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正在此时,门外却忽地又传来一阵不缓的脚步。明曜心头一紧,忍着腕上刺痛将那树枝抽出,勉强在纱帐被掀开前一刻,将其藏到了床下。
“你……”明曜坐直身子,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将手藏于后背,小小喊了声,“云咎。”
云咎去而复返,心中的不安却并没有因为重新看到明曜而消散。
他皱着眉,看着明曜的眼神,简直像是看着一道无解的难题。
明曜紧张地坐在榻上,努力摆出一副茫然而困倦的神情:“您还有什么事吗?我困了。”
云咎移开目光,平静道:“我已命人备水洗漱,今夜起我宿你处。”
明曜闻言,心头大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那句“不可以”吞了回去。
“不许反对,”云咎看着她怔然而无措的神情,心情稍稍好了些,他抬手摸了摸明曜的头,低声道,“不做什么,只是想陪陪你。”
准确来讲,他这些天里生出的那种……一旦看不见她就要心慌的毛病,或许更需要明曜来陪陪他才对。
明曜闻言,知道自己这次是没法拒绝了,她有些无措地咬了咬牙,勉强道:“我不需要神侍服侍沐浴。”
云咎瞟了她一眼,低声道:“我命她们在屏风外候着。”
明曜干巴巴地道:“我……也不需要太多人候着……我自己可以。”
云咎道:“听话。”
“我不太习惯……”明曜强忍着触碰伤口的冲动,有些为难地蹙了蹙眉,小声嘟囔道,“洗个澡又不会跑。”
云咎挑起眉,似乎有些惊讶她说这样的话,两人对视一眼,最后倒是云咎先笑起来,他将手递到明曜面前将她拉起来,妥协般道:“好吧。”
明曜垂眼看了看他的手,没去握,倒是自顾自地下了床。
云咎微怔,目光扫过明曜的衣袖,看不出什么端倪,却总觉得不对劲。
没有神侍隔着屏风侍候,虽然时间用得久了一些,但明曜也勉强算是完成了洗漱沐浴,并没有被人察觉到手臂上的伤痕。
等到她重新回了寝殿,榻前层层垂帐已被人放了下来。云咎坐在榻上看书,听到她的脚步,抬手掀帘朝她望来,他似也刚刚结束沐浴,墨发微潮,了了几缕半挡着额前浅金色的神印,显得神圣而鲜活。
明曜盯着他的前额,琥珀色的眼眸微动,俯身上榻,鬼使神差地坐在云咎身旁,将他那几缕湿发拨开了些。
云咎抬眼看着明曜的眼神,从中读出了很明显的心疼和难过,他心尖动了一下,似被她这样的眼神刺痛了。
“你……怎么了?”他拉住明曜的手,涩意和欣喜在心中控制不住地翻涌,“你从前,并不曾这样看过我。”
好像她真的在爱他一样。
明曜一怔,她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中,自己曾是如何与云咎相处的,但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却总使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她曾欺骗过云咎的感情一样。
明曜眨了眨眼,自认为自己干不出这样的事,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结结巴巴:“是、是吗?”
云咎定定看了她好久才道:“在你的那个世界里,我们是怎样相处的?”
明曜失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然而就在此刻,明曜小臂上缠绕的绢布被一只手扯松,沾着鲜血的白绢从袖口轻飘飘地落到榻上。
云咎拉着她手臂抬至眼下——原本如瓷如玉的腕下,几道未曾结痂的伤痕,断断续续,惊心触目。
刻着他的名字。
第117章
云咎盯着明曜小臂上的那个血印子, 明曜盯着云咎的眼睛。
——那双沉黑的漆瞳之中,似闪过一瞬难以置信的惊愕,然后被一层狂风骤雨般的哀恸瞬间覆盖。
明曜怔怔望着云咎, 想起素晖跟她说的那些话。
作为玄霜境的阵眼,天道给予了云咎足以平衡玄霜境世界的力量,但与此同时, 也花了很大的力气,混淆了云咎在原世界的记忆——祂需要确保, 云咎在玄霜境中,是绝对忠于自己的。
这也就意味着, 眼前的云咎, 和原世界的云咎确实是同一个人……但也的确不尽相同。
明曜不知道自己还能信任他几分。
云咎望着明曜手臂上的那个名字,心中如掀惊涛骇浪,可话到唇边, 却只问:“为什么?”
明曜轻轻眨了眨眼——伴随着一个个世界的穿梭,她的记忆也逐渐模糊, 她曾想过将所有线索记在纸上带走, 可素晖却告诉她这招全然行不通, 在各个世界里,她的身份会变、衣着会变, 除了灵魂和躯体之外, 其他的一切都是带不走的,哪怕只是一张纸。
唯一的方法,就是像素晖那样, 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某个最重要的消息。
在用刺破皮肤之前, 明曜曾想过无数个能够透露一星半点线索的词语,但抬手的瞬间, 脑海里仅剩的词,便只剩云咎的名字。
该是怎样的关系,才会将对方的姓名用这种方式留在身上?
明曜想,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在某次穿梭中忘记了一切,真的将云咎当做了殊途陌路的执法神,那这个伤痕的存在,便至少能让她找到某个探索的方向。
她轻轻出了一口气,认真地回答道:“因为我不想忘记。”
云咎放下她的手,整个人活像被天雷劈过似的,动作僵硬,神情也带着说不出的怔然。
“所以……你是真的爱我……”他沉默良久,在开口时仍然踌躇,“如果你在之前的那个世界是爱我的……为什么在这里……便不能了?”
事到如今,一切或许说开了更好,明曜扯下衣袖,朝云咎笑了笑,两个人挨在榻上,像是随意谈天的好友。
明曜问:“你和……这个世界的我,发生过什么?”
此情此景,好似有点过于荒诞了,明曜强压着上扬的嘴角,云咎也有些不自在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在你那个世界……你在我和北冥之间,选了谁?”
明曜微微一怔,想起云咎在魔渊峡谷中向她承诺的誓言,轻声道:“事实上……我没有做这个选择。”
她望向这个世界的云咎,眉眼俱弯:“在我的那个世界中,你和北冥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你我一起选择了北冥。”
云咎望着少女温柔明亮的双眼,那个瞬间,似乎听到自己的某片灵魂开始燃烧。
他的意识逐渐空白,口中却仍不受控地继续与明曜对话:“也就是说,在那个世界,魔族被赦免了?你是怎么做的?”
明曜平静地摇了摇头:“魔族无罪,不需要被赦免、被宽恕。”
云咎皱起眉,魂魄的灼烫感更加强烈,他起身下榻,冷然望着明曜:“荒唐至极。”
明曜微怔,目光有些难过:“在我的世界,你能和魔族共情,也察觉了天道的私心与阴谋,你选择站在孱弱却正确的阵营……这或许就是两个世界最大的不同。”
云咎定住,足下像是生出了根,他听到自己的灵魂在大火中叫嚣着“多跟她说说话”“她说的才是对的”,可不过须臾,那毁天灭地般的烈焰便瞬间吞噬了那些声音。
云咎扯了扯嘴角,伸手拉着明曜的衣襟,将其拖到自己身前,音色冰冷幽深:“可你现在,在我的世界。”
明曜瞳孔一缩,几乎从云咎的眼眸中看到天道难以名状的影子,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脑海中再次回荡开素晖的那句“在玄霜境中,他成为了天道的一部分”。
明曜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了云咎,那动作太重,像是急于躲开某种污秽之物,致使云咎都被推得后退了半步。
云咎看着身前的少女缩在榻旁,凝着陌生而警惕的目光打量自己,心中酸涩,想要安抚些什么,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伏下来。
他手指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着……下一瞬,床榻之下,一截细长带刺的木枝落到了他的掌心。
云咎嗅到其上鲜血的气息,眸光一凝,握着那枝条,轻轻抵住明曜的下巴。
他对上她颤抖的双眸,眼底笑意冷淡:“在我的世界,知道害怕,知道臣服,才是对的。”
明曜死死凝着云咎的双眸,眼睁睁看着他指尖燃起神火,将木枝烧得一干二净。他转身就走,那背影极孤凉、极森冷,与云咎惯常的气质大相径庭。
明曜半跪在榻上,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忽然大喊:“云咎!快想起来!你被祂控制了!你被天道控……”
寝宫大门轰然大开,云咎的背影乍然消散。明曜双目圆睁,不可思议地僵在榻上,身体全然无法动弹!
门外的天色,在须臾间由暗转明、日升月落,仿佛刹那之间,便蹉跎了无数个四季。
外界的光阴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明曜心脏不堪重负地一阵绞痛——她又能动了,可第一反应,竟是先张口呕出了一口血!
接下来,是身体内所有脏器都开始抽痛,明曜屈着身子,疼痛过后又有几口污血控制不住地泛上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勉强支撑着下地时,竟然全身无一处不酸痛乏力。
明曜勉强走到门口,扶着门框朝屋外一望——春山依旧,庭前花树,却已枯败。
世间万物皆有终时,然神域春山上的树木,却并不会轻易枯败……除非神域正神陨落,或是千年忽逝,自然衰亡。
明曜睁大了双眼,挪着身子朝宫外走去,入眼的山林总体算是苍翠,可绿树之中,也有枯朽之木。
眼前这一幕,像极了明曜在梦魇中见到的……云咎陨落之后的西崇山。
明曜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腹内脏器又是几阵绞痛。
怎会如此?!
莫非是因为……她对云咎喊出了那句有关于天道的话,打乱了玄霜境世界的秩序,才使这个世界的时间推移到了这个节点?
明曜朝宫外走了几步,日光晃眼,不过刚走了几步,她却感到自己全身失了力,她靠在枯树旁坐了下来,一回头,却见原本的神殿也在须臾间倾覆,消散无踪。
明曜刹那怔在当场。
她垂着头,拉开衣袖——之前方还鲜血淋漓的伤口,此刻却只剩下了几道稍浅于肤色的疤痕。
片刻之前的那段光阴,果然时过境迁。
只是不知道,天道将这个世界推移至此节点,而不是如之前那般直接结束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明曜盘坐在树下,努力回忆着梦魇中的那些画面——在这个世界中,她后来怎么样了?
刺痛又自识海中泛起,无数早已成为回忆的玄霜境世界在她脑海中纠缠,仿佛一团缠绕不散的死结。
明曜想着想着,竟然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恐怕这个世界结束后,她便极有可能……要彻底忘记过去的一切了。
春去秋来,失去主神的西崇山又不知过了多久。
明曜化归本相,在寻找了那片藏着素晖残魂的水泽无果后,又重新回到了枯树上。
她一边整理着杂乱的回忆,一边等待着这个世界的终结,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似也成为了一具枯木。
幸好山中生灵还有许多开了智的,它们绕着那枯树竭力攀援生长,也算给她撑起了一片绿荫。
某天,在那片绿荫和那棵枯木之下,明曜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鬼,可惜面色煞白,眉宇间鬼气冲天。明曜歪头看着她,觉得似曾相识,但又说不上何处见过。
却隐约觉得,自己等的……这个世界的结局,或许就在此处。
那女鬼想要转世,不知为何竟找到她,向她询问自己转世的机缘。
明曜摇头失笑,不知道对方是从何处听说自己有勘破过去未来的能力。
她……有吗?
蓝鸟围着女鬼飞了几圈,便没什么力气地落回地上,须臾,银发的少女出现在枯树之下。
明曜歪着头,带了点神力的手试探着伸向那女鬼的额头。
片刻之后,她刺痛了许久许久的识海,终于平静了下来,那些看不清、理不清的记忆线团之上,出现了眼前这女鬼的前世与将来。
原来我是有力量的,明曜想,原来我真的可以看到他人的过去未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人尽皆知,而她自己却忘记了。
“我……可以帮你。”明曜道。
那女鬼笑开,苍白而清艳的面容因这份笑意而显得分外夺目。明曜怔怔看着她的笑,血肉似乎都回温几分。
——这种感觉多久没有过了?鲜活的、实在的,存活在世间的感觉。
女鬼俯身朝她作礼:“承明曜君大恩,若有可回报之处,姜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想离开,”明曜眨了眨眼,许久后才道,“我想去北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