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想逃出神殿,也不是故意乱走,”明曜观察着他的神情,轻声解释道,“更不是故意打断您与素晖神女相会。”
云咎蹲下身,将她脚边的树枝丢到一旁,语气有些冷硬:“怎么不穿鞋?”
“啊?”明曜愣住了,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云咎便伸手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强硬地将她刚刚踩住树枝的足放在自己膝盖上。
云咎眉眼深邃英挺,长相清冷得带着几分高不可攀的威仪,额间神印简洁端正,越发衬得他相貌庄严。
......若是忽略,他现在的动作的话。
许是在山巅待得久,云咎手心带了些许寒意,他面无表情地握着她的脚踝,修长的手指按在她踝骨侧边,扣紧,像是沉重的镣铐。
明曜耳廓通红,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讪笑道:“习、习惯了。”
她试图挣扎着将脚踝挪开,却引得云咎越发施力攥在掌心,他眸中掠过一丝不虞之色,沉默半晌才道:“北冥魔族,是如何驯养你的?”
明曜瞬间滞住,瞳孔微微颤抖。
云咎又道:“它们是如何叫你心悦诚服地自陷囹圄?心甘情愿,日复一日地困于混沌?”
明曜被他一句句诘问逼得心惊,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第一反应只觉得害怕:“北冥......是我家呀。”
云咎抬起头,漆黑的瞳孔凌厉地刺向那双水雾氤氲的琥珀色双眸,平淡地,确凿地告知:“你属于神族,天道将你交给了我。”
“所以......”明曜喃喃。
“所以,你以后的家人、朋友、主人,该是我。”他仰头望着她,分明是由下至上的谦卑的姿态,他却依旧那个掌控所有,至高无上的存在,“你与北冥,早已没有任何关系。”
明曜觉得他像是在向自己下咒,或是在为她量身打造什么铁律,她感到迷惑,然后是紧张,最后是喘不上气来的窒息。
这天,明曜是忍着眼泪跑回神殿的。
云咎被自己寝宫的大门重重关在了外边。
玉兰树下,一群西崇山上修成人形的神侍背过身挠着树干自闭,恨不得在下一瞬化回原形,闪躲这极其尴尬又颇具谈资的场面。
云咎在门口站了没多久,寝殿大门又一次被打开,白衣青带的神侍自殿内闪身而出,朝他垂首行礼,低声道:“神君。”
神侍见他不发一言,顿了顿,又道:“在神君眼中,明曜只是只顽固不化的禽鸟而已么?”
云咎攥了攥手:“北冥魔族只将她当禽鸟驯化了五百年,便使得她如此乖顺臣服。如今天道既将她交于西崇山,我又为何不能......”
神侍怔了怔,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神君,您或许该亲自前往月隐峰,向素晖神女请教一下——”
沉怒的气压陡然攀升,神侍猛地止住话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云咎的脸色,喉头一紧,将后半句近乎指责的话尴尬地噎了回去:“素晖神女她......养过挺多小动物的。”
云咎冷眼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脑海中浮现出今晨与素晖的相见。
神女对他说话十分直白,见面第一句便道:“明曜梦中,总是反复忆起你前往北冥的那一日。”
她毫不避讳地迎上云咎略带谴责的目光,坦然道:“她身边那神侍确实是我的一段神力所化,因此偶尔向月隐峰透露一些讯息也不奇怪……你知道我一向对你好奇,从未想过瞒天过海,如今来找你,也只是觉得你身边的那只小鸟十分可爱,有些怜惜罢了。”
“北冥之战时,魔渊中魔息狂乱,冲击她神智的同时,也令她暂时丢失了一些记忆,”素晖望着天边逐渐隐去的月亮,轻声道,“可如今她的本相之力不再受魔息压制,总有一日,她会通过蛛丝马迹猜到你的所作所为。”
“那时若她知道你隐瞒了至关重要的真相,又会如何呢?”素晖温柔平淡的目光落在云咎身上,嘴角的笑意带了几分戏谑。
“大概会......转身就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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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咎虽与素晖相识已久,且西崇山上还有个她用神力催化而生的神侍,但他最后依旧没有听从那个神侍愚蠢的建议,踏足月隐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神侍毕竟算不上素晖本尊,哪怕是性格也十分不同,因此云咎纵然膈应,但看在明曜喜欢的份上,也随她在西崇山上晃悠。
他最终去了馥予的神府,馥予实则是两位神祇,一名“馥”,一名“予”。他们是天地初开后最早一批诞生的神明,受大地滋养,农耕灌溉、狩猎畜牧,无所不通。
馥予没有神域,足迹却囊括九州四海所有农田,第一批凡人诞生后,也是由他们传授基本的生存之道,世代相传。
客观讲,这两位神祇确实比素晖靠谱不知道多少倍,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俩很忙,非常、极其忙碌。
云咎找到二神之时,正值人间金秋十月,身着布衣麻裤的神明站在大片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麦田中央清点收成,观察谷物的长势。
见到云咎时,这二位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只十分随意地抬了抬手,请他往旁边站站。
等云咎从天亮等到黄昏,馥终于有空理睬他了:“小云,你来做什么?”
云咎道:“西崇山来了只鸟儿,我不知该如何照料,方能令她忠心顺服。”
予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将云咎带到一处鸡圈,伸手一指,道:“这还不简单?养鸟同养花养草、养鸡鸭又有何区别?你只需清楚两点,一是那鸟儿需要什么,二是你想让那鸟儿如何。清楚了前者,你便能养好它,明白了后者,你便能驯服她。”
云咎望着那鸡圈中咯咯哒乱作一团的母鸡,沉了一口气:“她不需要什么,只一心想着逃跑。”
......逃回北冥。
馥将手中的小米撒入鸡圈,笑道:“这还不简单?关起来就好了。”
云咎微微一愣,神情刹那间变得有几分复杂。鸡圈内,两只母鸡扑棱着翅膀试图逾墙而出,却被竹栏结结实实地挡住。
多简单,明曜若想逃回北冥,那他也只要将其关起来便好了。
而他在此之前,竟然......从未想到过。
云咎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地返回了西崇山,留下馥予二神在鸡圈前面面相觑,予奇怪道:“云咎那样的性子,竟也开始养小动物了?我从前去他神域,看他对山中生灵都置之不理,还骂他孤僻呢。”
馥思忖片刻:“我听说前些日子,小云刚从魔渊回来。那鸟......莫非是他从魔渊里带回来的?”
“魔渊......”予微微一愣,低声道,“若真是魔渊里出来的东西,应当......算不得普通的禽鸟了吧?”
话语间,鸡圈中又是一阵鸡飞蛋打,乱羽狂舞,两人转头望着那混乱不堪的场面,不知为何,竟莫名泛起了一阵隐隐的不安。
第6章
明曜回到寝殿后反复回忆起云咎的那番话,可越是深思,她心中便越发害怕起来。神明强硬的态度令她逐渐明白,自己或许......是真的回不了北冥了。
虽然从前几日,神侍也时常叫她把西崇山当做新家,不要再起返回北冥的念头。可神侍与云咎性情温和,并未真正囚禁于她,因而,明曜心中总抱着一些念想。
自上次显露本相之后,她越发频繁地想起幼年在魔渊的日子,思乡之情强烈,到最后,竟对这四季如春、艳阳灿烂的西崇山,生出一种隐秘的恐惧来。
这里再好,终究不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神侍在床边小声逗了明曜一会儿,见她实在提不起兴致,便只好替她掖了被角,哄她休息。
往后几日,明曜多数时间都在沉睡,她腹部的伤痕岁逐渐变得浅淡,可身体却一如既往的虚弱。
神侍不明就里,日复一日地,心中却蒙上了一层忧虑,她试图等云咎回来后禀明此事,可一连七日,竟都不曾在西崇山见到云咎的身影。
到了第八日清晨,云咎终于出现了,待神侍替他推开寝殿大门,却只见殿内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
明曜......逃跑了。
神侍脸色微变,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云咎已回身大步离开了神殿。
神侍匆忙追上去,急切道:“神君,她这几日身子虚弱,不会走太远的。”
云咎脚步不停,眸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就料到了眼前的局面,他低低应了一声:“我知道。”
神侍脚步一顿,猛地怔住了。
明曜是在日出时离去的,她知道自己本相的光芒太过显眼,若是深夜逃跑,只会更加引人注意。
她从小习惯被魔息抑制,对本相的控制并不自如,可北冥太远,只靠人身双腿,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去。
明曜努力朝北飞去,西崇山四周袅绕的雾气朦胧而梦幻,可当她冲破云雾的瞬间,却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无力感。
这种失力并非错觉,而是真切地令她的身体感到无比疲倦、沉重。她飞翔的速度逐渐慢下来,每一次扇动双翼,都变得异常艰难。
不知过去多久,当她再次回头时,苍翠幽邈的西崇山依旧安静地屹立在她身后不远。
明曜脑袋一懵,简直不可思议——为什么,她竟根本没能离开多远。
她死死咬紧牙关,心中觉得荒唐,却也越发不甘。为什么她无法离开西崇山?云咎是用了什么方法……将她困在了此处。
明曜从小到大一向乖顺听话,从未做出过任何违背北冥魔族的举动。这种臣服的姿态像是天然刻在她的骨血,却又被群魔对她岁岁年年的照拂之情掩盖,叫她只以为是亲情。
后来云咎将她带回了西崇山,二人之间虽相处不多,但当她平生第一次在长空振翅的时候,便已经相信了他的话。
迎风展翼的感觉太好了,好到即便她不愿意承认,却依旧明白了自己的确不属于暗无天日、无处飞翔的深海。
因此虽然嘴上不提,明曜内心已在逐渐接受自己属于神族的事实,如今唯一的念想,只是想再回去跟北冥魔族好好告别而已。
可云咎为什么,一定要将她困在这里?
忿然不平之际,明曜忽然觉得双眼一黑,双翼彻底失力,骤然朝虚空中坠落而去。
耳边风声呼啸,与当日神明在山巅放飞蓝鸟时,是一样的喧嚣。然而此时,她只觉得心中满是绝望。
她飞不起来了。
下一刻,可能就是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然而片刻之后,鸟儿落入了一个宽阔安定的怀抱,衣袖间温和清淡的香气将她全然笼罩。明曜无措地仰起头,神明额前的神印落入她的视线,在瞬间镇定了她混乱的心神。
然后,明曜看清了云咎的眼睛,她张了张口,很茫然地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近乎懊悔的情绪。
云咎望着她,低声道:“抱歉。”
这是神明第一次对她说出这两个字,彼时明曜只觉得疑惑无措,她并不知道,在未来很长的岁月中,她将无数次听到他说出这句话。爱恋的、痛苦的、愤恨的,无数次。
云咎望着明曜单纯清澈的眼睛,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卑劣。
明曜生于北冥,早已习惯了魔渊之水的庇护,在带她离开北冥的那日,云咎便发现明曜突然离开深海,一时无法适应新的环境。好在他是朝雾所化,生来便有造化雨水之能,于是,他在西崇山四周布满了常年不散的水雾,这些水雾完美地复刻了深海的环境,也有利于明曜更快地恢复。
而在辞别馥予二神之后,云咎将群山四周的水气,改为了天露水。
这是一种对魔族伤害极大的神水,而对于在魔渊中长大的明曜而言,它则能够适当地削弱她的力量。这意味着只要天露水雾萦绕西崇山一日,明曜便再也无法逃离他的神府,而北冥魔族,也永远不能进入西崇山的范畴。
他为明曜打造了这无形的牢笼,却未曾想过,这么快便排上了用场。
可是,当明曜痛苦无力地落入他怀中之时,云咎却觉得,他并没有感到半点宽慰。
眼前的场景与那日山巅何其相似,那一天,分明是自己在试图告诉她自由的意义。而如今,他又亲手剥夺了她的自由。
他与北冥魔族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在给西崇山布下结界的时候,云咎其实并未想到自己会在今日生出这样的想法。
明曜在他眼中是那样一只冥顽不灵,难以捉摸,却又胆小的兽。他曾试图纠正她对于北冥过于偏颇的维护,却总在开口的瞬间对上她畏怯的目光。那双桃花眼柔美动人,可一旦染上那样的神情,却叫他不由心烦意乱起来。
就好像……他们是背道而驰的陌路人。
偏执的心念在那时便落下了种子,可他未曾发现。他只是不断回想起天道神谕在西崇山留下的几道仅有他能读懂的图案。
那是第一次,天道明确地告诉他,这世上有谁真正属于他——可她被人偷走了,偷到暗无天日之地苟且而生。
她过得不好,他想。他得将她找回来,养在他的神域,自由自在地长大。
可他带回来的人避他如蛇蝎,甚至三番四次地在他眼前维护那群囚她百年的腌臜。
她没有心吗?不知痛吗?否则为何偏袒那群伤害她的魔,却不肯依赖他一些?
她甚至还想回北冥……
她回去了,还怎可能回到他身边呢?
云咎眉峰轻锁,还没等他开口,怀中的少女却颤颤抬起手,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襟。
明曜微蹙着眉,眼神痛苦而清明,闪烁着不甘的光芒。
“是你,”她轻声道,“你不让我回北冥......为什么?”
她沉默了很久,没有得到他的回答,眼中缓缓蒙上了一层水雾,她那样愤恨地瞪视着他,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声音都几乎嘶哑:“为什么!我只是想跟他们道别啊!”
云咎怔住了,他第一次从她漂亮的桃花眼中看到如此复杂的情愫,恐惧、焦虑而又茫然。
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而清晰的情绪,刹那,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她死死攥在掌心,陌生的感受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并不知道那叫做愧疚。
多年之后,云咎在深海无数次回想起他们的这段时光,他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明曜是他唯一的爱人,而他早知道自己爱她之前,便已亏欠她良多。
云咎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又恢复到那种波澜不惊的姿态,明曜仰头看着他,眼睛逐渐从不甘变为了绝望。
不管怎样,她都是无法与神明抗争的。如果他铁了心将她困在西崇山,那她无论如何也回不了北冥。
所有挣扎,都只是徒劳而已。
明曜垂下手,自嘲般轻笑了一声,她向来乖顺,极少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云咎带她返回神殿时,她更是冷冰冰地望着山中万物,不发一言。
神侍见她回来,长舒了口气,走到榻边询问,却对上明曜那无悲无喜的眼睛。神侍心跳乱了一拍,慌张道:“你、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