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法很粗暴, 但是很有效, 十几个人的队伍就这样被拦在了门槛外,以极其滑稽的姿态后仰……叠罗汉似地倒了一地。
“把它宰了!别让人跑了!”
须臾之后, 领头那个被扑倒在地的侍卫长回过神,一边下令,一边腰间抽出长刀。剑影晃眼而过,明曜折身闪躲,逮住几个跨过门槛,正欲追寻着白衣女人而去的守卫又是一个猛扑。
几人早有防备,抬手拔刀格挡,谁知就在下一刻,那迎面而来的蓝鸟来势一顿——眼前强烈的莹蓝色光芒又忽然散尽,饶是夜视力极好的巡夜守卫,在这突如其来的骤明骤暗之间也陷入了片刻的怔忪。
幸而有了心理准备,这次几人很快回过神,虽步伐远没有之前那般坚定齐整,却仍然凭着本能毫无犹豫地向前疾行。
只是……虽然他们心中都知道,抓捕那个白衣女子才是目前的头等大事,可方才那只前所未见的大鳐鱼——就当真放任自流吗?
然而没等几个守卫走几步,眼前又是人影一闪,几人警觉地打眼望去,却只见一个身着蓝衣的银发少女神情恍惚地朝他们迎面走来。
这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守卫纷纷愣住,石化般朝那个沿着墙根缓步而行的少女望去——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双眼如强忍着瞌睡般半睁着,在路过他们身旁时,她置若罔闻,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保持着匀速的步调缓慢向前。
那样子……未免太诡异了。
守卫忍无可忍,朝她扬声大喊:“站住!宵禁时刻,速速回宫!”
少女闻言停下脚步,依旧保持着那种恍惚的神情,慢悠悠地走到守卫跟前。然后,她抬起手……从衣袖中缓缓摸出了——
几根红绳。
“福盈泽满,送红绳。”少女脸上扬起迷离而疲惫的笑意,那双眼睛依旧是半开半合的样子。
她抬起手,揪着红线的顶端,在几个侍卫面前晃了晃:“给你们。”
“这是今日来的福盈洞的弟子?”
“她确定还清醒着吗?”
“这红线我们拿不拿啊?”
那一瞬间,无数念头如天雷滚滚般从守卫脑海中闪过。
“——你们在干什么!”侍卫长从门槛处爬起来,没走几步便看到眼前几个手下面面相觑的模样,当即怒火攻心,发出一声暴喝,“跟着的人呢!”
侍卫霎时回神,抬步欲追,然而下一刻,眼前垂悬着的红绳偏偏而落。
——那个福盈洞来的小姑娘身子一歪,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这是谁?”侍卫长的眉头皱得几乎能打结,抬手举起了长刀,“扰乱公务,杀了。”
“不行!”一旁三名侍卫紧紧握住侍卫长手上的长刀,“这是福盈洞的人……听说五殿下今天还看上了她,千万不能杀啊!”
“福盈洞的?怎么会在这儿?”侍卫长缓缓放下长刀,若有所思地盯着脚边的少女,“把她送回去,抓不到人了好歹还能将功抵过。”
他边说边蹲下身,抬手拂去明曜脸上的碎发,探了探她的鼻息:“她晕过去了?”
几名守卫面面相觑,片刻才道:“估计是……梦游症。”
“梦游症?”侍卫长捡起地上散落的红绳,神情复杂地盯着明曜看了半天,“身患怪病,五殿下估计是瞧不上了,这还能功过相抵么……”
“啧,麻烦。”他将红绳塞入贴身口袋,随手点了两个人,“你们把她送回去。其余人继续搜!”
“是。”
……
明曜清醒的意识在她被抬回宫的半路就已经混沌起来,算起来自从重回渔村后,她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
如今,她本相之力的恢复速度刚离开北冥时快了许多,可依旧不能像云咎那样全然摒弃睡眠,故而当她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躺在寝宫的床榻上,睡了不知道多长时间。
莹蓝色的蝴蝶在她的额前盘旋飞舞着,见明曜醒了,十分兴奋地扇动着翅膀,须臾便撞入了她的识海。
蝴蝶一路飞来的路线在明曜脑海中清晰起来——那个白衣女子此刻的藏身之地离她并不算远。
今夜看守森严,明曜无法再一次设法离开寝宫,在确定了那个白衣女子平安之后,她索性倒回床上闭目养神。
她的神识朝四周扩散开去,越过宫外廊下沉默着垂首而立的侍女和守卫,漫无目的地继续延伸。
乾都几乎各个有人烟的宫殿之外都设有结界,即便能操纵神识进行探查,接触到的也不过是极其有限的区域。明曜对用这种方法找寻线索,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四处看了几眼,便想要收回神识。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一队刚刚交班的侍女吸引了她的注意。
“说起来,今夜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呀,三殿为何叫了那么多人守着那个福盈洞弟子?”
“估计是知道五殿喜欢她,怕她趁机跑了吧。”
“五殿的侍妾已经多到连名字都记不住了,难道他还差这一个吗?”
“五殿那样的脾气,就算是记不住名字的侍妾,也不能叫人家跑了呀。”
“啊对了,今晚有一位就差点逃出了乾都呢,听说五殿半夜调了一队侍卫在寻人来着。”
明曜闻言一顿,放任神识在几人身后飘飘荡荡地跟着。
“是哪位侍妾?五殿这样着急,难道挺受宠的?”
其中一位鲛女脚步微顿,凑到同伴身边轻声道:“据说,是灵沨小姐。”
“居然是她?!”同伴讶然地低呼出声,“她估计已有三百余年没有侍奉过五殿了吧?这些年都好好的,怎么今夜竟然会逃走?”
“估计是因为萍侧妃诞下了小龙姬,她见了心中难过吧?毕竟她的亲妹妹如此受宠,而她却遭青梅竹马如此冷落,换谁都受不了的。”
“也是,五殿当年同她那般亲近,简直形影不离,没想到如今她仍然只是个没名没分的侍妾,真叫人唏嘘。”鲛女打了个哈欠,朝着一座宫殿的偏门走去,“只是为什么想要逃呢?待在乾都好歹还有盼头,出了这里,哪还能找到更好的地方呢?”
“是啊。”另外一位鲛女仰起头,望着宫殿外辉煌庄严的龙纹结界,颇为感慨地重复,“东海哪里还有比乾都更好的地方呢?”
随着那几位鲛女步入结界,明曜的神识飞快收回了她的体内。
——灵沨,暮溱青梅竹马的侍妾,萍侧妃的亲姐姐。
若那个白衣女子就是鲛女口中的灵沨小姐,那她今日同自己讲的事情,竟有八|九成可信了。
明曜翻身从榻上坐起,望着窗外昏暗的天色,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今夜还没有结束。
她能感觉到暮溱对她全然没有男女之情,所以为什么暮浔要在今夜派那么多人看守她?灵沨会不会就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才想要逃出乾都?
若暮溱并非真正的东海五殿下,若灵沨告诉她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东海之乱的幕后黑手,会不会就是暮溱?
她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灵沨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她身上,如果今夜已有什么事悄然发生,那她但凡晚了一步,就是将东海推向更危险的深渊。
明曜抬起手腕,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腕上的金线——如果你将它取下,它会将你带到我身边。
她抓住金线,猛然发力欲将它扯开。
然而,就在金线即将自腕间断裂的瞬间,明曜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可是暮溱,是不是和北冥有关?
她的动作骤然僵住,勾着金线的指尖不自觉地发起颤来。
北冥……会不会和东海之乱有关?
如果云咎知道曾有魔渊的生灵离开北冥,他会做什么呢?
明曜没有想到,仅在这几念之间,她居然已经几乎抛却了自己与云咎在千年前赤忱相待的情谊,将他放在与自己,与北冥全然对立的位置上思考问题。
她敢赌吗?敢用她的北冥,赌执法神的仁慈吗?
明曜的目光颤抖着落在那条细细的金线上。
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垂下手腕,抬腿一脚踹开落锁的窗户,在值夜侍女的尖叫声中化为一道莹蓝的残影,倏忽消失于众人的视线,朝着灵沨藏身的方向而去。
自此,逃亡开始。
第51章
“这条暗道, 是暮溱小时候发现的,现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已经没有知道这个地方了。”夜明珠在灵沨的掌心发散着柔和的光芒, 将她毫无血色的面容映照得更加苍白,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拂开眼前垂挂着的水草,侧身将明曜带进了一个幽暗空旷的洞穴。
“所以你不必担心龙隐和守卫会找到这里, ”灵沨靠着洞穴冰冷的岩壁坐下,下意识伸手环住了自己的膝盖, “只不过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要是不能在四日之内逃出去, 我恐怕会饿死在这。”
“四日, ”明曜闻言微微一顿,侧头望向灵沨,“你今夜那样着急地逃出来, 我以为已经发生了什么危在旦夕的事情。”
灵沨与明曜对视一眼,闻言无力地笑了:“是的, 是有危在旦夕的事情, 但它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我该多谢你救了我, 让我又能重新回到这个地方。”
她将掌心的夜明珠靠近身旁的岩壁,伸手轻轻抚摸过上面细细的纹路——那是东海龙族特有的文字, 上下两行, 短短四字。明曜不懂它们的意思,却从灵沨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些清晰可辨的情绪。
“这是我和暮溱的名字,是我们小时候刻下的。”她缓缓眨动着双眼, 声音很平静, 却也很压抑,“暮溱曾经在这里留下过一个符咒, 以保这两个名字不被冲刷腐蚀。那个符咒每隔十年便需要重新加固……”
灵沨垂下手,轻轻摇了摇头:“你看他有多久没有来过了?”
“你是如何确定现在的暮溱是假的?”明曜凑近石壁仔细看了几眼,那几道痕迹已经磨损地非常严重了,灵沨口中的符咒也早已没有残留下多少的气息,“如果只是靠这些细节来推断……”
“如果只是靠这些细节推断,或许他还是暮溱,只是不爱我了,对吗?”灵沨打断了明曜的话,脸上露出了一丝嘲弄,“我也希望他只是不爱我了。”
灵沨浓密的长卷发自额上垂下,遮蔽了她大半张侧脸,片刻后的沉默后,她仿佛重新组织过语言,过滤了所有带有主观色彩的情绪,接近麻木地对明曜道:“四日前,他……与侧妃清萍诞下一女,清萍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他们有了孩子,我合该送些贺礼。在那些贺礼中,有一枚玉佩是祖母留给我的,那是我们家族的祖传之宝,有守魂镇魄之效,对于刚出生的孩子大有裨益。清萍后来将那些贺礼都退还给了我,唯独留下了那块玉佩。”
“暮溱……”灵沨沉默了片刻,像是难以忍受这个名字自她口中念出,改口道,“昨日宴上,你看到他是如何发疯的。宴会结束后,清萍整整哭了三个时辰,连孩子都顾不上照顾。”
“或许是玉佩,亦或是血缘的缘故,那个孩子除了她父母之外,尚算亲近于我。清萍心绪不平,那孩子也哭闹不止,她的侍女便来找我,拜托我至少去安抚一下孩子。”
“我去了……然后看见那孩子的玉佩……”灵沨的表情如同溺水般痛苦地扭曲了一瞬,她抬手颤颤按住石壁上的两个名字,许久后才道,“那玉佩里养着截然不同的两个魂。”
灵沨出生于东海最古老的六门之一,只不过她的家族在东海已经称得上式微。可即便如此,东海每个古老家族的传家之物仍然有着不可小觑的力量。
那枚陪她出嫁的玉佩名为“净浊”,与其驱邪排异的作用对应。灵沨曾经在祖母那处听过许多这枚玉佩会反应出来的情况——若其主人天资拔群,生来神清骨秀,那么玉佩的存在无异于锦上添花,会日渐呈现出最澄澈的水色;若佩戴者蒙昧愚钝,乏善可陈,从小佩戴净浊玉,到成年时即便不能改头换面,至少也能算作差强人意,在这种情况下,玉佩的颜色会随着佩戴时日的增长,由浊转清,逐渐变得通透起来。
而若是生来朽木难雕,无可救药,那玉佩岁岁年年便只会是黯淡浑浊的颜色。
可是灵沨没有想到,她不过是随意瞟过那孩子身上的玉佩,却见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在那玉佩之中,俨然显现出两团界限分明的颜色,一半至清,一半至浊,两者水火不容,却不断地纠缠、蚕食彼此,试图将对方的领地一并侵占。
——净浊玉反应的是佩戴者魂魄的清浊,这世上绝无可能有谁的魂魄会同时出现这样的情况。灵沨第一反应还以为是玉佩出了什么问题,但当她将其重新握于自己掌心之时,那玉佩又逐渐恢复了在她身边时最常见的青色。
玉佩没有任何问题,那这个孩子……
灵沨将目光落回清萍的那个孩子身上,孩子长得很漂亮,浅蓝色的眸子与暮溱极其相似,而浓黑的头发则是她们家族在外貌上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在曾经的无数个梦境中,灵沨曾幻想过她与暮溱的孩子,此时眼前的这个女孩,与她的想象几乎一般无二。
她的呼吸微滞,涩意自胸腔中一点点翻涌上来,那一刻她几乎是嫉妒的,嫉妒到差点儿就要转身离去。但好在,她的理智总能在无数次的较量中占据上风。
灵沨知道,此刻所有侍女的注意力,都被哭得几乎闭过气去的清萍吸引,若想要查明这孩子魂魄的情况,她仅有这片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