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明曜仅仅这样犹豫了稍息,云咎的眼眶却突然有些红了,他俯身凑近她身侧,用温润沉静的嗓音轻声道:“……对不起。”
明曜和旁边沉默看戏的素晖都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云咎这是在做什么。
他伸手将明曜脸颊的碎发拨到耳后,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明曜,我没想用蔓生咒控制你……我只是……”
明曜怔住,这才明白过来,云咎是怕她听说了蔓生咒的事情会难过。
云咎才休息了这么一会儿,身上的热度丝毫没有下降,如今紧紧挨着她,身上的热气像是温泉的烟波般,一浪浪地扑到她身上。他垂着眸,薄唇平平地压着,从明曜这个角度望去,是一张带了三分懊丧,七分小心的俊脸。
明曜本就不怪他,这一眼望去,心中便更软了几分。
“我不怪你,”她摇着头,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火烫的脸颊,然后转头望向坐在桌边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素晖,问道,“素晖姐姐,你能来看看他究竟……”
可没等明曜说完,她整个人便被云咎一把抱了起来,她匆忙揽住差点跌落的暖炉,小心翼翼地将它揣入怀中,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云咎的肩膀:“把我放下来吧,我抱不住暖炉,要跌坏了。”
云咎盯着暖炉内跳动的龙神神火看了一会儿,然后将它默不作声地放回了贵妃榻旁的小案上:“别抱着它了。”
他顿了顿,轻轻咳了一声,声音又弱了几分:“我是说……双手空着的话,可以揽着我。”
素晖在一旁看得嘴角抽抽,心道云咎不过是发了个热,怎么变得如此矫情了!
若这算是蔓生咒的副作用的话,那未免也……
也太好了吧?!
明曜先前只说云咎性情改变,更接近于千年前的样子,可在素晖的印象里,云咎千年前也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不过是比现在更单纯好亲近而已。
她可从没见过云咎有这般黏人的时候!
素晖一边将手中的蛇骨盘得飞快,一边暗自感叹蔓生咒居然还有此等效力,着实让她心动了一霎。
若是沈寒遮还……
素晖心思七转八绕,想起沈寒遮,情绪又不免有些低落,因此并未注意到,正在她出神之际,云咎已经抱着明曜离开了。
一走出房门,明曜便红着脸拍了拍他的手臂,见他没有放自己下来的意思,只好窝在他耳边道:“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明曜刚离开不久,云咎其实就已经醒了。蔓生咒使他和明曜之间隐性的联系变得格外密切,不知道是否是这个原因,他迷迷糊糊睡着的那会儿,其实已开始梦到了千年前的其他事。
若放在平常,一旦梦到那些旧忆,他决计是很难醒转的。
可偏偏明曜一离开院落,体内的神力变如同流沙般飞速消逝,等到她全身发冷地敲开素晖的屋门时,云咎便已经感同身受地从梦境中挣扎而出了。
他一边护着明曜,一边将熨帖的神力渡入她的身体,面对明曜的问话,也只是微微垂了眼:“明曜,你以后不能一言不发地跑开。”
他真的会控制不住地心慌。
明曜沉默下来,将脸埋入他的颈窝,许久之后才道:“你发热……是因为蔓生咒的缘故?”
云咎低低应了一声。
明曜迟疑了一刹,又道:“那你突然变成了如今这样的……性格……难道也是蔓生咒导致的?”
云咎动作微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了。
他最开始给明曜施蔓生咒,一方面是因为意识到招魂反噬的严重,另一方面,则更是因为看清了明曜跟他讲话时的顾虑。她有太多事压在心里,那种对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总如同柔软却密实的丝线,将他缠绕得无处可解。
他想要明曜的坦诚和全心全意的信任,可是她却如同一只柔软的螔蝓,轻轻一碰便要躲回脆弱的壳里。
因此即使知道这样做并不妥当,他依旧在渡神力给明曜的时候,刻意地用蔓生咒引导了她。
他知道自己心底某个见不得光的角落,会很阴暗地,因为明曜毫无反抗之力地依赖他而欣喜。
但他却忽略了,这种咒术对他自身的影响,甚至比对明曜的影响要更大一点。
他开始能够跟密切与她共情,并且情绪也变得更容易起伏,甚至当他因为亲眼看见明曜千年前落入北冥的执念之时,竟然感到有另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自己要从心脏中钻出来似的。
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千年前的梦境中,他看着千年前的自己,意识到他是他,也觉察到他与他的不同。
再后来就是发热,当明曜的手贴上他滚烫的额头之时,云咎才算终于松了口气。属于执法神的最后一根紧绷的弦也断了,他知道自己总算有个不算突兀的借口,可以让心中那个挣扎欲出的自我在明曜面前展露。
这是他卑劣的一点私心,他想去看看……千年前那个对感情更勇敢,也更柔和的自己,究竟和明曜走到了怎样的距离。
于是云咎低下头道:“施下蔓生咒之后,我似乎能想起更多从前的事情了。明曜,我现在……和从前很像吗?”
他与明曜琥珀般柔美的桃花眸对望,借着神力的引诱,她轻易地回答出了心中所想:“很像……但,我好像还是不太习惯。”
云咎问:“为什么不习惯?”
明曜道:“神君,若您恢复了从前所有的记忆,应该会发现……我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吧。千年的间隔呢,我从没想过您会变回之前的样子。”
她垂下眸,似有什么话想说,但眸色流转,却始终不曾开口。
蔓生咒又顺着神力攀上她的身体,云咎不动声色地温声道:“怎么了?”
明曜的疑虑很快被温暖的神力消解,她在他耳畔低着头小声道:“我也没想过,您会真的同从前那样……那样地对我好。”
云咎瞳孔骤然一缩,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猛地攥住——因为蔓生咒的原因,他清晰地觉察到了明曜在说这句话时的落寞。
这次他也沉默了下来,他等着心中那一阵酸楚逐渐消解,也等着那个只属于执法神的,冷静克制的自己逐渐回归。
许久之后,他忍着声音中的涩意低声道:“为什么如今的我不会?”
明曜思索了很长的时间,蔓生咒的效力依旧没有消散,因此她确实真的只是在思考,而不是举棋不定的犹疑。
云咎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在那种令人心碎的沉默中一点点沉入失望的沼泽,他知道明曜找不到答案了,而这恰然便是最糟糕的回答。
她找不到原因,只是不相信。
果然,明曜摇了摇头,诚恳道:“我不知道。”
云咎无声地沉了一口气,闭了闭眼,任凭此刻发热的头脑将那个强撑着理智的自己驱赶到远远的地方。
于是明曜在下一瞬,便感到自己的脸颊被蹭上了一块温热的皮肤。
仍然发着高热的云咎挨近她,润湿的漆眸深深注视着她,他低声道:“试着相信我一次吧,哪怕就这两天。”
他同她低语,如情人间失神的喃喃,也如生死相随地起誓:“明曜,我会同从前一样爱你。”
第88章
云咎口中的话语是那样真挚热忱, 即便知道他现在发着高热,神智未必清晰,但明曜的心尖仍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颤了颤。
最终她并没有让云咎重新带自己回到小院, 而是牵着他的手,往她小时候常去的冰雕林慢慢走去。
她从前说,想要带云咎看看自己长大的地方, 却一直顾虑这会不会让他对北冥魔族的成见更深。
可如今,或许是因为蔓生咒的关系, 也或许是云咎现在这样有些软乎的模样令明曜放松了许多。
她觉得,是时候跟他讲讲自己小时候的事了。
北冥荒芜, 在妖兽的骸骨没有顺着海水从进入魔渊之前, 这里除了险急无序的水流,便只剩下满山的冰岩。后来魔族依靠妖兽的尸骨复苏,北冥也总算有了几分生机。
在冥沧与明曜出生之前, 北冥已经许久没有新生儿的降世。他们是北冥年龄最小的孩子,可因为冥沧的魔息过于强大, 性格又时而阴郁, 时而暴躁, 因此多数魔族在最初的几百年时间内,并不敢擅自与他交流。
直到千年前明曜落入北冥, 那些魔族将她交到冥沧手中救治, 这才逐渐和那个外表有些阴鸷的青年慢慢熟悉起来。
后来,在复生了明曜后不久,冥沧便带着一些愿意闯荡的魔魂穿越荒幕, 离开了北冥。
在冥沧离去后的日子里, 明曜一直是由魔族带大的。
“北冥没什么好玩的东西,荒芜贫瘠, 材料也十分稀缺。就像他们小时候给我扎的秋千……连秋千绳都是用姨姨们兽身的毛发编攒而成的。”明曜与云咎穿过冰原,又顺着地势的起伏走入一处深谷,北冥如今的魔族虽也不算少,可纷纷四散于这片广袤的深海,一路上竟也看不见什么人影。
很快,一片被霜雪覆盖的森林出现在二人眼前,海水自那片雪白中穿梭而过,像是越过山岗而来的风,可那些由冰雪雕琢的巨树在其中巍然不动,于北冥的黑暗中显现出更寂然的身影。
明曜自小出生于魔渊,早已习惯了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而云咎虽然能够看清眼前的一切,却仍然被魔族那种粗犷狂野的审美深深震撼了。
冰雕林的一切都是静态的,高大的树木与其说是树,更像是细高的山影,其上蜿蜒伸展的树枝与其他的树干相接,他们穿梭在那无花无叶的树下,举头便能看见那些交错的冰雪枝丫。
明曜闭上眼睛,松开与云咎相牵的手,道:“放松一些,不要抵抗海水,让身体跟着它的流动走。”
云咎如她所说,短暂地卸下了神力,无序的海水霎时在他的周身聚拢,片刻后,他感到自己双足离开地面,顺着向上的水流越过树枝的缝隙,一路被推到了树冠的位置。
明曜此刻已经熟稔地踩在树冠上,浅蓝色的纱裙随着她的脚步绽开又合拢,她站在他面前不远回首看他,四肢仍然是轻盈的,抬足便能随着海水的浮动高高跃起,稳稳落地。
云咎不说话了,眼前明曜的身影无限与他梦境中的蓝鸟重叠。在千年前,明曜尚没有化为人身的时候,他也曾每日抬头望着轻盈漂亮的蓝鸟,在西崇山的林间飞翔起落。
他垂眸仔细观察着那些树木,发现这一整片树林都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有精心设计的痕迹。虽然北冥的海水险急,但因为这些树木错落的遮挡,冰雕林中的水流确实辗转变为了托举着明曜起落的助力。
他跟在明曜身后一路往前,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距离,才终于到尽头。明曜在最后一棵树冠上坐下,指着下方平原上几个稚拙的冰雕说:“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和姨姨们一起雕琢的。”
她拉着他跃下去,凑近看了看那些被薄薄一层魔息包裹着的冰雕,它们的造型奇异无比,有些是兽头龟背,有些又是三足两臂的象头怪,明曜说:“这些都是姨姨的兽身。我小时候胆子小,妖兽的身躯高大奇特,有时会将我吓到,后来姨姨们总说自己兽身丑陋,就一直以修炼后的人身陪伴我。”
她伸手摸了摸那些简陋的冰雕,眼底流露出柔软的怀念之色:“我长大之后才知道,维持人身所需要消耗的魔息巨大,姨姨们因为我幼时的几次哭闹就纵着我,从没半句埋怨,我又如何能够再用本相之力让她们为难呢?”
成全是互相的,也是点点滴滴付出的累积。明曜为了魔族压抑着自己本相之力的爆发,从来不只是因为她乖顺听话,而是因为在此之前,她便已经感受到了魔族对她的温柔。
明曜从小就是个很心软的人,在意识到姨姨们是因为她的原因,才对自己的兽身自惭形秽之后,明曜就一直感到非常抱歉。
冰雕林是她幼时最爱去的地方,虽然这个地方是魔族告诉她的,但魔息却并不浓郁,他们也并不经常来此。
因此,明曜时常会偷偷跟在姨姨身后,远远地观察她们恢复兽身之后的模样,再回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冰雕林,仔细而笨拙地雕刻出她们的样子。
明曜想让她们知道,她已经长大了,并不是从前那个会被魔族高大的兽形所吓哭的小孩子了。
可是明曜手艺太差了,雕得越是认真,效果就越是难看。
那时小小的女孩没什么心思,只单纯地想要复原出她眼中高大威猛的妖兽。可时间转瞬即逝,她眼睁睁看着一块四方正正的冰岩在她手下越雕越扭曲,形状也越来越诡异,到了最后,好像真的被刻出了能吓哭小朋友的造型。
年少的明曜受不了这个打击,坐在高高的树冠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嗷嗷大哭。
直到她的姨姨们四处寻不到她,焦急地赶到了冰雕林。
明曜提前察觉到她们的到来,想要遮住那丑陋不堪的冰雕,却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当姨姨穿过树林,走到树冠的尽头时,看到的就是一个趴手趴脚,试图遮挡着什么东西的小姑娘,和她身子下若隐若现的……
奇丑无比的冰雕。
最后,明曜被姨姨们手忙脚乱地拖着,从那冰雕上挪开了。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大家不太好看的神情,嘴一撇,刚想凑过去撒娇,却被原身就是象头的冰雕正主给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