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看到他倚着车门,一手拎着一袋什么,一手拿着杯饮品。
车和人,俱有极高的回头率。
许年无端地想到,他不是开了车么,昨晚怎么不送那位女士,而是送她上网约车?
来不及想明白,便听到他说:“给你带的早餐。”
“我,我吃过了。”
他怔了下,似乎有些晃神,定了定,问:“这个烤奶还热着,喝么。”
她一时未动。
以前就是这样。他喜欢在来找她的路上,买些吃的喝的,一见到她,就递到她嘴边,叫她尝。永远只买一份,他吃她剩下的,说是不想浪费。但他吃不下的,从来没叫她吃。
他刚刚,也是想到了吗?
——那些彩色的,明媚的,带着盛夏暑气的画面。
许年接过,轻声道了声谢。
微微温热的红枣烤奶,甜而不腻,极佳的冬日热饮,莫名地让她尝出苦涩味。
她每次去店里,都会给装修师傅带饮料。
地砖砌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就一个人在收尾。
师傅又看到陈致,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估计是觉得,普通同学,怎么会三番两次跟她出现在这里。
角落堆了一些废材垃圾,有的很大,得拿去远一点的垃圾集中收集点扔掉。
许年正要动手,陈致说:“我来吧,别弄脏手了。”
他脱了大衣外套,递给她,“帮我拿一下。”
动作快于思考,她捧住,呼吸间,霎时盈满淡淡的木质调香,和他车里的是一样的。
再抬眼,便见他挽起袖子,把那些都拿起来,切割下来的瓷砖、硬纸包装之类的,又多又重,他却毫不费力的样子,然后脸转向她,“去哪儿扔?”
许年走在前面领路,偶尔回头看他,想问要不要帮忙。
他像是猜到了,说:“我一个人可以,好好看路。”
到垃圾收集点,陈致抬起胳膊,将东西扔进去,哐当几声响。
约莫是扔掷的动作快了点,瓷砖边缘剐蹭过他的手指,立即现出一道不短的血口。
她像是也感到疼痛,惊呼出声,“你,你先放下来。”
陈致挺喜欢她为自己紧张的样子,笑了下,扔完了,反倒安慰起她:“没事,不痛。”
几乎和手指等长的伤口,血珠一粒粒地涌出来,都滴到地上了,还不痛?
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找纸巾,抽出好几张,先替他止住血,把他拽到一边,“你在,在这儿等我,我去买药。”
仓促得,甚至忘了把衣服还他,让他在寒风中受冻。
陈致看着她跑走的背影,丝丝的疼慢半拍地刺激神经,他眉眼间的笑意却没褪下去,反而越来越浓。
看吧,多口是心非。
她对他做不到毫不在乎的。
第33章 32.希望
许年结账的时候, 才发现,她的手机连带包一起落在店里了,怀里只有陈致的大衣。
她犹豫片刻, 掏了掏口袋,想看有没有现金。
有个GUCCI钱夹, 装着几张信用卡,和少量备用现钞。她取来一张付款,将零钱塞回去时,被一张硬卡纸卡住。
她只能抽出卡纸, 再放钱。瞥到纸上图案, 手上动作一僵。
是她送他的生日贺卡和书签, 他裁去空白,贴到卡纸上,贴了层膜, 以做保护。
这么多年……他居然还留着么?
甚至, 妥善地收在钱包里,除了毛边, 连细小折痕都没有。
许年无法找到合理的理由说服自己,这是他的无意之举, 也做不到淡然处之。
她的心里像山间起了大雾,白茫而潮湿,每个边角、间隙,都遭到了细小水分子的入侵,看不清自己所想。
直到有其他顾客来收银台。
她回到原地,陈致还在那儿站着。
他手里的纸被血浸透了。
许年静了静, 说:“抱歉,我没, 没带手机,用你的钱付,付了。”
“没关系。”
他们在附近的石椅上坐下,表面冰凉,倒唤回许年几分神志。
她还没来得及把药递给陈致,他先主动伸出了手,让她帮他上药的意思。
虽说他伤的是左手,右手还能动,但是……算了,本来就是因为她受的伤。
她拧开生理盐水瓶,正要拿棉签蘸,他说:“省得麻烦,直接倒吧。”
伤口不深,破的是最外一层皮,只是血流得多,看着可怖。
生理盐水滴上去的那刻,她分明看到,他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停下来。
“没事”到嘴边绕了一圈,出口的话变成了:“好痛,要不你给我吹吹?”
好了,陈致,你真该听听你的语气,你彻底沦为你以前最讨厌的,装可怜搏同情的男人了。
她白他,说:“别,别装。”
还是换成棉签,不厌其烦地换了一支又一支,动作很轻,又细致。
陈致一直注视着她,想替她勾鬓边碎发,手已经抬起,想到脏,到底没碰她。
她一无所觉。
他忽地说:“知道你过得很好,我应该替你高兴,但我又担心,你再也不会回头看,哪怕一眼。”
她始终垂着眼,答:“走路回,回头容易摔。”
四两拨千斤地把球踢开。
陈致被堵得憋了口气,呼出后才说:“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可你,我,不是好端端地在,在往前走吗?为,为什么要回头?”
河流不会,它的目的地是大海;落叶不会,它的归宿是化尘化土。人更加没必要。
他苦笑一声,声音很轻很轻,快被风吹走似的:“我倒想像你这样洒脱。”
许年想到昨晚见到的那个女人,又想到刚刚见到的他钱夹里的东西。
她洒脱吗?一点也不。但对她来说,比起流连过去,最重要的是当下的,未来的自己的生活。
清理完创口,再涂碘伏消毒,涂了层药和生长因子,贴上无菌敷料,才算完事。
“这里有,有祛疤膏,到时你记得涂。”
他左手食指被包成了茧,耷拉着,有些颓:“我一个大男人,没必要。”
“这,这样的手,留疤不,不好看。”
她说得就像不希望一盏瓷破碎,一朵花凋零,顶多是惋惜——艺术家般的手,不该留疤。
陈致穿上衣服,“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还,还能开车吗?”
“问题应该不大。”
“我,我来吧,免得一,一车两命。”
他淡笑一下,“行,第一次让女生给我开车,倒也新奇。”
许年没作声,回店里取了包,又跟师傅交代几声,陈致拉开驾驶座门,等她上车。
他倒真是绅士。
她坐上去,先兀自研究了会儿。
她在江城有一辆代步车,三菱的,平时上下班开,回阳溪前卖了。但没开过迈巴赫这么高档的车,不熟悉操作。
他坐上副驾,教她。
许年很快上手,车驶上大路,不过车速不快。
按照陈致填的地址,车停在一栋居民楼下。
地方比较偏,新建没两年的楼盘,到处有装修的动静。
许年跟着陈致进了电梯,轿厢上贴满各种广告,又见他按了楼层。
这是要去拜访谁吗?
她猜不到,干脆直接问。
“一个,”他目视前方,“我们的旧相识。”
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约莫和他们差不多年纪。
居然是她。
昨晚和陈致在一起的人。
许年没反应过来,听到她打招呼:“陈先生,你们先进来吧。”
普通的房子,许年环顾一圈,却莫名觉得眼熟,待目光落到沙发上那人时,她想起来了。
这是林政的家,视频里,他实施家庭暴力的地方。
林政留着青色胡茬,体型壮实了很多,得有两个许年那么重。他脸色黑沉,指间夹着一根烟,没抽,就那么燃着。
他旁边还坐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
赵雯雯倒了两杯热水,端给他们,又搬来两条椅子。
许年说:“谢谢。”
陈致率先坐下,翘着二郎腿,受伤的那只手搭在膝上,冷眼看着林政,“签了吗?”
他面前摆着两份离婚协议书。
烟灰积得太长,断裂,掉落在上面。
旁边的郭律师说:“都签了。”
陈致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她来了,说吧。”
林政猛地拍桌而起,双眼瞪着,“陈致,我现在是惹你不起,但你让我跟一臭娘们道什么歉?”
“你做过的事,才过了几年,就忘了?”陈致嗤笑,语气冷嘲热讽,“贵人多忘事呐。”
“就为了她,你这么搞我?”
“对,”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就为了她。”
许年心口一紧。
说不上来的感觉,裹挟了她遍身,一时之间,她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林政胸口起伏半晌,终究狠下心,往前迈了一步,在许年面前跪下,咬着牙说:“对不起,我不是人,是畜生,我当初不该那么对你,对不起!”
陈致说:“然后呢?”
林政往自己脸上重重扇了一个巴掌,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比一个重。
“对不起,我是畜生,对不起……”
许年完全愣怔住了。
陈政微偏过头,终于得以问出那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解气吗?”
“你……”
她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她心情很复杂,按理,她是极憎恶林政的,但她从没设想过,得到他这种恶人的道歉。
更想不到,过去这么久了,陈致会用这种方式,帮她出气。
“林政,”陈致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我们之间的梁子,把一个无辜的女孩子扯进来,当时你就该想到,会有亲手射出的子弹正中自己眉心的一天。”
林政咬牙切齿,两拳紧握,却发作不出来。
“也不指望你真心悔过,但你记住,不管她从今往后和我什么关系,都不是你可以侮辱的人。不然你就试试,我还能有什么法子整你。”
现在的陈致,许年觉得陌生极了。
她发觉,他的好脾气,原来是分人的。他这副口吻、姿态,不凶也不厉,偏偏叫人寒彻心骨。就像,从刀山火海里走出来。
他也变了,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殴打,惧于父母压力而不敢还手闹大的男生。
“够了吗?”
这话是冲许年问的。意思是,停下或继续,全凭她定夺。
然而,第一次掌握这种“生死大权”,她却觉得烫手。那一道道清脆掌声,听得她心尖颤。
“够,够了。”
陈致轻扬下巴,“得了,走吧。”
地板硬,林政跪得膝盖疼,他撑地起身,抓起桌上的离婚协议书,夺门而出。带着泼天怒气,门摔出一声訇响。
许年说:“你,你怎么做到的?”
“别胡思乱想,我没干违法乱纪的事。”陈致重新坐下,“适当地让他明白,现在的社会,只有蛮力的人,处于食物链最底端。”
钱也好,权也罢,尽可能多的掌握资源,才能不当受人欺负的生产者。
郭律师站起来,“陈先生,协议书签完了,我就先走了。”
“好。”
他又对赵雯雯说:“赵小姐,有事再联系我。”
她送他到玄关,“郭律师慢走。”
许年小声问:“我,我们不走吗?”
陈致说:“赵小姐说要感谢我,请我吃饭,正好今天顺带一起了。”
赵雯雯折返,说:“许小姐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吃顿便饭吧,你有什么忌口吗?”
许年摇头。
赵雯雯温婉一笑,“招待不周,你们随意,桌上有零食、水果,晚一点才开餐,你们可以先垫垫肚子。”
“好,谢谢。”
这下,就剩她和陈致面面相觑。
也无甚话题可聊,许年顺手从果盘里拿来一只橙子,他说:“我也想吃。”
他眼神示意他那只不方便的手。
跟刚才寒意凛然,咄咄逼人的,简直判若两人。
许年剥去皮,连白色橙络也仔细剥干净,分成一瓣一瓣的,放到他面前,“不,不用我喂你吧?”
他笑说:“不用。”
“你,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见你之前。”
她沉默。
那起码是一两个月前的事了。
“陈致,”橙子清香随着溅开的汁液弥散开,她垂眸说着,“我,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我……受不起。”
“不完全是为你。”
他往口里填着橙子,缓慢地咀嚼着,眼睛一刻不离地看她,“我是为我自己。”
她当然不是睚眦必报,将仇恨刻进骨的人。但他不知道,没有这样的信念,他靠什么支撑下去。
父母不爱他吗?
如果是,为何要送他出国,为他寻求庇荫?
如果不是,又为何要当着他的面自杀,给他留下巨额债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