
大衣有些重量,她下意识地抬手,将领口攥住。
面料柔软细腻,被主人搭在胸前位置,染上几分独特冷味。就像是冬天迟迟不肯落下的初雪,引人期待,又拒之千里外。
“谢谢。”麦穗没推辞,温声道谢。
迈入温室,麦穗作为花店老板娘的惯性记忆发作,一门心思扑到各色珍奇花草间。
投注心意照料的向日葵开在温室正中央,她提起金属制长嘴浇花壶,准备亲自为昂扬向上的植物添加水分。
“这是……”
在向日葵专属花架的最右侧一列,摆上了五个砖红色花盆,土壤松泛,一看便知是今日刚翻过土。
麦穗俯身,观察过后道:“你还要种什么?”
谢冯笙不知何时摸出烟盒,取出一支捏在指间把玩,“已经种下了。”
他嗓音低沉,如今夜月色轻柔。
麦穗挺直腰身,将手中的浇水壶放下,“这是又从哪里搜罗到了罕见的种子?”
咔呲一声,打火机砂轮滚动,蓝色火焰跃出,将烟尾点燃,引出明灭晃动的火光。
谢冯笙踱步至花室门口,将厚重帘布推开一道极窄缝隙。
冷风顺势而趋,将冉冉飘升的白色烟雾吹散。麦穗深呼吸一下,闻到极淡的烟草香。
直到香烟燃烧至尽头,扑簌灰屑落一地,谢冯笙将烟头捻灭在掌心,薄唇上挑:“确实很珍贵,等到今年春天的尾巴,看到它发芽抽叶,你应该能猜出来。”
这个人又在打哑迷。
麦穗缓步上前,双手合拢将谢冯笙手腕捧起。
拂去残留白灰,一个略显红肿的圆形躺在掌心,她低下头,轻吹一口气:“别这样伤害自己,春天会心疼。”
谢冯笙没说话,只静静看着麦穗的动作。
半晌过后,抽出手臂,将她拥入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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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卧室,麦穗洗漱完,披着纯白浴袍,擦拭发梢悬挂的水滴。
吊灯极亮,玻璃上倒映着模糊轮廓,她探身拿来遥控。按下瞬间,只剩床头两盏龙凤灯遥相呼应,折射微弱光芒。
麦穗起身走到窗前,俯瞰室外静静流淌的溪面。一盏盏荷叶灯自远处漂浮而来,隐约间有火苗在花蕊处跳动,照射满池涟漪波纹。
捏着毛巾的手停下,麦穗贴在玻璃上,试图看得更加真切。
刺骨凉意从脸颊四散,她猝然后退一步,没成想却撞入一堵墙。
回过头,对上一双在黑暗中尤其深邃的眼睛。
谢冯笙不知何时走出浴室,悄无声息来到麦穗的身后,将她禁锢在窗前这一方天地。
悔意步步攀升,麦穗深觉不该为欣赏夜景,将灯全部关闭。
“你……你洗好了?”
第25章 赐我樊笼
透亮落地窗外, 弦月隐匿在飘渺云层中,清冷银辉自高处倾泻,映照着交叠人影。
经过浴室热蒸气晕染, 谢冯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 在当下的氛围里,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把毛巾给我吧。”
两人距离太过靠近,呼吸之间萦绕着彼此的淡淡冷香。黑暗中,指间无意识缠绕搅弄的长毛巾被她一点点松开, 任由另一只手将它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