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云咎却点了点头,捧起双手递到她眼前。
明曜:?
她低头望着他空荡荡的掌心,疑惑道:“这……这是怎么了?”
云咎望向她的漆眸明亮,如倒映了整个西崇山的美景,又像是透着浓浓的期冀:“我捧你到树上去。”
树上?明曜愣了愣,再次想起他曾说自己喜欢在树上待着的事,不由得结巴了一下:“我、我……”
“我想到床上睡觉。”她咬了咬唇,为了自己未来在此处的睡眠质量,还是小声却坚定地拂了云咎的示好。
云咎脸上透出了一丝尴尬,许久才缓缓道:“你是说……现在?”
明曜不明所以:“不方便吗?”
……
直到她跟着云咎走进藏书阁,在浩如烟海的书简中试图找到一本木工图解的书籍时,明曜才终于切实体会到了云咎那一瞬间的尴尬。
——一千年前的西崇山没有床榻,就连寝殿都没有。
整座山只有云咎一个人,晨起施露练剑,午后阅读古籍,夜深化归云雾吸收天地精华,再又等着新一天的日出……年复一年,皆是如此。
按云咎的解释来说,神明在成年之前,都需要留在自己的领域中积累足够的神力,到成年之后才有资格去完成天道下达的神谕,获得完整的神权。
明曜点了点头,试探道:“那……您如今满六百岁了,是否也已接到了天道神谕?”
云咎温和地笑了笑:“还没有,可我也并不着急。听说只有神域完整之人才有资格接到神谕,许是天道觉得西崇山尚不够完满,因此迟迟没有下达旨意。”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他的目光从书简上移开,轻轻落到明曜身上,“能在西崇山安然度日,我已经很满足了。”
明曜持书的手微微一顿,心头掠过几分诧异——她从不觉得云咎是个耽于安逸之人,他从不曾为西崇山上诞育的精怪驻足,甚至连侍奉了上百年之久的神侍都未曾得到过他的赐名。他在他们心中向来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而西崇山对于他而言,也更像是一处冷冰冰的落脚之地。
这样的人,在一千年以前,竟然也会为西崇山的安逸生活而感到过满足么?
这个瞬间,云咎在她眼中高高在上的执法神光环竟开始松动、脱离。她怔忪地看着他,也仿佛看到那个冷若冰霜的执法神幻影在他身后缓缓远去,只留下眼前年轻的、温和的白衣神明,握着书卷对她舒眉浅笑。
自进入这段记忆中开始,这是明曜第一次心无杂念地,将他当成一个鲜活的、独立的人——在完全脱离了那个他注定会成为的形象后,单纯地注视他。
她走到他身边,将找到的书简递到他眼前,浅瞳含笑,第一次有意地舍弃了对他的敬称:“找到了,劳烦你试一试。”
云咎低头接过那书简,目光在她弯弯的桃花眸上停留片刻,红着耳朵轻轻应了一声。
西崇山本就是他的神域,只要明曜没有提出过分的要求,云咎在了解了基本的构造后,单凭一念便能够轻易搭建出任何她想要的东西。
藏书阁中的长明烛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云咎坐在案边翻阅着手边那些从未被认真阅读过的典籍,明曜挨在他身旁兴致缺缺地扫了几眼,不久便开始小鸡啄米似地犯瞌睡,最终轻轻靠着云咎的小臂睡了过去。
少女的呼吸声均匀轻浅,可听在他耳畔却格外地清晰,云咎感受到右臂传来的温热气息,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的目光落在明曜脸颊边银白卷曲的碎发上,落在她小巧的琼鼻和微张的红唇上,走神到迟迟都不曾在落回书简,心跳难平,如同擂鼓。
他热切的渴望,果然会随着她的靠近一步步扩张。
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这些年中,是如何看着那破壳而出的小鸟一日日长大。那种渴望从最初日日的注视,到开始期盼它望向他的目光,到想要再一次触碰它柔软的羽毛,再到他今日终于走到化为人形的她面前,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询问她——
“你介意我上来么?”介意我到你的身边来吗?
在问出这句话的刹那,他从未想过,她此刻居然会这样安然地挨着他沉沉睡去。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他如石塑般纹丝不动地任她靠在自己身边,甚至连换一卷书简的动作都不敢有。
即使西崇山孤寂无人,他也从未有一日如此这般地挥霍光阴。可只因她此刻就在他身边,神明漫长的生命也好像终于有了期盼和满足。
他那句话不是在骗她。从她终于降生在西崇山的那一刻起,他才终于能将这座荒无人烟的神山当成足以长久、安然度日的“家”。
她是这座山上除他以外的,唯一的生灵。她并不知道这对他而言的意义。
第17章
或许是进入这段记忆之前使用了过多的本相之力,明曜这一觉直接从下午睡到了第二天凌晨。她醒来时,外界的天色还是朦朦胧胧的,窗外深蓝色的天光宁静而深沉,隔着薄如蝉翼的窗纱透进屋内。
明曜翻了个身,身上柔软的丝被顺着她的动作滑落到一旁,她微顿了顿,伸手捞起那薄被,抬眼时却怔住了。
云咎趴在她床尾的小案上,身旁堆了十几卷散开的竹简,他手边砚台中的墨水已经干透,几点墨痕沾在他白皙修长的手上,云咎虽然睡得沉,手中却依旧将一张线条纵横的图纸攥得极紧。
明曜凑近看了两眼,实在无法从他的指缝间看清图纸上的纹样,转眼见他脚下还散落着数十张图纸,便悄悄俯身拿起了两张细细观察。
那是几道有些凌乱的线条,纵横交错着,纠缠成一个非常抽象的盒状物。明曜疑惑地将纸张翻转了一下,又将手中两张纸重叠在一起,可无论用何种角度观察,都无法准确地判断出画中的物什。
她向前挪了一些,伸手去够云咎身旁其他的稿纸,无意中带起的响动却将他惊醒。
云咎醒转过来,迷迷糊糊地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捏了捏,一双湿漉漉的漆瞳上扬,直直撞入她的视线。
“唔……”他还没完全清醒,温柔的笑意却先从眼底淌了出来,“你醒了。”
明曜低低应了一声,视线从他的双眼移开,落到他掌下的稿纸上,隐约透出几分好奇。
云咎回过神来,轻轻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松开她的手,试图用袖子去挡那张纸。
明曜眼疾手快,下意识地将它从云咎手下抽了过来,那微皱的纸面贴着她的掌心,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将它摊平放在膝头。
画上几笔墨痕零落,依旧看不出具体的形状,可明曜越是瞧得仔细,身前那人的耳廓便越发红得惊人。他微垂着脸,几乎不敢看明曜的脸色,墨发柔软地垂落在身上,通身未染冰霜,尽是少年人独有的温柔漂亮。
明曜见惯了云咎冷冰冰的样子,往常惯是敬畏,如今却无论如何不能将眼前人与他联系起来了。年少慕艾,平心而论,明曜面对云咎那张无可挑剔的俊脸,并非从无波澜,只是二人之间恍若天堑的差距使所有的“慕”都掩盖在了敬畏之下。
但不知为何,当明曜面对眼前几乎与自己同龄的神明时,心中却卑鄙地升起了一丝戏谑之意。她当然知道这是不好的,可望着云咎越来越红的耳廓,她咬了咬唇,怎么都没克制住自己:“你、你画的都是些什么?!”
云咎闻言猛地抬起头,浓密的睫毛下,那双黑瞳微不可觉地颤了颤:“我……”
明曜的这句话问得很巧妙,说是疑问,听语气又有些少女的嗔意;若说是反问,她这样的态度也……
明曜红唇轻抿,像是压着嘴角的一抹笑意,桃花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歪着头,即使化为了人身也保留着一些幼鸟的习惯。
云咎避重就轻地移开目光,小声道:“你……你喜欢吗?”
明曜:?
她不明所以地望着手中那张颇为难解的图纸。其实她根本分辨不出这纸上画的图案,不过是看云咎脸红得可疑,才想着故意加重语气诈他玩玩。
如今被他这样一问,明曜倒是更加认真地揣摩起来了。她想到自己睡前两人尚在翻看着床榻结构的图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下的矮榻,顿时恍然大悟。
“喜欢啊。”她看着云咎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毫不迟疑地夸赞,“虽说图纸上的线条简单,可简单中又不失繁复,看似无序却又缺一不可,难怪最后的成品也分毫不差,睡着舒服极了。”
明曜将丝被往自己身旁拱了拱,小鸟筑巢似地窝进了柔软的被团团中。其实她夸得有些过头,这张床榻只能称得上“因陋就简”,与千年后西崇山寝殿中的那张完全无法相较。倒是这床薄被不知是云咎从何处寻得,温凉贴肤,她一盖上就不想出来,即使如今已经完全清醒了,依然忍不住地往被子里蹭。
谁知云咎听她这话却有些愣住了,他看了看明曜手中线条杂乱的图纸,又看了看她身下的床榻,半晌才艰涩地开口:“不是……”
明曜有些吃惊地扬起眉,却只见他在自己的注视下神情越发可疑。他骨节分明的手微动了动,似想要探手去取那张图纸,可仅仅抬了几寸,就又认命般放回了膝头。
他有些乖乖地对上她疑惑的目光,轻轻叹了一口气:“画的……是你。”
明曜脸上的疑惑更深了,她盯着那张纸横看竖看,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根线条可以和自己的轮廓对应。倒是云咎被她认真钻研的样子逗得放松了些,低笑一声,轻轻握住了她点在纸上的手指。
他垂着头,半跪在明曜身前,眉骨高挺,目光温和,执笔一样握着她的手指轻轻带过纸上的线条:“这是眉毛。”
一刹那,明曜似乎感到他的呼吸落在了自己的眉宇间,痒痒的,像是夹杂着细雨的风拂过她的脸庞,从后颈直窜起一阵酥麻。
“这是眼睛。”
他的手掌握着她的,温热的,分不出是谁在颤抖。断断续续的,仿佛真的要拖出一道起伏不定的潦草线条。
“这是鼻子。”
明曜的目光从指尖划出的弧线上移开,从神明浓长的睫毛往下,一点点落到他的高挺的鼻梁,带笑的嘴角……
“这是嘴唇。”
她在意识到自己肆无忌惮的目光时呼吸稍滞,心跳错拍,胆大的目光却流连在他的脸颊迟迟未曾移开。
陡然,一个荒诞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
如果她本不属于此时此刻,那在她离开云咎的这段记忆后,他还会记得如今的她吗?
应当是……不会了吧。
神明寿命恒长,却不会轻易遗忘任何过去。如果她所处于他真正的记忆中,那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又如何会见面不识呢?何况她当时的年纪可比现在还小……
明曜有些出神地看着云咎,却丝毫没有意识到眼前人已经停下了声音,抬眸与她对望。
她甚至没意识到他离她那样近,近到他漆黑的瞳孔中都能清晰地看到她的影子。
神明身上的冷香自极近处传入鼻端。当她回神的时候,他已仰头轻轻吻上了她的下唇,那是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逝的,像是某种虚幻的错觉。
若非唇上残留的冰凉触感,她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臆想。
明曜瞳孔颤抖着望向他,从他眼角脸颊蔓延开的薄红间,又一次得到了那个吻的印证。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响彻,一下一下,自有序变得杂乱。
是真是假,明曜已经分不清了,她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眼前人蛊惑了,被他身上挥之不去的冷香,被他耳畔那一抹惊心的红,纠缠着拖入无名的泥沼。
反正他不会记得。
反正是他先诱惑的她。
谁不想把高高在上的神明拉下神坛呢?谁不想看到他满是钟情的眼睛呢?
明曜忽然环住他的肩膀,低头凑过去,任凭自己银白的长发落入他的怀中,与他深黑的发丝纠缠。
她身上的丝被如巨网将二人吞噬。她于幽色里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闭眼泄愤般,朝他的薄唇贴了过去……
——她没有做错,她只是没有抵抗住诱惑。
云咎在二人唇齿相贴的刹那愣了一下,不敢置信般睁开眼睛,可温香软玉在怀,明曜的存在是如此不容置疑地落入他的拥抱。
他抬起手,揽着她的腰身更贴近自己。二人呼吸纠缠,旖旎间更多却是近乎于本能的青涩。明曜任性胆大的举动只持续了那么瞬息,便被云咎反客为主地拥在怀中一下下地轻啄。
他的动作非常温柔,唇瓣微凉,像是落雪轻飘飘地落在她的嘴唇、脸颊、眼角。不知为何,即使是同样的冷香,在此刻的云咎身上也并不显冷冽,更多是沉稳而悠长。
明曜越发沉沦,整个人都像是要化在他的怀抱里,那是种从未体验过的安心,仿佛二人与外界隔开了无形的屏障,一切都变得纯粹、缓慢、柔软。
她从一开始垂头的姿势变成仰头,他一手揽着她的腰肢,一手停留在她的后颈,托承着她,也像是安抚般梳理着她的长发。
换气的瞬间,她挨着他的肩头,迷迷糊糊看见云咎依旧红得发烫的耳廓,她不知怎么便玩心大起,仰头轻轻蹭了蹭他发红的耳尖。
那仿佛是一处不太好触碰的敏感区,因为明曜在退离的下一瞬看到云咎细微地颤了一下,随后她感觉自己腰间的禁锢越发紧了些许,他轻易将她抱回矮榻,漆瞳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明曜轻轻喘着气,眼中的笑意在看清他眼底压抑的幽深时逐渐敛去,神鸟敏锐的天性使她察觉到了隐约的危险,可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人会在短短片刻间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她贫瘠的经验叫她难以预设接下来的情景,只能徒劳地攥起拳,仰着水灵灵的桃花眸与他对望。
云咎闭了闭眼,按住她紧攥的双手,将她的双臂环在自己腰间,以一种密不可分的拥抱的姿态,将脸埋入她的颈窝。
明曜许久才听到他低哑的嗓音闷闷响起:“先别这样对我。”
第18章
明曜后来回忆起那些不太真实的吻,所有具象的画面仿佛都在记忆中模糊了,她只记得云咎在最后默不作声地跪坐在榻上,抱着她缓了好久,等他终于仰起头,试图给她一个黏糊糊的吻收尾的时候,明曜眨了眨眼,抬手毫不留情地将他推下了床。
此后两人的相处比起之前要自在很多,明曜似乎彻底放下了从前对执法神的敬畏戒备,在云咎面前也会时常会露出活泼狡黠的神情,甚至会下意识地做出一些无伤大雅的戏弄之举。
而云咎向来对她纵容到接近宠溺的程度,哪怕自己对于那些木工技艺十分笨拙,甚至连一些家具的结构图都难以理解,却常常为了明曜的一句话,在藏书阁一待就是整个通宵。
西崇山草木繁茂,遮天蔽日的苍绿古树漫山生长,从山巅向下望去,似有一片无垠的林海在风中翻涌。明曜不知道云咎的这段记忆因何而起,又将从何而终,却在与神明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开始留恋起这样宁静而绵长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