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份上,不能再听不懂她的意思了。
陈致笑了下,告诫她:“女生独居,不要随便让男人留宿。”
许年轻声说:“你会,会对我怎么样吗?”
他定定地看她几秒,说:“不会。”
仿佛那年,他问她,不怕被拐卖吗,她说他又不缺钱。
她不是毫无戒心,只是对他有独特信任。他同时也知道,得到她这种信任的人,寥寥无几。
他埋头吃面。
味道的记忆往往难于声音、图像,但又最容易勾起回忆、情感。
初吻那天过后,她频繁出入他家。两人在一起,做什么都有意思,包括繁琐的做饭。番茄鸡蛋面是他跟她学的第一道菜。他做过很多次,无论分手前,分手后,却怎么都没有她做的味道。
刚到日本时,吃不惯,也吃不饱,后来回国,胃不舒服,失眠,总会想起她做的食物。
又或许,仅仅是想念那些,对视一眼都会想亲吻她的日子。
微微热气,蒸得他几欲落泪。
许年这时才看手机,发现不久前,有两个他的未接电话,正好是救护车来的时间。
难怪他会那样以为。
也不知道王太太情况怎么样。
她起身,走到窗边。
雪落无声,偶尔刮起一阵风,雪霎时乱了,四下飘散,漂亮得像梨花瓣。积雪像巨大的毛绒垫,罩盖整个世界。
阳溪许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外冷内热的温差,使得窗玻璃上凝起一层水雾。
许年划拉出三个大写英文字母。
身后有脚步声,她没回头,问:“你微信名,什,什么意思?”
“猜猜?”
不就是26字母的最后三位,怎么猜?
陈致手撑在一边,眼睛含笑,“猜出来,我答应你一个条件。”
她略一思索,“空,空间坐标轴?”
他摇头。
“英文单词缩,缩写?”
他摇头。
许年瞬间蔫了,伸手抹掉,“算了,猜,猜不到。”
她不擅长玩这种揣摩人心的游戏。
“长期有效,猜到随时来找我兑奖。”
陈致握住她的手,掌心残留冰凉的湿意,他覆盖住,渡以自己的温度,慢慢地说着:“这次回日本,是我的老师突发心肌梗塞。幸好抢救过来了。”
钟俞诚忙于事业,但一贯精于养生、锻炼,这一遭事发突然,吓坏了他的妻女。
她听得发怔,忘记抽回手。
“我爸妈一开始,是想将财产转移,所以先把我弄过去。但出了纰漏,失败了。在被传唤前,他们一起从公司顶楼跳下来。我回来,亲自送他们去火葬场。”
时隔多年,他已经能用平静的语气,以类似于旁观者的角度,描述这些伤痛过往。
“说是老师,其实更像叔叔。那几年,是他照顾我,算是半个家人。”
“你在日本……”她踌躇片刻,方将话说全,“过,过得好吗?”
“不好。”陈致根本无须多想,“语言不通,学业、工作压力都很大。有的日本教授对中国留学生有很强的恶意,施以学术霸凌,还有无处不在的歧视、偏见,只是有的人会隐藏。”
他一边上学,一边跟钟俞诚做项目,为了早些还清债务,根本没有喘气的空隙。
他也不习惯日本的文化,一心想逃离。
三言两句,难以概括。
最重要的是,他很想她。
同时,他又不敢探听她的消息,怕思念成狂,忍不住回国见她。
或者说,他过得从来都不好。
许年咬着下唇,说不出话。
将她手焐热了,陈致改为揽她的腰,却被她抵住胸口推开。
她低声说:“我还没,没答应你……”
“好,”他撤退半步,和她保持距离,“我等你。”
对她,他早就习惯等待了。
等毕业表白,等她下楼找她,等清除一身累赘,回来找她。
“你有没有想,想过,会不会,你不过是不,不甘心,根本就,就不是还喜欢我这个人。”
“不是。”他斩钉截铁,“许年,你不了解我,更不了解你对我的重要性。”
她说:“可我们也,也就谈了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足够这么刻骨铭心吗?足够他惦念数年吗?
许年不爱看浪漫爱情剧,那些就像给成年人看的童话,人活在世上,需要一些虚假的东西的抚慰。
陈致笑了,“你好像也不了解自己。”
她就像玩躲猫猫的小孩,藏在一个,自以为安全可靠,实则一眼被看见的地方。
是吗?
也许是吧。
不管是不是,许年需要一些时间,去接受这段于自己已然陌生的感情,还有他。
她确实对他还有感觉,但不会再像十八岁那样,凭一时冲动,答应和他在一起。
她没有闲心,更没有精力,再尝试一段叛逆得突如其来的青春。
在她有限的生命里,最最重要的是她自己。
-
雪下了一天,到晚上才小了些。
新闻报道说省中部、西南部、东南部发生雪灾,有些市县交通堵塞,甚至断电。
天寒地冻,家里空调暖气顶不上太大用处,许年窝着取暖,不想动,甚至忘了还多了一号人。
午、晚饭还是陈致做的。
本来,她想到上次那锅粥,没对他抱什么期望,没成想,土豆焖排骨、白灼菜苔,加一道萝卜汤,卖相一般,还不错。
他说:“之前咖啡馆那位,说的什么,女人做家务、带孩子一套理论,全是放屁。男人怎么就不能做了?”
“你,你全都听见了?”
他说是,又问:“你之前相亲也碰到过那种人吗?”
“没……”以免产生歧义,她补了句,“那是第,第一次。”
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陈致不觉得生气,只是心疼。那样歧视性的语言,她估计没少受。
他低低地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想,假如我足够强大,就能让你免遭这些。”
许年摇摇头,说:“人总是喜欢给,给别人套上枷锁,要,要求该做什么,不该做,做什么,明明没,没有这样的规定。”
就像,没有任何法律条例、道德标准上写着,到达适婚年龄的女性,必须结婚生子,人生才算完整。
也没有明文规定,女性一定得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广交良友,按照世俗刻板印象打扮自己。
但事实上,所有人都活在这样的条框里。当有些人为了挣脱,便会衍生更激烈的矛盾冲突。
她选择平和地对待。
造成悲剧的因素,就有反抗。她没有伟大的救世观念,她唯一能救赎的是自己。
“我想,既,既然已经生活在这,这个不公的社会里了,与其指责,不,不如忽略。何,何必弄得自己不开心,有空,空的时候,散步、睡觉,或,或者,就是没意义地发呆。”
所以,不必担心她,哪怕没有他,她也可以好好过。
陈致苦笑一声,“是,你一直很聪明、清醒。当初你提分手的决定是正确的。”
她说:“我其实有,有想过,和你好好在,在一起的。”
只是,那时彼此的境况,并不容许两只手紧紧牵着。
饭菜已经凉了。
他们坐在餐桌两端,头一回客观、理智地谈论起这些事。
许年郑重地说:“陈致,我选,选择你,是因为你够,够好,我放弃你,也,也是因为你太好。”
他声音低缓下来:“我知道。”
打从她提分开的时候,他就知道。
“不管我们还,还能不能在一起,我都会记,记得你对我的好,但,但我也希望,你可,可以放下。”
放得下吗?
单凭她这一句话,他就觉得,他这辈子也不可能放得了。
说这么多,许年口有些干,打算收了碗筷去倒水喝。
“我来吧。”
陈致起身,偏了偏头看她,从来是光衬她,娴静,温柔,坚韧。
“许年,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不用一直靠自己挺着,是人都会累,都会犯懒。当我是椅背也好,坐垫也罢,你随时可以取用。我永远是你的托底。”
他又说:“想说‘谢谢’的话,请明白,道谢的前提是,我所做的,对你有用,并且你表示接受。”
许年静默良久,“嗯”了声。
她说的是:“谢谢你这,这么真心地喜欢我。”
晚上,许年把客卧收拾了出来。
房间小,床也不大,之前唐黎睡着刚好,陈致这么一个大高个,就显得又窄又短了。
她有些纠结,要不然,把主卧让给他?
陈致洗完澡出来,身上就穿件白T恤和黑色休闲裤,头发半湿地搭在额上,脸刮得很干净,没了半点舟车劳顿的疲惫感。
跟在校男大学生似的。
“有吹风机吗?”
她猛地回头,差点撞到他的胸口,往后踉跄一步,被他扶肩稳住身形。
呼吸间,一阵阵熟悉的柠檬海盐香,是她的洗发水。
往日闻惯了的气味,掺杂了他本身的气息,变得有那么几分不同。
隔着薄薄的布料,似乎能看到他胸肌的形状。他以前老是密不透风地抱她,肌肉结实归结实,但轮廓没这么明显。
她定了定神,“你怎,怎么,走路没声音的?”
“是你想得太入神了。”
行吧。
“你刚刚问,问的什么?”
他说:“吹风机。”
“哦,在,在我房间里。”
许年取来吹风机,见他趴到床上了,眼睛阖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她戳戳他的背,“吹干头发再,再睡。”
陈致含混不清地“嗯”了声,“帮我放那儿吧。”
这么快就困了?
她在床边的插座上插上电,坐在床沿,帮他吹。
他发质不软不硬,十分黑亮。男生头发短,边吹边拨,很快就干了。
拔掉插头时,见他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看她。
他说:“我是答应你,不会对你做什么,但你是不是对我太没防备了?我好歹是成年男人……也会想亲你。”
第37章 36.心软
此时两人的姿势, 是有些暧昧不清。
许年坐在枕边,背靠床头,陈致趴着, 脑袋稍稍一偏,目光刻意地定在她的唇上。
再结合他那句话……
她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微恼道:“看,看什么看。”
他笑得身体震动,“看你漂亮啊。”
明显是调侃她。
“什么时候,你也这, 这么油嘴滑舌了。”
“我什么时候没觉得你漂亮过?”
陈致拿下她的手, 握住她的指尖, 打量着。
指甲修得很短,甲床粉粉的,有形状好看的白色月牙。只是, 经常干活的缘故, 手心有茧,掌纹略深, 保养得没那样精细,一看就知不是不沾阳春水的手。
就是这样的手, 他也觉得漂亮。
他执着她的手,在手背落下轻柔一吻。
她的心,像顷刻间被河水倒灌,倒映银河,晃晃明月相照,令人晕眩的亮。
令人有……泪流满面的冲动。
宛若穿梭数年深沉的昏昏的梦境, 抵达那个盛夏。
在第一次接吻前,陈致最多就是亲亲她的手背, 然后牵住。他喜欢十指相扣的牵法,哪怕再热。他说,这样不容易分开。
分手那天,他应是有了预感,牵得格外紧。但他没留住她。
到底没有唐突她,就这一个吻,以解他多日相思。
他翻身起来,盘腿而坐,问:“之橙装修完了吗?”
“差,差不多了,剩一点收,收尾。”
她催得紧,没让师傅们磨洋工。他们颇有微词,但也没辙。这两天下雪耽误了,下周大概就能完工了。
他嗓音低沉缱绻:“想吃你做的榛子蛋糕了。”
许年无端觉得耳朵痒,摸了摸,“家,家里有工具,下次去超市,买,买点材料,也可以做。”
“明天不下雪的话,带你去一个地方,再去超市,好不好?”
“嗯……”
他不是困了吗?怎么跟她聊起来了?
“你睡,睡你的觉,我走了。”
许年卷起吹风机的线,起身离开,顺便带上了门,但他没错过,她耳根那点红。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脸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