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个子高,他挡在门口,她挤不过去。
离得这么近,空气也变得稀薄。她权当是生病的缘故,而非他。
他看了她一会儿,才退开放她走。
许年步子急,还要伪装得不那么像落荒而逃。
待收拾停当,她揭开锅盖,蒸汽扑面而来。
满满一锅,大米里有剁碎的香菇、玉米、肉,说实话,卖相不佳,水放少了,过于粘稠。
她没说什么,盛出两碗,摆到餐桌上。
一时安静,只余勺碗碰撞的清脆声。
许年说:“谢谢。”
是该谢。
无论他们目前是什么关系,普通高中同学,还是旧情人,他对她的照顾都是实实在在的。
陈致说:“我以为你能照顾好自己。”
她为什么从他语气里听出责怪的意味?她又为什么要辩解?
——“最近事,事太多了。”
叔母做术前多项检查,要去其他科室,有的队一排就是半小时起,她得陪着,还要买三餐,负责打水。
之橙是她目前唯一能依靠的,更放不下,材料、账单,前天有台设备出问题,又得叫人来修……
事堆到一起,加之寒流南下,便发了烧,自己也没意识到。
“许年,背一直挺得太直会累,会僵,适当地休息一下,好么。”
从高中起她就这样,不敢放松。
许年笑了下,“你站,站在现在的高度,说这,这话,自然轻松。”
她很平静,没有嘲讽,也没有针锋相对。
陈致未吭声。
轻松?
他们缺席彼此人生的这几年,一两句话填合不了,他便没讲,她所谓的高度,他是爬得一路如何鲜血淋漓的。
她生硬地转换话题:“你,你好点了么。”
他以为她问手背的淤青,说:“土豆片挺管用的,消退了很多。”
她心口闷了下,没有再问。
又是无言。
吃完,许年要收碗,他抢先,说:“我来吧,你好好休息。”
她没争。
陈致洗净沥干,放上碗柜,继而拿来体温计,“你昨晚烧到三十八度三,后来退了点,你待会再测一遍吧。”
“嗯。”
“你的药有的过期我就扔了,另外买了新的补上了。”
“嗯。”
他张了张口,末了,还是那句:“好好休息。这两天别忙了。”
“嗯。”
陈致走了,这座屋子什么都没变,不剩任何他留宿一晚的痕迹。
良久,许年打开架子上的药箱。
她注意到有一盒未拆封的创可贴,他那天用过两枚,一道补给她了。
卡通图案的,印的是橙子。
许年坐到他躺过的地方,捂住脸,慢慢地,感觉掌心漫开一片湿热。
第25章 24.恋爱
许年迄今记得那天的情景——
高考完的第二天, 知了一声一声地喧嚷着,太阳烧得发白,薄薄的亮片似的贴在天上。
她煮了绿豆沙, 放到冰箱里冷藏一夜,早上就着玉米鸡蛋一起吃。
叔叔上班, 许凌上学,叔母还没起,她轻手轻脚地出门,小跑着下楼。
事实上, 她也不清楚, 为什么自己脚步那么轻快。
她穿一条纯棉长裙, 样式略显旧,绣着数朵小花,领口是花边, 露出两段藕节似的胳膊, 白生生的。
裙摆随着她的跑动扬起、落下,像只白粉蝶。
陈致在拐一个弯的路口的树荫底下, 她叫他远一点等,不想叫认识她的人瞧见。
他说好。
后来那里成了他们经常见面的地方。
但当时, 远远地看见他时,心脏无故跳脱掌控,在胸口闹嗡嗡的。
许希脚步慢下来,太阳大,照得影子淡,有风刮过, 吹得她的神思微晃。
陈致之前理得只剩发茬的头发长长了些,像才洗过, 格外柔软,有点……毛茸茸的。
他穿得很清爽简单,就是宽松的T恤、短裤,朝她望过来的眼神亮而灼热,像那个夏天,占据二十四小时大半的日光。
她没法继续拖沓,走到他面前。
与他离得近了,男生身上的清香被晒得散开,混着热气,铺天盖地地围拢她。
“吃冰激凌吗?”
“都,都行。”
她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裙子,鼻尖缀着几颗汗珠,掌心也有。
陈致带她去了麦当劳。
那年头,阳溪这座小城市还没入驻多少大品牌的快餐店,奶茶店也没开得遍地是,吃的基本是路边摊。
再早一点的时候,吃顿麦当劳甚至算得上奢侈,许希还是小时候过生日,父母带她来过一次。
后来,全省整治市容市貌,餐饮行业就规范得多了,反而失去了熟悉热闹的烟火气。
六月初,中小学尚未开始放暑假,店里人不多。
他点了一份甜筒,问她还要什么。
她说她吃过早餐了,多的也吃不下了。
陈致又问她,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她摇头,说没有。
事实上,在阳溪生活十几年,她仍像初来乍到,不知道哪里有好玩的,有好吃的。
“看电影吗?”陈致没有和女生约会的经验,在脑中搜刮着可行方案,显得有些局促,“或者,游戏厅?”
说完又觉得俗不可耐。
是了,他们成年了,也毕业了,没有任何地方限制他们进出。
许希犹豫了下,试探地问:“可,可以去酒吧吗?”
“酒吧?”他显然有些惊讶,“你确定?”
“嗯。”
她以为他会拒绝,毕竟这种听起来乌烟瘴气的地方,和她这种好学生极不搭边。
但陈致只是说:“现在还太早,大概没开门营业,晚点去吧。”
许希点头,“好。”
天气热,手上的冰激凌融得很快,一下没留神,就滴到手上了。
“我来。”
陈致掏出纸巾,帮她擦。
她的手被他托着,下意识地想收回来。
“别动,不然滴得到处是。”
他指腹好烫——许希晃晃然的,只记得这个。
“快吃吧,”他把废纸团了团,扔进垃圾桶,“不然就融完了。”
陈致低头在手机上点着什么,她也没有要窥探的想法,一下下地舔掉冰激凌。
“杨靖宇说县里有个漂流景区,你想去吗?”
她一怔,“怎,怎么去?”
“包车。如果叫家里司机的话,我爸妈会知道。”
她无可无不可,“行。”
他包到的是一辆面包车,司机常年跑市县路线,说是杨靖宇推荐给他的。
等他们上了车,司机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还要再上两个人,你们的钱减免一点,可以吗?”
陈致皱眉,“说好是包车的。”
“我老熟客,人家家里有急事,下趟大巴得下午了,能不能通融一下?”
他正欲开口,许希说:“那我,我们,坐到后面去吧。”
他本来也是主要为她考虑,她都这么说了,他也没别的意见。
是一夫一妻,皆是农民工的打扮,没多余的行李,就挎着一个褪色的大包。
他们连连道谢:“小孩生病了,我们实在没别的法子,太谢谢你们了。”
陈致说:“没事。钱也不用免了,就按原本商量好的,算我们包车。”
车驶上高速。
从市区到景区,约两个小时。
车身微微晃动,又是后排,呼出的二氧化碳全闷在车里,纵是开了冷气,也抵不过阳光炽烫的温度。
许希有些晕车。
前方的夫妻焦虑地打着电话,似乎是在问小孩的情况,还有风声呼啸,发动机的响动,相加起来,愈发显得扰人。
陈致小声说:“你靠着我吧。”
她看他,他挪过来一点,和她肩抵着肩,将她的脑袋往下按,“别顾虑太多。”
胃里翻涌,脑袋也晕,她竟也未反抗,反而顺从地靠着他。
“要不要说说话,可能会好一点。”
“说,说什么?”
“比如……”他思忖着,“你跟我单独出来,不怕被我拐到深山老林里卖了吗?”
许希摇头。
“这么信任我?”
“你又,又不缺钱。”
陈致失笑。
“那再问你一个问题。”
她阖着眼,“嗯”了声。
“许希,可以当我女朋友吗?”
他声音很轻,轻得只有她听得清。至少,前面的人没有因为他这句话,有半点惊讶。
不奇怪吗?
高速行进中的车里,两个人挤挨着坐,空气闷窒,遑论浪漫的氛围,他居然问……
她身体瞬间僵硬,像被施了定身咒,眼皮跳了跳,再作不出别的反应。
陈致估计也察觉到了。
他打圆场似的笑了一声,“我昨天说想跟你说的话就是这个,你可以不用着急回答,反正我也等了挺久了。”
所以,他喜欢她?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她?
她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质疑。
那么多漂亮、优秀的女生喜欢他,给他送礼物、情书,向他表白,他没有接受任何一个,原来是喜欢她吗?
他喜欢她什么呢?
放在膝上的手,被人轻轻地碰了碰,然后拢住,不紧不松地,继而摩挲着指缝,似乎有五指相扣的意图,但又畏缩不前。
陈致手心里也有汗,她无从得知,是因为热,还是紧张。
许希装作睡着,没有动。
不久前吃的冰激凌的甜味又涌了上来,在口腔里,心间晕开。
最后陈致也没有完全握住她。
先放那对夫妻下车,绕另一条路前往景区,那时已近中午。
许希这才“悠悠醒转”,睁开眼直对阳光,一阵目眩。
陈致被她靠了一路,也不敢动,半边身子麻了,他缓缓地活动筋骨,眯起眼看她。
她怀疑,他看穿她其实是不好意思面对他才装睡,但他没说什么,先领她去一家家常菜馆吃饭。
因为靠近景区,最普通的菜要价也不低。
他接了杯水放到她手边,“随便点,不用担心钱。”
许希抿了抿唇,说:“你,你这是……”
“追你啊。”陈致扬眉笑着,承认得坦荡,“杨靖宇跟我说,要投其所好,但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你怎么还,还跟别人讲。”
“说是我一个朋友,他信了。”他音量也跟着她的一起低下来,像和她咬耳朵,窃窃私语,“万一追不到,岂不是很丢人么。”
她没作声。
“你还好奇那个问题吗?”
“什,什么?”
“高二元旦晚会,你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我怕影响你学习,说高考后告诉你。你还想知道吗?”
不待猜谜人猜,他迫不及待地揭晓谜底:“没有哪样的女生,那些形容词不重要。我就喜欢你。”
陈致不是急性子,但他确实等太久了。
他不想继续隐藏、压抑。
一口气说完,他见迟迟没点好单,挑了几样菜,问她可以吗,她恍惚地应了声“好”。
菜端上来前,一直是陈致说,许希应,怎么听,怎么敷衍。
服务员进包厢上菜,有蔬菜有汤有河鲜,几乎摆满一桌。
她后知后觉,他居然点了这么多。
蟹是本地的河蟹,青壳,个头小,胜在鲜。他去骨剔肉,蘸了蘸酱料,夹到她碗里。
“陈致,我有,有什么值得你喜,喜欢的啊,而且,我们也不,不合适。”
“聪明、坚定、善良、有耐心……”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一一细数着,又说,“你想去酒吧,不就是因为没去过,想离经叛道一回吗?不如试试谈恋爱?”
许希动摇了。
这些年,她很想不考虑那么多,顺着本心,干一桩只令自己放松快乐的事。
就像他说的,万一恋爱的滋味不错呢?
况且,她也喜欢他。
十七八岁,最是容易萌生朦胧情意的年纪,她原以为,她对他也是如此,即使得不到,过了那个阶段,自然就释怀了。
但不是。
他每一次靠近,都在加剧这种感觉。日积月累,压迫在心头,沉甸甸的。忘不掉,也忽略不了。
许希犹豫间,他又在摇摇欲坠的天平一端增加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