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内,两个守门的鲛人士兵正盘坐在不远处的珊瑚礁上,用随身的长戟,试图撬开一枚人头大的贝壳。
“咱们东海是不是要完了。五殿的两千四百三十二岁生辰,竟然就发个珍珠蚌!该死的,撬都撬不开,我要有这力气,还不如从五殿宫中的金壁上刮块墙皮下来呢。”
“知足吧,你这只蚌起码个头大,我那只蚌一看就没什么好货,我都没兴趣开它。”另一个鲛人无精打采地看着同伴开贝壳,叹了口气,“就是这看门的活太无聊,那么窄一个口子,谁会从这里闯——”
话语间,鲛人的目光顺势朝结界外扫来,刚准备懒洋洋地移回去,突然全身一个激灵,握住长戟猛地站了起来:“啊这……你们谁啊!”
云咎站在结界外,面无表情地抬手敲了敲其上活灵活现的龙纹,下一瞬,结界陡然塌陷下去,“轰”得一声碎在了平静温暖的水波中。
神明语气淡淡地友善提醒:“神域结界需百年加固一次。与其年年庆生,不如干点实事。”
第45章
鲛人守卫莫名自云咎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一丝轻蔑, 他勃然大怒:“你瞧不起老子!”
云咎摇摇头:“多虑了。”
“哼。谅你也不敢。”鲛人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慢悠悠地挪着他的尊臀重新坐回了珊瑚礁。
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 又一次“腾”地站了起来,抬手重重扇了一旁依旧在专心致志、骂骂咧咧地开蚌同伴一巴掌,“呆子!起来抓人!”
回头, 云咎已经带着明曜一路扬长而去,破碎的结界之外, 哪里还有半个入侵者的影子。
鲛人守卫颤颤:“啊啊啊啊,完了完了完了……还真有人从这破口子进来啊。”
“啊?人呢?那怎么办啊?”开蚌鲛人呆滞地望着空荡荡的结界壁, “咱们要不去自首吧。三殿好脾气, 不会责难我们的。”
“……不行。”鲛人守卫沉默许久,才重新盘坐回了珊瑚礁上,“反正结界不是咱们负责补的, 一碰就碎也是长老宫的责任。每次五殿庆生,大长老门下哪个不喝得醉醺醺的?哎, 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明曜恍恍惚惚地跟着云咎往东海神域中去。东海神族, 不仅那两个鲛人守卫愣得不可思议, 就连其他的生灵也好像单纯得没有脑子。
一路上,他们遇见的海底生灵和巡查侍卫没有上百也有几十, 可是非但无一人叫住他们盘问, 甚至还有一些在见到明曜的时候,轻佻地吹了段声调扭曲的小曲。
明曜用奇怪的眼神盯着那人瞧了几眼——怪厉害的,这家伙身为鲛人, 居然能吹出如此五音不全的调子。
下一瞬, 她的指骨被云咎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少女仰头望着云咎平静的侧脸, 歪头思考了一下,小声道:“抱歉,是我掉以轻心了。听闻东海的鲛人一族诡计多端,惯会用歌声惑人,或许这些人就是想要放松我们的戒备?”
她顿了顿:“要不您把我的听觉也封起来?”
云咎脚步稍滞,低头盯着自己不自觉捏紧的手,沉默着眨了眨眼。
……他倒也不是想提醒她这个。
东海神域是一座巨大的城池,越往深处走,轻松欢愉的气氛便越是浓厚。海底的城镇规划与人间最繁华的都城区别不大,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海集,走过精致漂亮、各具特色的楼宇街巷,城池的正中,一条巨大的海中鲸骨天梯如漩涡般拔地而起。
其上的领域如垂天之云,花树之冠,在与城池完全平行的高空展开成另外的空间,那是东海主神世代居住的王城:乾都。
行至天阶之下,四方门的守卫终于抬手将二人拦住,警觉道:“乾都四方门,闲人禁入。”
云咎指尖一抬,自袖底递出一张印着神纹的令牌,淡声道:“吾乃福盈洞,泽满神君门下弟子,来此贺五殿寿。”
“啊。”四方门守卫惊愕地用双手接过令牌,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颤抖,“福盈洞?您真的是泽满神君的弟子?您怎会到东海来呢?”
云咎长指一翻,又从袖中递出一根红绳。神明此刻早已将额前神印隐去,没有了那枚端肃圣洁的记号,即使眉眼疏淡,却仍显得比往日更好接近了一些,他静静垂眸望着那条红绳,平静道:“福盈泽满,我等即至。其余事,天道曰,不可说。”
“这……这是给我的?”四方门守卫的目光,自云咎掏出那红绳之后便未移开过,他垂头俯身接过,又惊又喜,脸色都红润了几分,“太好了,多谢大人,您二位里面请,小的替您通传,小的给您带路。”
即使在神族之中,福盈洞仍然是一处玄妙莫测之地。福盈洞主泽满神君司天下福泽,几乎是最接近于天道的神明之一。
世间万物皆有气运,传说若有人得见泽满神君,便是万年不遇的天选之人,福泽深厚,无往不利。可泽满神君行踪不定,形貌多变,天下得大气运者更是寥寥无几,因此哪怕是在神界,泽满神君的存在也是一个谜团。
可以说,福盈洞的存在感,几乎都是靠着泽满神君门下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位弟子尽心尽力、四处奔波方才支撑起来的。
这些弟子的足迹遍布天下送福,遇到有缘之人便会送上一根红绳。虽说这红绳也不知有何作用,但因着泽满神君的名号,大家都乐意将其当做一枚吉祥物件随身佩戴。
福盈洞的弟子,简直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一言以蔽之,特能忽悠人。
眼前这名被云咎忽悠得七荤八素的四方门守卫,在草草打量了几眼令牌之后,便恭敬地将其递还给了云咎——虽说他从未见过福盈洞弟子,但那令牌上纯粹浓郁的神息,已叫他对云咎生出了十足十的信任。
他一面转动着鲸骨天梯的旋钮,一面朝云咎与明曜讨好地笑:“今日是五殿下的生辰,乾都十分热闹。这天梯下得慢了些,二位久等。”
话语间,一个由数百根鲸鱼骨骼搭建而成的笼状物,自高处缓缓降落,守卫先行上前开了门,笑道:“二位进入此间稍侯片刻,便可越过神龙结界,升往乾都,届时另有他人引路,贵客不必担忧。”
明曜跟在云咎身后走入天梯,随着旋钮转动,鱼骨笼不断攀升,很快便到了离四方门百丈有余的高空。
她仰头望向云咎的侧脸,海底变幻不定的光影使他的容貌少了几分清晰的凌厉,恍惚间 ,又叫她想起千年前婆娑树影下的年轻神明。
许是她的目光凝在他脸上太长的时间,云咎微微侧头,漆瞳落下:“想问什么?”
明曜轻轻眨了眨眼:“福盈洞是什么?”
云咎简单地跟她解释了两句,见少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地泛上来,不由又道:“这下又是在偷笑什么?”
“没有偷笑,”明曜抿了抿唇,小声道,“只是觉得新奇,原来堂堂执法神也要借其他神君的名号,才方便行事。”
云咎将目光投向天梯之下的东海神域,沉默片刻方道:“明曜,在你心中,执法神是什么?”
“铁律无情,雷霆之刑。劫难?灾祸?”他未等明曜回答,便已自问自答地续上,“若不披上一层虚假的身份,执法神不论走到何处,都会被人警惕忌惮。”
他垂眸望向她:“若与我太近,你也会成为被人敬而远之的对象。”
“我将结束这段关系的权利给予你,如果后悔了,请随时叫停。”明曜仰头望着他,忽然笑着重复了他之前的话,“所以,您觉得我应该因此离开您吗?”
她踮脚凑到他的眼前,云咎那沉黑的眸子映出她虚晃的影子,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摇了摇头:“可您从前分明不想我离开。”
“我不会让你离开……明曜,你知道我说的‘太近’是什么意思。”云咎后退半步,忽然有些难以忍受般地沉了口气,“我跟你说的是事实。何况,你在最初的时候,不也十分畏惧着我吗?明曜,早日醒悟,对你是好事。”
“醒悟?”明曜轻轻歪了歪头,她此刻已隐约明白过来——云咎似已将她之前在蒹葭丛畔的剖白当做了一场小孩子玩闹的把戏。
他在那一日并没有向她做出任何的承诺,甚至将结束这场游戏的权利也交到了她的手里,她的……在他眼里有点突如其来的感情,或许对他而言甚至算不上负担,只是令他感到有点困惑。
因此他言词之间,无时无刻不在用贬低自己的方式,劝她早日了断那对他“突然而至”的感情。
“可我也记得,您说您会尝试着爱我。”眼见天梯即将到达乾都,明曜忽然认真地对上他的视线,用很轻的声音道,“神君,不要骗小孩子。”
随着大门缓缓开启,明曜先行一步走出了天梯。不远处,身着鲛纱的美貌侍女朝二人婷婷袅袅地欠身行礼:“贵客,请随我来。”
东海神族与其他神明不同,因其世代相传的神龙血脉,即使授封正神,神龙也并不会像其他神明那样拥有不老不朽的无尽永寿。也是因此,东海的正神权柄,向来是在同族中更迭交替。这种全然有别于其他神明的传承方式,仅仅存在于神龙一脉,更接近于人界的皇权继承。
“福盈洞中人从未涉足东海,您二位第一次前来,估计还是有些不熟悉吧。”鲛人一边引路,一边柔声细气地解释,“今日是五殿下两千四百三十二岁的生辰,正巧五殿下的侧妃三日前刚刚为殿下诞下了第二十七位小龙姬,三殿下特别高兴,说要位五殿大办一场庆贺呢。”
“嗯……”明曜困惑道,“这位三殿下,与五殿下当真兄弟情深呢。”
“是啊,您说得一点儿都没错。”鲛人弯眼笑了起来,俏丽的小脸上满是憧憬,“三殿下风流倜傥、智勇双全,而且温柔如水、行事果断、友爱兄弟,这样完美无瑕的人,谁能不与他和睦相处呢?”
说话间,几人自庄重伟丽的华表之下走过,一尊巨大的异兽骸骨随着他们的靠近,缓缓显出了冰山一角的惊人轮廓,鲛人望着那骸骨,脸上痴迷的表情越发明显:“二位可上前仔细瞧瞧,这就是三殿下在五百年前跋涉千万里降服的深海巨兽。您看它多大,多可怕呀,没想到三殿下凭一己之力便能……啊!殿下!”
异兽骸骨之下,一名身着玄色长袍的青年正含笑朝他们望来,那一双深蓝色的眸子比水波还要温柔。他站在异兽遗骸的阴影之下,安静地与明曜对视了过于长久的时间,才无声无息地移开了视线。
他朝云咎抬手,以东海龙族至高的礼仪躬身道:“东海暮浔,拜见大人。”
第46章
暮洵对云咎抬手行礼的恭敬之态, 令二人身前的两位鲛人侍女有些错愕地回首,两人对视一眼,学着暮洵的礼节垂首伏身:“见过大人。”
云咎沉黑的眸底泛过一丝波澜, 目光从暮洵落回鲛人身上,平淡颔首:“你们先退下吧。”
暮洵直起身,站在异兽巨大骸骨的阴影下, 那双形似柳叶的双眼安静温和,含笑看着云咎与明耀上前。他全身上下皆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周正之感, 即使是玄衣蓝发的深沉配色,也并未将眼前之人衬得有丝毫凌厉之气, 天然便让人想要亲近。
明耀的注意力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霎, 随即又重新落回眼前那巨大的骸骨之上——她可以发誓自己从未见过与其外形相近的巨兽,可在冥冥之中,却总感到一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笼罩着自己。
这巨兽的骨骼被东海龙族保存得极其完好, 哪怕五百年时间过去,其剔透的骨缝间, 凝固着的缕缕血丝依然清晰可见。
第一眼, 明耀只觉得它是外形奇异可怖的海妖, 如今靠得近了,才发觉它的骨骼形状更接近一条盘踞着的双头大蛇。鬼使神差地, 她朝眼前那惨白剔透的骨头伸出手——纵然她已经看到那骸骨上的每一寸都布满了细小锐利, 毫无磨损的刺,可她在那一刻却完全失却了应有的警惕,只想尽可能地与其靠近。
忽然, 在她的手指距离蛇骨只有半寸之时, 一只冰冷的手掌紧紧攥住了明耀的手腕,她的视线偏转过去, 顺着那双手落到了对方腕间血红的珠串上。不知为何,明耀全身一个激灵,重重甩开暮洵的手后退了两步。
她惶然撞入云咎怀中,颤抖的手指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又被云咎坦然地伸手扣住,他指间稍压了几分力道,将她细细的颤意消解在掌心,遂以审视的目光望向暮洵,眉宇间隐含了几分不悦。
暮洵垂手轻轻捏住自己手腕上的红珠,朝明耀露出了一个有些歉然的神情:“是我失态了。只是这妖兽身有剧毒,形貌丑陋,哪怕五百年已过,此骸骨之上恐怕仍有不曾清除的毒素。姑娘小心为上,还是莫要随意触碰得好。”
明耀点了点头,压下自己陡然慌乱的心绪,目光又一次落到暮洵指间摩挲着的红珠上,轻声道:“三殿下,请问您腕上的这条珠串是何处得来?”
“这个么?”暮洵略抬手腕,轻轻转动着手串上的红珠,“这是此兽的心头血所化,此兽全身上下无处不是剧毒,只有这几滴心头血,是可令人重获新生的灵药。”
他顿了顿,又摇头浅笑起来:“不过这只是我族医首所言,此物出自如此毒物之身,又有何人敢冒险尝试呢?”
“那这只妖兽,又是您从何处捕获的?听方才的鲛人姐姐说,您当时为了拿下它,曾自东海跋涉千万里而去?”
“看来姑娘对这只妖确实很感兴趣。”暮浔意味不明地看着她笑了笑,刚准备回答,身后却恰巧有人急急朝此地奔来——
“三殿!三殿!”
暮浔捻动着红珠的动作一顿,回头望向远处大步赶至的鲛人,微微蹙眉:“着急忙慌地来做什么?”
鲛人道:“五殿见您迟迟不返,等得心焦,遣属下来寻您回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