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有神谕,难道还不够吗?
沉水宫外的琉璃灯光影变幻,有一道微光穿过窗棂投射到明曜的枕边,云咎下意识伸手替她挡了一下。衣袖下摆虚虚拂过明曜的脸颊,他略抬了抬手,余光却瞟见少女眼角倏然滑落的水光。
晶莹的,像是他指尖错漏一道光影。
云咎默了一刹,低头伸手轻轻蹭过她眼角的潮湿,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近了,近到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上透明二人柔软的绒毛,和轻轻颤抖的细长的睫毛。
他就保持着那样一个僵硬的姿势,定定地看着一滴滴泪珠自她眼角无声地滑落。
他忽然有种感觉——明曜,似乎要醒来了。
可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了自己内心隐约的抗拒。
他竟然在怕,怕面对清醒之后的她,怕她又一次含泪求他放过那些北冥魔族。
也怕他真的要在她面前,亲手处决她在意的那些……魔。
然而下一瞬,一声哽咽从明曜喉中溢出。她侧过脸,泪湿的脸颊不自知蹭上了他的手背。
云咎下意识地屈起了手指。
片刻后,他听到她轻轻喊了声:“冥沧。”
第64章
在听到意识模糊的明曜, 将“冥沧”两个字喊出口的瞬间,云咎幽黑的漆眸微凝,缓缓将垂在她颊边的手移开, 直起腰背,就那样自上而下地,面无表情地低头望着她。
明曜醒转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云咎那样一张冷淡到极致的脸。
她琥珀色的双眼雾蒙蒙地与他对视了一瞬,还未来得及开口, 就见云咎非常淡漠地移开目光:“你醒了。”
明曜心口一痛,习惯性地低声道:“……神君, 对不起。”
云咎将视线重新移回她的脸上, 对她莫名其妙的道歉未发一言。明曜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脸色,磨磨蹭蹭地撑起身,凑到神明面前:“神君, 我……”
云咎垂眸望着她依然有些苍白的脸,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痕, 然后放下手, 就那样安静地等待着她之后的话。
明曜踌躇了片刻, 轻声道:“我想知道……冥沧他……怎么样了?”
云咎仿佛吃痛般飞快地眨了下眼,那双如浓墨点就的漆瞳蒙上了一层冷淡的寒意, 清俊的脸上却除此之外一点变化也无:“一切如旧。”
明曜闻言当即松了口气, 少女的桃花眸微微一弯,嘴角流露出些许如释重负的笑意,她点了点头:“那就好……多谢神君……”
云咎紧了紧袖底的手掌, 并不回应她的话, 也没有起身离去的动作,只是坐在明曜的床头, 继续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明曜在云咎如有实质的目光下,逐渐变得有些不安,她低头轻轻绞动着靠枕上的流苏,虎牙无意识地磨蹭着自己的唇瓣:“您……别担心,我不会让您为难的。”
她慢吞吞地伸手扯住他的袖子,桃花眸很亮,却有些生怯地望着他:“我知道冥沧罪无可赦,但是……还有一点儿补救的余地。神君,我的本相之力……可以将东海那些无辜之人的魂魄重新补回来。”
“我已经知道怎么做了,”她小声道,“只要您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将东海龙族慢慢恢复成最初的样子。到时候您再给北冥定罪……可以吗?”
明曜满眼希冀地望着云咎,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怎样洞心骇目的话——东海龙族向来子嗣单薄,其中大部分的孩子自出生时就魂魄不稳,何况冥沧是在那些孩子刚出生不久的时候,便将北冥魔魂种入其体内。龙族子嗣的魂魄与魔魂不断绞杀,最后又被彻底吞噬,这种情况下,即便是云咎也难以转圜。
明曜却居然说,她能够将龙族恢复成“最初的样子”。
云咎沉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抚上明曜的发顶,他低头与她对视,语气很淡,很无奈,像是在哄一个胡言乱语的小孩:“在冰川上,你差一点就要死了,知道吗?”
神明静静地看着她,空着的一只手下探,有些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温热的指腹摩挲着她腕上浅淡的咒印,直到那块皮肤被蹭出了绯红的颜色。
“冥沧在东海手眼通天,甚至控制了神域正神。在你扯断金线之后,我怕他伤害你,因此给你下了这道咒印。只要这个印记不消失,落在你身上所有的伤势,都会如同落在我身上一样,被我的神力迅速治愈。”
“可饶是如此,在冰川上,我差一点就保不住你。”
云咎蹲下身,与榻上的明曜平视,他漆黑的眸子如同无星无月的长夜,望着她的时候没有半点波澜:“明曜,你当时是……为了救我,对吗?”
明曜滞了一霎:“对不起……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忘记您给我留过这个咒印……我只是不想看到您受伤……”
云咎笑了一下:“所以,你为了救我,差一点就要死了。但是你醒转之后,没提我,没提你自己,反而三句话,句句不离冥沧。”
他紧紧锢着她的手腕,感觉自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保持住当下的平静:“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一种带着压抑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明曜低头望着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腕,声音发涩,喃喃道:“抱歉、抱歉……”
可她越是道歉,云咎手掌的力道就越紧,明曜终于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有些无措地蜷起双足。
事实上,她有些无法理解云咎此刻究竟在想什么。与千年之前的云咎相比,此刻眼前的男人更加冷淡平静,他将所有情绪都藏在幽暗的眸底,仿佛无边无际的大海,在浪潮来临前没有半点波澜能够兴起。
明曜只能猜测,他或许仍然在为自己对北冥的袒护而不悦。
她心里清楚,魔渊与天道之间的距离,是她和云咎之间横陈着的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即便她再如何躲避,也终于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她的昏迷和回溯,只不过是为这一刻拖延了一些时间而已。
明曜沉默了片刻,被云咎握着的手腕轻轻挣扎了一下,自他的掌中脱离而出,她抬头朝他笑起来,眼波温柔而坚定:“云咎神君,我……很感谢您将我从北冥带回西崇山。是您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间,看到了太阳、云霞和永不枯朽的春山。我很喜欢、很喜欢西崇山,但是……我出生在北冥,我的至亲,我的家人,也都在北冥。”
“我会替他们赎罪,我会挽回东海龙族逝去的东西,”她轻声道,“哪怕您不认同,这也是我一定会去做的事情。”
明曜深深望入云咎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抬起手腕,一字一顿地说:“所以……请您收回这道咒印。”
片刻的沉默之后,云咎忽然短促地轻笑了一声,他抬手重新握住明曜的手腕,像是抓住彼此间唯一的牵扯。倏忽,云咎掌中施力,一把将少女从床榻上拉了起来,纵然神情依旧冷淡平静到无懈可击,可他的动作中依然透出了几分令人不安的急迫。
神明并没有收回咒印,反而拉着明曜走出沉水宫,然后化为一道疾电般的浅金色光影朝沧澜庭直奔而去。
沧澜庭外,执法神布下的结界骤然洞开,下一瞬,铺天盖地的恐怖神压自宫宇上方压下。
暮浔原本正坐在沧澜庭偏院的亭中,与一名梳着蝶髻的小姑娘对弈,感受到周遭神力的变化,他脸上浮现出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暮浔将指尖捻着的黑子往玉匣中一丢,抬手饮尽一旁酒杯中的残酿,朝那小姑娘展颜一笑:“对不住,我得去受刑了。”
小姑娘仰头望着暮浔,杏眼圆脸的幼气长相,偏偏带着一种极度割裂的沧桑气质:“冥沧,若再次回到荒幕之畔,回到你初次听见我心声的那个时候,你还会回应我吗?你有后悔过吗?”
暮浔,或者说冥沧偏过头,将酒盏掷回桌上:“有什么好后悔的。小魔魂,你难道不觉得,在这里的一日,比在北冥的千年万年都要值得吗?”
“我只是败了,不是错了。”
青年挥袖起身,在路过小魔魂身边的时候轻轻按了按它的肩膀,他的声音很低,很稳,已经褪去了两人初见时那种稚嫩清朗的少年气:“……对不起。”
小魔魂紧紧握着手中的白棋,不敢转头去看眼前那张与曾经截然不同的脸。直到肩膀上的重量消失,冥沧细微的脚步声消失在耳畔,它忽然张开手掌,任那枚白子从指缝滑落在地,它低头捂住脸,许久后才道:“可是我后悔了,冥沧。”
它那时说,它想要一具身体,现在它有了,可是它后悔了。
东海的一日,比北冥的千年万年都要值得吗?
可是当年它在荒幕与少年时的冥沧无所不谈,相互陪伴的那些日子,难道不比东海的这五百年更值得吗?
小魔魂坐起身,转头望向冥沧离去的方向,然后恍恍惚惚地站起身,冲出了院门。
冥沧没想到云咎是带着明曜来的沧澜庭,他走入正堂的刹那恰好与他们二人对上,深蓝的眸子下移,缓缓落在明曜被牵制的手腕上。
明曜在看到他的瞬间脸色微变,一声“冥沧”尚未唤出口,整个人却被云咎拖拽着往庭院深处走。
云咎目不斜视地从冥沧身边经过,清冷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全然将他无视的样子。两人一路穿过庭院走入书堂,未等明曜反应过来,云咎左手化出长剑骤然出手,刀光霹雳而过,直将沧澜庭书堂的房顶掀翻。
下一刻,一阵强力的神压兜头而下,神明漆瞳冰冷地扫过一个个披着龙族子嗣外皮的魔魂,看着他们被执法神的神压震慑得无法抬头的样子,缓缓松开了明曜的手腕。
神明左手虚握的长剑如流光般迅速消散,他站在明曜与那满室的魔魂中间,洁白的衣袍与神光令他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视线落在明曜的咒印上,注视许久,才道:“挽回东海龙族逝去的东西么?现在,做给我看。”
这和她想象的不一样,明曜身体微颤,摇头再次将手腕抬起:“您先把咒印收回。”
“好让你替北冥赎清罪孽后与我割席?”云咎冷冷看她片刻,“我从未同意。”
“现在的你,是在替执法神行刑。”
第65章
明曜站在云咎身旁, 分明是不远的距离,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
北冥魔魂透过龙族子嗣的眼睛,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那些小心翼翼的目光令明曜感到熟悉——曾经她在北冥的时候,那些照顾她的魔族,也是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她的。
艳羡的、憧憬的、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们在看着她, 也仿佛在透过她看向无形的天道和北冥之外难以想象的世界。
在北冥的时候,即使魔族对她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 但这种无意流露的目光却仿佛一堵无形的高墙,常常将明曜一个人困在北冥之外的地方。
而此刻, 明曜又一次触碰到了那面坚不可摧的高墙。
“不该是这样的, ”她喃喃道,“我不是在替您行刑……”
明曜的目光扫过书堂中被神威压得抬不起头的群魔,她手足冰冷, 感觉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大的无力感裹挟:“我是在替他们赎罪,只要我能够召回龙族子嗣被吞噬的魂魄, 北冥的罪孽就能减少一分。所以……我不能再让您的咒印继续庇护我了, 这对您而言并不公平。”
“公平?”云咎垂眸, 夜色般的漆眸卷着凉凉的寒意拂过明曜的脸颊,“冥沧连同北冥魔魂犯下的杀戮之罪, 要你来补偿, 对你而言,公平吗?”
“这不一样!”明曜有些急切地抬起头,“我是甘愿的!”
随着她的动作, 明曜一下子撞入了云咎的眸中, 她看着那双寒潭般的双眼中倏然泛起了一点儿细碎的微光,仿佛从水底潮涌而出的涟漪。神明低头看着她, 表情分明没有变化,但有那么一刹,明曜觉得他似乎有什么话也将要脱口而出。
然而没等她回过神,书堂外突然传来了一道轻轻的笑声。
冥沧斜倚着门框抚掌而笑,深蓝的眸底却半点喜色也无,他套着暮溱那副温文尔雅的皮囊,锐利的目光却那样直直地望向明曜。
“收一收你泛滥的同情心,”他说,“明曜,北冥何罪,要你来赎?”
青年在众人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入书堂,他在群魔之前站定,轻笑:“都不许低着头。”
冥沧回过身,与云咎对视,低声道:“不过是灰飞烟灭而已,成王败寇,适者得生。北冥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这是我辈之道,为何走出魔渊便成了罪恶?天道与神明从未正视过北冥,为何我们如今却要向神明低头?”
他回头望向身后的魔魂,十丈之高的巨蛇法相在身后骤然显现,那法相周身浓郁的魔气已经残损不堪,却如同一室抵挡风雪的破旧茅屋,生生将执法神强悍凌厉的神压抵挡在法相之外。
冥沧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依旧显得十分轻松,他的目光落在明曜泛红的眼圈上,眼底终于泛起了一丝诚挚的笑意:“小丫头,留在北冥,或者留在西崇山当一只万事不知的小鸟不好吗?挨在大人旁边凑什么热闹?硬把好日子过得这么苦……”
“早知如此,我该吞了你。”
明曜在巨蛇法相显现的那一刻就怕了,她脸色煞白地摇了摇头,就怕冥沧这幅引颈受戮的模样真的令云咎起了杀心。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扯云咎的衣袖,谁知指尖刚刚触及到布料的一角,就被云咎极用力地纳入掌中,一根一根地收紧、包裹住。
他在袖底攥着她的手,从未那样用力地紧握。
明曜愣了一刹,再抬眼时发现冥沧也寒着眸盯着他们交握的手,下一瞬,青年移开眼,喉底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