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唇色苍白,琉璃般的眸子冷冷与他对视,下一刻,她忽然转身朝廊桥下冲去。
鲛人侍女抬手欲拦,却在看到暮浔脸色的瞬间犹豫起来。他用一种带着默许的了然目光注视着她的远去,那蓝色的长裙随着她跑动的身影绽开又聚合,像是另一朵开在了廊下的海葵。
许久之后,他垂下眼睛,平静道:“都退下吧。”
……
明曜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重新回到了那双头巨蛇的骸骨之前。五百年前,她已经记事了,北冥深海的魔族本相骇人,因此从不曾在她面前显出真身,可是她记得每个亲近之人身上的气息。
他们为她唱过轻柔舒缓的小调,会隔着鲛纱抚摸亲吻她的额头,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她养大,像养一朵金贵娇弱的花。他们在她的每一个生辰许愿,要她永远留在深海,留在他们爱怜、温柔而崇敬的目光下,永远做北冥唯一的光。
她曾经以为北冥所有人都爱着她,她也同样记忆着、爱着他们每一个人。
可是站在双头蛇巨大的骸骨之下,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其与北冥的任何人对照。
他分明是她的同胞,可是她不记得他,也好像……从未见过他。
第49章
“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明白你。”
暮溱走入华表的阴影之中, 他的目光顺着暮浔的眼神一路落到远处巨大的双蛇骸骨下,那个蓝衣银发的小姑娘正定定地站在蛇骨斑驳的倒影里,目光哀伤而茫然。
“清醒了?”暮浔冷冷回头望着他的弟弟, 眸中漾过一抹嘲讽的笑意,“若你真的不明白我,又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暮溱轻哼一声, 将脖子凑到兄长眼前,指了指颈上的咒枷:“帮我解了。”
“戴着吧。”暮浔的目光又落回了明曜身上, 他望着她的眼神毫无波澜,像是在临水自照, 不带情愫, 却始终移不开眼睛,“免得你下次又像个畜生似得要将她吞了。”
“畜生!”暮溱的声音骤然高扬,带着几分恼羞成怒的颤抖, “这世上只有你不该这样叫我!若不是我,当了这头畜生的就是你, 像匹种马一样天天给北冥配种的也不是我!”
“你不行了?”暮浔眉头一锁, 目光下移落, 平静地盯着弟弟的下身,“我还以为你很喜欢。”
暮溱如同被兄长的目光凌|虐了一般, 整个人都不住地颤抖起来:“你当我是什么东西?我是人, 不是个畜生!”
“现在把自己当个人了?”暮浔冷笑起来,“若不是我主导了这一切,你现在恐怕还留在北冥, 心甘情愿地给神族、给天道当一头畜生呢。”
“五百年, 你习惯了东海骄奢淫逸,前呼后拥的日子, 便真当自己是尊贵的东海五殿下了 ?”暮浔转过身斜靠着华表,歪头垂目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暮溱,“当年费尽心血走出北冥,拼死抢占了暮浔的身子,又将你的魂融进暮溱体内的人是我。这些年暗中谋划,夺权东海,培养龙隐,日夜保存着北冥六十四魂的也是我。”
“你好日子过习惯了,不过是让你弄几个孩子出来,此刻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暮浔深吸了一口气,虽强压着声线,那滔天的怨怒却依旧从字句间汹涌而出。片刻后,他回头望向华表处不知何时开出的结界,在结界之外的蛇骨下,明曜显然没有发现此处的争吵,她蹲下身,半跪在蛇骨面前,掌心凝出莹蓝的神力,正欲朝巨蛇的骨骸探去。
暮浔与暮溱齐齐色变,哄得一声巨响,华表之间的龙纹结界如同骤然炸成漫天碎片,明曜停下动作抬头朝空中望去,暮浔却伸手一把拽住了暮溱的领口:“但愿你能把为数不多的几件事干明白。”
暮溱被哥哥一把甩出了华表的阴影,踉跄几步才堪堪站稳。他浅蓝色的眸子刚与明曜对视,便见那少女迅速散了掌心为数不多的本相之力,撑地直起了身子。
“你在做什么?”暮溱盯着明曜的掌心,眼中的贪婪之色又一次泛起来。
就在这时,脖颈上的咒枷开始微微发烫,暮溱皱了皱眉头,强迫自己忽略明曜周身微不可查,却对他来讲清晰可辨的力量波动:“暮浔没跟你说过吗?别动这玩意儿,有毒。”
明曜的眼神下意识落到暮溱的嘴唇上:“你也去过北冥?”
暮溱顿了顿,轻哼了一声:“那么远的地方,我哪里去得了。”
明曜长长出了一口气,望着他的眼神少了几分敌意,可语调依旧带着警惕:“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暮溱眉头一扬,抬臂架在明曜的肩上,手指轻佻地捻动着她的银发:“陪我睡一觉,我就考虑告诉你原委。”
明曜抬手抽出绕在他指尖的长发,望着暮溱的眼神非常直白:“你想让我当你的妃子?”
暮溱笑出声来:“你愿意吗?”
“不愿意。”明曜的眉头拧得更紧,“你们东海的人是不是都有毛病?”
暮溱不置可否:“为什么不愿意?你有喜欢的人了?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大冰块?”
他俯下身,凑近明曜的脸:“你居然喜欢那个样子的?那我呢?我现在不好看吗?”
明曜后退了两步,状若失语般摇了摇头:“我累了,你要是没别的事,能否从我面前离开?或者……你也将我关起来算了。”
“你累了才应该陪我睡觉,而不是求我把你和那个冰块关在一起。”暮溱摇了摇头,脸上流露出虚假至极的伤心之色,“果然说孩子长大了,就没有良心了。”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明曜被暮溱的胡言乱语搅得头疼,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在暮溱第三次强调“睡觉”两个字的瞬间打断了他:“今天不行,下次一定。”
暮溱骤然滞住,停顿了片刻之后,连声音都开朗起来:“这可是你说的!那你今天好好休息,下次一定。”
当明曜被鲛人侍女簇拥着走入花团锦簇的龙宫后|庭,而暮溱也确实没有再次跟上,她才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是亲兄弟,但暮溱和暮浔的性格可以说是截然不同。在暮浔面前,明曜即便处处谨慎,也仿佛无处遁形。而暮溱……勉强算是个任性率直的人。
虽然不时会发疯,但带着咒枷之后,显然比他兄长要好糊弄得多。
明曜一边在鲛人的引领下往寝宫走,一边梳理着脑海中繁杂的信息。
东海疑点重重,首先是横行渔村的妖兽,与东海中暗藏之人偷偷结契,他谋求凡人向生的念力,究竟有何阴谋?而渔村之人说的东海之乱,又隐藏在这一派奢靡繁荣的景象之下的何处?
其次是暮浔杀死的那只双头巨蛇,它究竟是何人?又是用什么方法离开了北冥?若北冥当真有与外界通行的方法,为何多年以来无人知晓?
还有……明曜脚步一顿,骤然想起自己确实知道一个强大的,而她从不曾见过的人。
——冥沧。
在她的记忆里,五百年前应当是北冥魔族求他救活了自己。可是自她重生并形成记忆开始,她便从未见过,也再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那双头巨蛇……会不会是他?
明曜摇了摇头,将这一处猜测搁置。
第三是暮溱。他若从未去过北冥,又是如何得知她的名字?退一万步,即便五百年前他同暮溱一道去过北冥,见过双头蛇,也得知了她的存在。五百年的沧海桑田,他又如何能够看穿她此刻“福盈洞弟子”的伪装,直呼出她的名字?
东海之乱、暮溱暮浔、妖兽结契,莫非这些事……与北冥有关?
各种揣测在明曜脑海中纷乱如麻,虽说她此刻尚算和云咎身处同一战线,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在云咎面前提起双头蛇突破过北冥。
与妖兽结契之事云咎已在追查,当务之急,明曜决定先从暮溱与暮浔身上下手,看看能否查出更多的线索。
更何况……明曜想起云咎曾跟她说过——生于混沌的魔族并不会死。若按他所言,即便肉身仅剩骸骨,这双头巨蛇也应该会以另一种状态存在。这也是为什么,明曜当时会想用本相之力接触那具蛇骨。
她一边垂头整理着思绪,一边跟着鲛人侍女往宫殿中走,侍女将她带入寝间,动作麻利地放下了轻纱垂幔,温暖的水流轻轻卷动银纱,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床尾几颗浑圆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浅光。
“姑娘休息吧,我们就守在殿外,您有事可以随时吩咐。”为首的鲛人朝明曜微微一笑,轻手轻脚地替她放下了床帐。
明曜抬脸朝她笑了笑,那姿态很乖巧,人畜无害的样子,很容易就让人失却警惕。明曜知道,比起在乾都之外见到的那些侍卫,乾都中的这些鲛人要训练有素得多。她们在她面前并不太说话,可是目光却无时无刻不落在她的身上。
是暮溱……不,是暮浔叫她们时刻盯着她。
待鲛女退出殿外之后,明曜蜷在榻上计算着时间假寐,此刻天色已经大暗了,暮溱的一场闹宴把龙隐和这些侍女来来回回折腾得够呛,不可能毫无破绽地守在她的寝宫门口。
两个时辰过去,门外悄无声息,甚至连一两句压低的交谈声都听不到。要不是明曜刻意留神着那些侍女的呼吸声,恐怕早就以为她们已然撤离。
终于,另一队轻悄的脚步声自寝宫外站定,鲛人侍女交班时也没有任何的交谈,只是发间的珠钗碰撞了两声,很快就归于无声。
明曜眯了眯眼,起身缓缓行至窗边,突然伸手重重拍了几下紧锁的窗户,大喊:“来人。”
寝宫大门在片刻之后大开,鲛女走入殿内,望向空空荡荡的内室,声音惊疑不定:“……姑娘?”
随着鲛女这一声轻唤,门外交班的两队侍女纷纷回身往殿内而来:“不可能。这间宫殿连窗户都是锁死的,她能跑到哪里去?”
“殿下吩咐了,今夜绝不能让她离开寝宫半步!还不赶紧去找!”
脚步声在殿内纷杂起来,鲛女们纷纷掏出随身的夜光珠镶于四壁,寝宫在刹那亮如白昼,与方才的幽暗形成了一瞬间的,令人目眩的反差。
无人注意到,就在寝宫骤亮的一瞬,一只通体莹蓝的鸟儿自虚掩着的宫门上下一跃而下,倏然融进了宫外的深海之中。
暮溱给明曜安排的寝殿虽在后|庭,却位置偏僻,她本相的光辉在这种幽暗的环境中显得很是惹眼,因此在明曜凭着记忆绕到了殿宇和守卫相对密集的宫道上后,便立即化为了人身。
明曜按照记忆中蛇骨的方向一路贴着墙根而行,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环境。然而很快,一阵疾而快的脚步声从远处朝她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来,而紧随其后的,是铠甲碰撞的声音连同一队侍卫的脚步声。
等到最前的那阵脚步靠近些许,明曜甚至听到了女人跑动时的一声声低喘。
这是……什么情况?
明曜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身体隐入黑暗里,暗自祈祷那个吸引了一队守卫追捕的女人千万不要和她狭路相逢——如果那个女人按照她现在所处的宫道一路往前跑,说不定还能帮她引开许多的守卫。
然而就在明曜默默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时,那个女人忽然一个转身冲进了明曜所在的宫道。
那是一个长相极其艳丽的女人,深黑的卷发如海藻般紧紧贴着她的面颊,她脸上满是泪痕,身上雪白的寝衣不知从何处蹭上了脏污。
可即便是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她的眼底依旧保持着仅存的冷静与理智——因为她即使察觉到了明曜的存在,并且在与明曜四目相对的瞬间,她记起了她的身份。
“是你!”女人一把扯住明曜的袖子,猛地跪倒在她的脚边,“你是福盈洞来的是不是!我在今天的宴会上见过你……”
“那你一定认识哪位神君吧。求求你,无论找谁,请一定让祂知道——”
“东海半数以上皇嗣已被取而代之!现在的暮溱……是假的。”
“乾都无可信之人。”
第50章
“你是谁?”明曜闻言一惊, 伸手拉住女人的小臂将她扶起。
“我……”
耳边龙族守卫的脚步声愈近——时间来不及了!
明曜的语速加快,打断了女人的回答:“若我引开他们,你有办法躲到安全的地方吧?”
女人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明曜看着她的眼睛,忽地凝出一只小小的莹蓝色蝴蝶放入她的掌心:“别怕,先藏起来, 再传信给我。”
已是宵禁时分,乾都的深夜, 唯一的光源便是宫墙檐下,闪烁着幽幽荧光的彩珠。负责巡夜的守卫习惯了这样幽暗的宫道, 几百年的往返巡查, 他们几乎将道路上的每一块砖上的纹路都踩得清晰,他们的夜视能力极好,然而与之相对的——这些专司巡夜的守卫, 并无法直视强光。
明曜一边分辨着守卫的距离,一边目送那个白衣女人踉踉跄跄地走远。
耳边的脚步声近在咫尺, 一个刹那, 就在守卫路过宫门晃眼与明曜对视那刻, 只听一声清亮的啼鸣响彻,通体璀璨的鸟儿骤然在一众守卫面前振翼而起!
“什么!”“鳐鱼?!”“好大……”
鸟儿通体的光芒带来了一瞬的目眩, 在那些守卫尚不曾反应过来时, 明曜向前猛扑,双翼如同一张巨网似地盖在那些守卫脸上,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