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的手腕在他的掌心挣扎了一下, 又很快垂落下来。她的脉搏与他的指腹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因此那跳动对他而言便显得如此清晰可触, 像是乐曲进入高|潮时密集的鼓点。
她咬着下唇,望着他的目光称得上执拗:“云咎哥哥,我被小狗蹭脏了,你要帮帮我。”
他的呼吸在她的目光里错乱了一拍,在对视中的某一刻,她如愿看到那双漆瞳深处闪过了一丝危险的光亮。
呼吸交错,暖池的热意阵阵而来,明曜在他的目光下不自觉地发颤,手心生出怯怯的潮意。他盯着她,轻声又问了一遍:“你想做什么?”
她怔住,目光直直迎向他,遂被他眼底的深色捕捉囚困:“我想要……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仿佛自她眼底看到了一团燃烧的火焰。她的爱意与他截然不同,因为无所顾忌,因为足够纯粹,所以也在爆发时带着一种焚尽万物的生机,他因她的爱意而悸动,却也从那炽热的感情中,映照出了自身卑微到只能小心权衡的情感。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愫拉扯着他的心脏,冷静的克制与疯狂的欲|念不断交织、碰撞,他的指腹重重碾过她的手腕,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妄图将她因为他的存在而雀跃的心跳,重新按回平静。
他,他即将对她所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她如此炙热的付出?
他们在氤氲的雾气里纠缠,直到彼此衣衫不整地落入暖池,银发与黑发交织着,在水中如同搅弄开的墨色,明曜从水中探身而出,她伸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像扑食的小兽般用力地撕扯。
她的桃花眼亮得惊人,整个人像是发着高烧,从脸颊到锁骨都是绯色的。
“我想要你,我想要你……”她在他的怀中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我可以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管,我只想在你的身边,一天、十天、一百天,一年、十年、一百年……只要可以和你在一起,我不会去任何地方。”
她隔着水雾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我很需要你,你明白吗?”
水声在耳畔响起,他的手掌忽然握住她的后颈,水珠顺着他的眼角一路滑落,与池水混合在一起。她伸手,试图替他擦去眼角的潮湿,却脑后一沉,整个人被他深深按入了水中。
温热的池水迫使她紧闭双眼,黑暗又使身体其他的感官更加敏锐,她的后腰被他紧紧箍在掌下,整个人与他的身体严丝合缝地相贴。温暖的水流将她彻底包裹,一切仿佛退回生命之初的感知,退回她还未曾破壳,尚在狭小却安定的母体中的那个阶段。
一切都是属于她的,不可分割的存在。
她在水底与他接吻。
没有神力的庇护,闷热窒息的感觉自她胸口蔓延开来,在那种紧张而痛苦的压迫之中,这个吻似乎迸发出了更加极限的情谊——直到她再也承受不住,被他托着重新浮出水面。
片刻的休整之后,却是她扑入他的怀中,又一次将他压入了水底。
在他的刻意引导之下,恋人间本该缱绻的拥吻彻底化为了猛烈的,对自我存在的确认,他的眼睛被热水逼得一片通红,可他就那样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绯红的双颊,和几近昏厥般激烈的神态。
这段感情,至此,终于撕开了温和的伪装,无须语言解释,却也赤|裸裸地袒露其下不安和犹疑构筑而成的内核。
它由那样深沉的爱意筑造,却也像是空中楼阁般摇摇欲坠,转瞬即散。
只有在这样极端的情境下,他们才能将彼此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填平身体里所有的缺口。
暖池中一阵波澜平息,明曜靠在他的怀中低低地喘着气。两人的衣衫全湿透了,沉沉地坠在身上,属实有些不便。
云咎亲了亲她的额头:“我去给你拿一身衣服来。”
难道不能用神力直接烘干吗?明曜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看着云咎绕出了屏风。
方才二人在水中纠缠太过,暖池四周的地面都是湿漉漉的,明曜到此刻才有些羞赧,她撑着脸趴在岸边,伸手取过不远处的玉饰和他们散乱的外衣。
突然她的神情一变,怔然地从云咎的外袍下摸出了……几根缠绕着的发丝。
那是几根灰白相间的长发,尾端,是她熟悉的墨色。柔软细长,她不久前才在水底抚摸过它。
明曜恍惚地盯着掌心,脑海中仿佛有一根丝线崩断了。
从云咎昏迷时,她自他发间看到的那根白发开始,到馥意有所指的那些话,再到他不再随心地使用神力,还有他方才坐在庭院中梳理长发的样子。
那时候他掌心紧攥的……是否就是这一团灰发?
屏风外,云咎在桌案上发现了一片深绿的月桂叶,奇异的符号在叶面上拼凑出了月隐峰传来的信息——
“西崇山生灵尽数转移至月隐峰。明日戌时三刻,淮镇相见。”
按照原定计划,素晖确实该在明日夜晚接明曜去月隐峰的,可是少女热切而坚定的话语在他耳畔回荡。那样赤忱的情谊,令他不得不确信,他无法使她心甘情愿地跟素晖离去。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云咎伸手拂过月桂叶,上面的符文移动,重组为新的语句——
“情况有变,今夜相见。”
他垂眸看着月桂叶自桌案上消失,长长出了一口气,抬步移开折门,往屏风后走去。
暖池的水已经凉了许多,周遭的水雾也散开许多,明曜已不在池中,而是站在屏风后不远,面色苍白地望着他。
她光脚踩在地上,湿漉漉的衣裙紧紧贴着她的身体,银白的长发像是簌簌而落的霜雪般,覆盖着她的肩背。她脸上的潮红皆已褪尽,此刻只余眼周通红的颜色。
明曜左手握着那一团湿漉漉的乱发,身体轻轻地颤抖着,声音支离破碎地,似带着巨大的茫然:“你……瞒了我……很重要的事情吧。”
“明曜。”他猛地攥住手掌,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彻底地凉透,但他看着她,又觉得自己声音前所未有地平静、镇定,带着一种无情的决然。
他试图拉住她冰凉的手指,却被少女抽离着避开,她将掌心摊开放在他的眼下,定定地看着他:“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的伤还没有好?”
她的眼圈越发红了,泪水在琥珀色的眸中打着转:“是因为我……对吗?如果不是我触动了天罚,你就不会有事……所以你不愿意告诉我这些事……是怕我自责愧疚,对吗?”
她的语速很快,说得断断续续,并不完整,像是在慌乱地替他找寻着借口。他静静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镇定地轻唤她的名字:“明曜。”
她终于回过神,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那样往下掉,她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带着恳求的意味,她紧紧拽着他的袖子:“你不会有事的,对吧。”
“傻瓜。”他笑了,将她揽入怀中,“神祇怎么可能有事。何况我只是……神力恢复得慢了一点而已。”
他轻轻抵住她的额头,沉默了片刻后,他的眸中漾起了温柔而蛊惑的水波:“明曜,你愿意帮我吗?”
她怔怔地勾着他的脖子,被他横抱着走进了寝间,温热的水汽被折门隔开,衣裙湿漉漉地贴合着她的身体,走动间带起的微风使她轻微地瑟缩了一下。随即,一阵神力虚虚拂过,她身上月白色的衣裙霎时恢复了干爽。
她被置于床榻上,两人食指相扣,他平静的目光下,像是蕴藏着汹涌的暗流。
“我该怎么帮你。”她仰着头,神情温驯而乖巧,那眼中深切的信任和依赖令他惭怍地回避了她的目光。他垂下眼帘,任凭睫羽遮蔽了自己的目光,随后他轻轻环住她柔软的身体,与她一同卷入柔软蓬松的锦被中,“都可以的,只要我做得到。”
神明大半张脸被朱红色的被褥遮蔽,一侧墨黑的瞳孔深邃得仿佛要将她吸纳进去。
“神交,”他轻轻地眨动了一下眼睛,周身霜雪般的冷香陡然加重,层层叠叠地与她纠缠在一处,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听得她心头忽颤,“闭眼。”
第36章 神灵雨
周遭的一切, 仿佛在刹那碎裂又重组。
明曜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看到神明额前的浅金色神印轻轻闪烁了一下,随即, 是即便闭眼也挡不住的,柔和的光亮扑面而来。她被他身上的香气彻底覆盖,那种味道像是冰雪覆盖下的梅花香, 也像是穿透泉水而来的被揉碎的香草,初时觉得清冷凌厉, 闻久了才有悠长的温柔蔓延开。
那种味道令明曜感到安心。
她倚在他的怀中,额头与他相抵, 他宁静而强大的神识撬动她的识海, 她毫无保留地朝他打开,一切喜怒哀乐,忧虑和惊慌, 如此坦诚地铺陈在他眼前,像是一张细节毕露的画卷。
他明确地触碰到她的不安, 于是扣住她的手, 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他吻着她的唇瓣,耐心地哄她放松, 神识却破开她识海中表层的情绪和一闪而过的杂念, 往更深处潜入。
他欺瞒了她。这并非神交,这是他在卑鄙地利用着明曜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肆意翻阅着他要寻找的记忆。
所有的回忆都烙上了过去的痕迹, 如同一册册古旧的书籍, 被隐藏在她最深处的识海之中。有些人的回忆太过易碎,因为在识海中被晾晒了过久的光阴, 不曾被回溯,不曾被翻阅,便若被风化的旧草,轻轻一碰就能化为飞灰。
然而明曜所有的记忆都是崭新的,尤其是……关于他的。
那颜色鲜亮而梦幻,是从西崇山碧蓝的天际,油绿的草木,洁白的玉兰和淡粉的楝花中攫取,揉碎混合在一起,才有那样明丽而温柔的颜色。
它的主人,得是怎样小心地呵护着它,得是如何心心念念地日日擦拭它,爱不释手又小心翼翼地保存,甚至用新的感受为它覆盖上更崭新的外衣,才会使那些关于他的记忆如此美好。
美好到……他几乎不忍心将它抹去。
明曜感知到云咎突然顿住的动作,他与她相握的双手颤抖着,密长的睫毛自她的眼皮轻轻扫过,倏然,似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不断滴落下来。
顺着她的侧脸,一直滑落衣襟。
她想要睁眼,却被他更紧地拥入怀中,她紧紧环抱着他的肩膀,不知所措地轻唤着:“云咎……”
他开始翻阅她的记忆,那是一段倒叙,自此时此刻开始回溯,很快来到禽鸟冲破结界离开西崇山的那一刻。那日满山的阴雨被她蒙上了哀婉的色彩,山中被风雨侵袭的草木仿佛也在同泣,他们争执的场景此刻已经非常模糊,她或许已经替他找了什么借口,将那失信的毁约一笔带过。
西崇山很快放晴,他们过去在那无人神山中的一切重新鲜活起来。他看见被她抱过的灵兔和鸟雀,绕着她指尖飞舞的虫蝶,还有那只从他们掌心诞生的玉萤……他看见自己在楝树下为她搭起的秋千,看见他笔下无序而可笑的图样……看见她坐在树上,在垂眸的瞬间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便是她关于他的,所有记忆的开始了。
他站在那绚丽的旧忆中,很久很久的时间,长到足以令她在他怀中陷入困倦。
“云咎。”她将脑袋埋入他的怀中,迷迷糊糊地嘟囔,“这就是神交吗?这就能帮到你了吗?”
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识海中的记忆顿挫地闪烁了一下,逐渐变得有些模糊。
“好困啊。”她一边说,一边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云咎轻轻应了一声:“那就睡吧。”
明曜眨了眨眼,琥珀色的桃花眸含了迷糊的水雾,那凝着的光,似下一瞬就要散开。
他在这时轻轻托住她的后脑勺,在她的眼角落下了一个很浅的吻:“明曜,好梦。”
浅金色的,淡到接近纯白的神光将她包裹,巨大的神明法相自他身后显现,法相与他一同垂首,墨色的长发如临秋的树叶般,自根系处缓缓化为灰白的颜色,他脸上挂着笑,伸手盖住她的眼睛,另一手轻拍着她的后背。那法相与他一道,无声地凝望着她。
识海中,她坦诚的记忆之书被握在神明的手掌,那是他们共同构筑的回忆,因此她对他毫不设防。
他轻易将它从她的识海中取出,像是自书架上抽离了一本古籍那样简单。
识海伴随着少女的沉睡缓缓闭合,最后沦为一片孤寂无边的深海,他站在她梦境的正中,颤抖着,收紧了五指。
他们共同的记忆,她小心翼翼呵护的那一段记忆,她曾经惶恐不安地,不想要任何人遗忘的记忆。
就这样如流沙弱水,消散在神明的掌心。
屋外响起三声叩门之声,极轻,似是知道房中有人沉睡,便刻意地放低。
云咎望着指尖那晶莹的记忆之尘,与明曜梦境中无序的深海水流混合着,被卷入无边无际的荒凉之中。
他的神识自她体内抽离。
在他睁眼的瞬间,月隐峰的神女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房间。
她仰头看着他身后的法相——不再华美绚烂,也不再高不可攀。
他周身的神光已经黯淡,圣洁的白袍如凋零的花瓣拖曳在地,脑后曾经如夜色般漂亮的及膝长发,在此刻也显得灰败毛躁,像是一棵巨大而衰朽的古树上,颤颤欲落的枯叶与树皮。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素晖此刻也因心头陡然生出的荒凉,而不自觉地哀伤起来。
云咎坐在榻上,身形显得十分佝偻,那法相自他身后缓缓消散,只剩下床榻上那孤独的神明。他苍老的手掌覆盖在怀中少女的眼前,手背蜿蜒密布的皱纹与明曜娇嫩的容颜映衬,显出一种可怕而惊悚的衰微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