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次日照常给明曜输送神力,帮伏尊恢复神智。他很轻易地,便将这些画面丢在了一边。
可接下来几次梦境的画面,却让云咎开始逐渐重视这些荒诞的故事。
因为他……看到了明曜的出生。
那是他在见到鸟蛋的多年之后了,彼时那个抱着鸟蛋满山乱跑的小孩已经长成了更加沉稳的少年。
他对鸟蛋破壳的期盼,在年复一年的磋磨中变成了一种难以实现的奢望。多年孤身一人的日子,也不出意外地令云咎变得内敛,内敛到甚至有些偏执。
这种偏执表现在,即便知道神山中的灵力已经足够充沛,但他还是坚持每日进行三个时辰的内修,两个时辰的剑术,并且坚持在每日晨光熹微之时,分秒不差地走遍西崇山各个角落散落神力。
那种努力了却没有回报的感觉是很绝望的。就像即便少年云咎每日都会坐在楝树下,和鸟蛋说够半个时辰的话,即便鸟蛋暖烘烘的温度还是会熨帖他的胸膛,可他终究没有从前那么快乐了。
云咎有时会觉得,西崇山不会有生灵诞生了,鸟蛋中不会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
他觉得他的期待都会落空。
即使知道眼前的画面只是梦境,但云咎依旧被梦中那个少年茫然而绝望的情绪影响了。
他的人生是条清晰的、明确的、一眼望得到头的坦途,他分明一直固守成规,也游刃有余地成长,却不知为何,会对梦境中的那个少年如此感同身受。
他失去过什么吗?他有过求而不得之苦吗?
分明……没有啊。
云咎生来便是神明,启智便能人语,天生便知道如何控制神力,所谓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于他而言都是过眼云烟。更妄论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这几苦。
可是,当一千五百余岁的执法神,与梦境中的那个少年对望时,他又那样透彻地理解了他的悲伤。
……仅仅是因为几个零星的画面。
那日夜里,云咎极难地放任自己松懈,彻底浸入了更深的梦境。
零星的画面变成了完整的片段,他默默无声地陪伴着少年时的自己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春季。
在数不清的夜晚,在刀剑的一招一式破风而出的振响里,云咎清晰地辨别出少年哽咽的声音。
那是他从不曾认识的“自己”。
云咎不知道他是出于怎样的心情,才决定继续旁观下去的。
这是一场孤独而软弱的梦境,神明的少年时代在这个梦境中,几乎接近于无力的幼兽,将他并不曾有过的软弱和彷徨暴露无遗。
可面对这样的自己,云咎不觉得难堪,他只是觉得,眼前的少年,至少,也算得上鲜活。
是的……鲜活。
哪怕只是见了几个片段,他也觉得这个梦境比他的记忆更加真实。
当云咎开始意识到自己生出了这个念头的时候,便已经生出了警惕——因为几个荒诞的梦境,而质疑真实的回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他觉得自己应该快点走出来,可紧接着,眼前画面陡然一变,少年神明的已站在花叶荣荣的楝树下,与破壳而出的雏鸟四目相对。
云咎与少年时的自己,同时感到了一阵难以置信的天旋地转。
楝树在落花,淡粉色的花团沉沉压着细枝,明媚灿烂的天光穿透树影淌至地面,四面八方而来的禽鸟在西崇山的结界之外焦急地啼鸣,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新生的小鸟。
它那样小,那样娇弱,全身的羽毛比最澄澈的天空还要湛蓝,明黄的双眼宛如鎏金般璀璨。
除了哪一只小小的幼鸟,周遭的一切似都在破碎、重组、融合。
交融成不可分辨的色彩。
梦境内外,执法神与西崇山的小神明,同时怔怔地,失神地望着它。
他们彼此共情,感受着那种新生的震撼和欣喜,仿佛那个暖融融的鸟蛋化为了心脏的某个部分。
永远发热。
那是西崇山神明的一见钟情,是执法神从来未曾触摸过的热烈和爱意。
他几乎被它吞噬。
于是,神明轻声喃喃:“明曜。”
那一日的梦境戛然而止。
而此刻,云咎坐在少女的榻前,强行抑制着发热的心脏,他端着一千五百年来习以为常的清冷相,漆黑的眸子与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眸对望。
他在等着她的回答。
甚至不惜为了试探,编出了一个漏洞百出的“绿玉茶壶”。
云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而明曜,在听到云咎这句疑问的瞬间,就彻底慌了神。
她确实曾想过对云咎透露一千年前的点点滴滴,可是……不是在现在啊。
现在的她,已经决定同魔魂一道返回北冥,与神族划清界限。
现在的她,已经在兄长与同族面前,说出了“天道不公,便反了天道”的话。
现在的她,已经为自己,为冥沧,为北冥而生出了莫大的不平之气,物有不平则鸣,她甚至无法再以平常心对待云咎。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云咎向她问起了千年之前的事情。
明曜的思绪断了一瞬,随即仿佛被一只大手揉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她怔怔看着云咎的双眼,然后开始躲避他的视线。
她身心俱疲,心力憔悴,将自己的脸埋入被褥,然后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头好晕。”
神力还留在明曜体内的云咎:“……”
他看着眼前掩耳盗铃的小姑娘,克制地压抑着心头因为一场梦境而烧起的火苗,不露声色地抽回牵着她的手,然后替她盖上了被子。
“抱歉,明曜,”他又开始道歉,尽量温和地放软声音,“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明曜窝在被子里装病——事实上,她现在的身体情况,用这一招回避问题着实是百试百灵。
听闻云咎此言,她想了想,还是说:“明日,您不能再悄无声息地进来。”
云咎刚刚起身,听了她这话,又稍稍俯下身来,他墨发垂落在她眼前,发梢晃啊晃,又带起好闻的冷香。
明曜越发慌了,说话欲盖弥彰,遮遮掩掩:“我的意思是……我得提前准备一下。”
云咎的眼神沉了沉。
明曜对上他的目光,快速地避让,慌乱之际,便将她那不靠谱的哥哥的三言两语也搬了出来:“我是说……男女授受不亲。”
第73章
男女授受不亲。
云咎一字一顿地将这六个字默念了一遍, 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了几分不悦。
然而,神明表面却依旧端着云淡风轻的姿态,垂头望向前的小姑娘, 缓缓微笑:“好。”
明曜被他笑得汗毛倒立。
云咎走了,明曜在被褥中翻来覆去地蛄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温暖的神力尚未来得及消散, 此刻如同无孔不入的暖流,在她的四肢百骸中, 异常清晰地存在着。
明曜直愣愣瞅着床头发呆,脑海中不住地想着:他想起来了……他开始记起来了……
纵然明曜知道云咎恢复记忆之后, 或许会令北冥和天道之间的情势产生更大的变化, 并且这种变化甚至是未知好坏的——她此刻分明有很多事可以烦恼,可偏偏,当明曜回过神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一个浅浅的笑来。
她将手伸出被窝,缓缓地揉了揉面颊, 后知后觉地发现, 自己的胸腔已经被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欣喜填满了。
她真的很想很想他。
明曜睡不着了, 于是下榻扯了件外袍将自己裹住,披散着头发就往殿外走去。
被冥沧指给明曜的宫侍一连几日守在宫外, 头一回见她出了门, 还没来得及诧异,就见眼前这个光着脚散着发的小姑娘,如一只轻盈的蝴蝶般步履轻快地朝外跑去。
明曜此刻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无力了, 她踩着殿外的长廊一路向前跑, 看到廊外斑斓的鱼群和形状奇异的珊瑚礁自视线中闪过,东海的天地是温柔的蓝色, 乾都大阵的光芒与无处不在的明珠光辉交融,将目之所及的地方都照得清晰。
这样美丽的景色,在明曜的梦中,也曾见过。
那个梦里不仅有她,还有云咎。
那个梦是她对云咎所有期盼与绮念的源头——没人会知道,在明曜尚不知天地多么广阔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期盼,有个人能陪她生活在光明温暖的北冥。
而现在,云咎开始回忆起千年前的事情了。
明曜想,或许她的预知梦并没有被改变,云咎也许真的有一天,会愿意和她一起生活在北冥。
少女的双足踩上了柔软的白沙地,身后的宫侍拿着她的鞋一路追赶。
完全搞不懂这个病恹恹的小姑娘究竟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突然生龙活虎起来。
在她们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时,明曜终于停了下来,她在宫侍的劝告下从善如流地穿上了鞋,又在身上披了一件更加厚实的羽衣。
然后开始兴致勃勃地指着路边照明的荧石问东问西。
“这个石头是原本就这么亮的吗?”
“啊,不是吗?那你们用了什么方法让它发光的?”
“它可以这样亮多久?”
“啊?还可以变幻亮度!好厉害……”
宫侍最开始还能耐心地替明曜解答,可时间久了,她们发现明曜非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越发兴致盎然。
但凡路过一个在乾都随处可见的东西,这小姑娘就会露出一脸探究的模样,凑近了目不转睛地看。
问出来的问题,更是好似要将那些明珠荧石的前世今生都套出来。
宫侍自出生以来,对东海的这些东西便司空见惯,何时有打听过那些荧石的来历?因此只能硬着头皮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地敷衍,期盼明曜能够早点收了闲逛的雅兴,继续安安静静地回宫中待着。
可是明曜拉着她们在外一晃,竟然就是整整两个时辰。
宫侍们费尽心思地为乾都的一草一木编故事,两个时辰之后,不仅口干舌燥,更感觉自己的大脑都被明曜完完全全地榨干了。
最后,双眼茫然的宫侍领班,气若游丝地向明曜发问:“姑娘,那位大人究竟给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你的身子恢复得……可真快啊。”
明曜一怔,随即朝宫侍展颜笑开:“不是灵丹妙药,是……好消息。”
她琥珀色的桃花眸随着笑意弯起,潋滟的碎光在其中荡开,宫侍一时愣住,甚至都没发现冥沧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明曜的身后。
“什么好消息?”冥沧不冷不热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明曜回过身,表情有些讶然,等冥沧退散了近旁的宫侍,她才像个小傻子似得冲青年笑:“哥哥。”
冥沧的目光落在妹妹神采奕奕的脸上,唇角微扬,低低地应了一声。
“看来今日好多了。”他伸手按了按明曜的脑袋,“刚刚在聊什么?”
明曜说:“宫侍姐姐在跟我说荧石的来历呢,他们说有一类鱼儿的骨头被碾碎之后,就可以得到这种会发光的粉末,将它涂在明珠上,便可以使其光辉更亮。”
“这种鱼在东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明曜若有所思道,“捉几条带去北冥养吧。”
冥沧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嗤笑,双手抱胸,又恢复了那种刻薄毒舌的姿态:“小丫头,她们是糊弄你的,别那么天真。要是捉几条鱼就可以解决北冥的困境,我又何至于在这浪费了五百年?”
他垂着眸,自上而下地观察着明曜的表情,见少女脸上那种漂亮的神采暗淡了几分,怔了怔,立刻移开了视线:“你问她们,不如来问我。”
这些明曜想要了解的,觉得或许对北冥有益的事,早在刚来北冥之时,他就已经弄得一清二楚。
这些年,冥沧几乎每天都有一半的时间待在北冥的藏经阁中,后来索性在里面安了个榻。
可到最后,也无非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罢了。
哪怕那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会发光的鱼真的存在,它也绝无可能在北冥存活下来。
明曜在冥沧冷淡戏谑的眼神中恢复了理智,心中那个充满了希望的小球漏了气,她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将头撇开,给冥沧留了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冥沧盯着妹妹那头睡得乱糟糟的银发看了一会儿,冷冷地移开目光。但片刻后,他又转回来,随手拔了一根海草,捞起明曜的长发,拢着打了个难看的结。
明曜:?
有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很难和冥沧保持正常的交流。
欣喜和希冀褪去后,反噬带来的无力感又从四肢百骸涌了上来,她没再搭理冥沧,兀自往回走。
冥沧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回程的路比来时要漫长很多,明曜错愕地发现,自己方才居然已经带着宫侍走过大半个后|庭,几乎快到主神殿附近了。
很快,她的身体开始发冷,双腿开始无力——云咎清晨给她的神力几乎无法被感知到了,明曜感觉眼前有些晕眩,又走了几步,便白着脸缓缓到一旁的坐凳楣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