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宋戎抱着她的尸身走远,并不想跟去,茫然地站在福养殿中,看着众人在她身旁忙来忙去,无人知晓还有她这一抹幽魂的存在。
忽然,席姜发现自己并不孤单,她见到了其他魂体,那是她杀死的武贵妃,钟淑仪、柳妃与钱妃。她们排成一行出了福养殿,朝着一个方向而去,步伐整齐,虔诚向往。
席姜忽然有了目标,她跟了上去。
只一出殿就看到,原本前方的宫道,此时在尽头处凭空出现了一扇巨大的门,高耸的门头上有牌匾,离得太远了,席姜看不清上书为何。
四妃就是奔着那道巨大的门去的,席姜心中有个猜测,这猜测让她眼晴冒光,期待兴奋了起来。
大门看着不近,但走了一会儿也就到了,席姜在心中暗叹,原以为鬼魂死后是用飘的,不想还是要走路,只是没有脚步声。
到了跟前,席姜看清楚了,匾上提字“不渡”,这是何意?不该是“阴司”、“地府”,哪怕是个“奈何桥 ”都比这二字合理、应景。
席姜一边心下想着,一边走近巨门,一下子超过了四妃。不像常人,四妃看到了她,接着一个个惊惧异常,瑟瑟发抖,以武贵妃的魂体为中心,缩成一团。
看似最大胆的武贵妃虽未屈膝,但也不敢看她,侧着脸,薄唇轻颤。
“娘娘,我们已是死人,饶了我们吧。”
“是啊,杀人不过头点地。”也不知哪个附和了一句。
席姜看着她们,歪了歪头。好生奇怪,就算她杀她们时,也没见她们怕成这样,武贵妃临死前还不服地骂她来着,怎么死都死了,反而怕她成这样。
“席娘子,莫再吓她们了,死魂对于弑杀他们的人,无论对方活着还是死了,他们都会怕的,会一直怕的,有些魂体哪怕重新投了胎,骨子里都会刻有印记,来世若见了弑他之人,哪怕前尘尽忘,依然会莫名感到恐惧。”
席姜转头望去,见是一位身着青色常服,面庞白净,似书生的一个年轻人在说话。
他不似民间传说中黑白无常白面青舌的样子,也不似佝偻老妇曰孟婆。他更像个活人,文雅读书人的样子。他称她席娘子,不是皇后,好陌生的称呼,但这才是她自己,而不是别人口中那个带着身份的她。
“你是谁?阴差吗?”席姜问。
来人先是摇头后又点头,并未接她的话,只是冲着四妃道:“诸位入门吧。”
席姜忽然问道:“死了的人都会去往门后吗?”
这次他回她了:“是。”
席姜眼晴一亮,笑了。她猜得没错,她的一双儿女、她的家人都在里面,她要进去找他们,与他们团圆。
席姜哪里还管什么四妃,如武贵妃所言,她已杀过她们,前尘往事矣。
刻在生魂死魄里的恐惧,令四妃马上听言,躲到了门里去。席姜想在她们之后入门,巨门却在她面前忽然关上。那青衣年轻人还在,一瞬的疑惑在他脸上闪过。
席姜急问他:“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他道:“席娘子看这门上的字为何?”
席姜:“不渡。”
对方了然道:“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知,何该是席娘子或心愿未了,或心有不平,尚有机缘在人间吧。”
说完这位穿门而入,消失在了席姜的眼前。席姜彻底慌了急了,她没有什么机缘在人间,她无心愿没有不平,她唯一还在乎的机缘都在那道门后,她早逝的娘亲,她的父兄,她的儿子女儿,通通都在门那侧,凭什么不放她进去?!
席姜上前用身体去撞,她感觉不到疼痛,但也撞不进去,她拍打巨门,喊着让里面开门,门不仅没有开,还在她眼前慢慢地消失掉,她的面前重新出现这条宫道原有的样子。
没等席姜感到无助与绝望,一阵眩晕裹挟着她,一时不知魂游何处。
待眩晕消失,她睁开眼来,看见的是宋戎把“她”放在中宫殿的床榻上。谁要看这个,她扭头就朝外跑去,没跑两步又是一阵眩晕把她带了回去。
席姜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她不认,她又尝试了很多次,结果一样,一次次的眩晕把身为魂体的她弄得虚弱了很多。她无力再反抗,只得站在宋戎旁边沉思。思考为什么会这样,思考要怎样才能摆脱被困住的局面。
站在她床头的宋戎这时忽然开口:“中宫殿的奴婢都死到哪里去了,还不来侍候!看不到你们主子回来了吗。”
他这一声高喝,引得申承望上前,小声道:“陛下,咏春与吟秋还未醒来。”
宋戎:“此话何意?”
宋戎的疑惑,席姜却是最清楚不过的。咏春与吟秋是中宫殿有品级的大宫女,是近身侍候皇后的,二人从席姜进宫后,就一直跟在她身边,还算忠心护主。
席姜在开杀血洗之前,一不想二婢坏她的事,二不想把她们牵扯进来,遂打晕她们了事。
申承望在宋戎耳边小声回禀了此事,说完他引了其他婢女进来侍候。
两个婢女是申承望在中宫殿随意找的,平日不常进内室侍候,此时见到皇后娘娘满身是血,明明已是没有生气儿,圣上却对她们道:“皇后睡下了,你们侍候她就寝吧。”
二婢不敢望向皇上,朝申大总管看去,被申承望瞪视,以眼神催促,二人颤着手开始侍候全身凉透的皇后娘娘。
席姜看着婢女拆了她的发髻,洗净她脸上手上的血迹,帮她脱履覆被。
整个过程连已身为魂体的席姜都觉诡异,她看向宋戎,只有他面色如常,好像她真的睡着了,如往常一样被婢女们侍候着就寝。
婢女做好一切,垂首立在一侧候命。宋戎没再下令,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床榻上的席姜,身形不动。
第3章
申承望看看不动如山的皇帝,又看了看候在门外的阿抬,对方盯着地面,也像是入了定一般,并没有劝说皇上的意思,申承望见此,把嘴闭得紧紧的。
席姜同宋戎一样,盯着床榻上的自己看,但她没有宋戎的耐心,虽知无人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但她终不耐烦,想要做点儿什么时,宋戎动了。
他沉声道:“这中宫殿的奴婢真是越来越懈怠了。”
此话一出,不仅刚侍候了皇后娘娘的婢子抖了一下,连申承望都是神经一凛。
虽说他不是中宫殿的掌事,但他兼着整个皇宫的大总管,加上中宫殿原先的掌事太监史瑞,因是皇上派过来的,在皇长子过世后,被皇后娘娘找到错处治了死罪。
就算别人不知史瑞真正的死因,申承望不会不知,他不过是被皇上用过后,送去给皇后娘娘撒气的废弃棋子。
是以,中宫殿早就没有了掌事太监,此刻皇上对中宫殿的奴婢有不满,申承望多少都是有些责任的。
他与婢子们跪了下来,正要求皇上恕罪,就听陛下道:“去重新打盆清水来。”
申承望亲自上手打了盆干净的水来,宋戎接过后:“都出去。”
奴婢们悄声退下,内室只余一尸一人一魂。
席姜也想出去,但她刚才试过了,她不能离宋戎太远,她还未测出更具体更准确的距离,她头晕的够够的,不想再自讨苦吃。加上,她想知道没人在的时候,宋戎会做什么,会不会露出真正的面目。
所以,她没有出去,她忍了下来。
只见他先把铜盆放在床头,然后高高地挽起袖子,接着把她一侧的袖子也掀了上去,胳膊上一道赫然的伤口显露出来。
席姜大概记得,好像是武贵妃自卫时用簪子划的。不痛,当时不痛,后来杀去西宫时也不痛,只觉痛快。没有什么比手刃仇人更痛快的了,只可惜,最该死的还活着。
宋戎用干净的布巾蘸上清水,开始给席姜擦拭伤口。这还不算完,他又唤人拿来了敷布,把伤口包扎起来。
他动作很轻盈,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做着手上的事,乍看上去,颇有一番舒缓恬静之意。可事实并非如此,在席姜看来,不过是个城府之人在做戏罢了。让席姜不得不佩服的是,这屋中没有一个外人在,他却还能演下去,做戏做全套。
是的,席姜从来不信宋戎会被刺激到发癔症,他这样装疯卖傻肯定另有目的,只不过她还看不懂,没想明白罢了。
宋戎包得很仔细,他一点都不着急,他还开口道:“你父兄不是最宠你吗,要朕看也不全然如此,光这条胳膊上就大大小小三四处疤痕。换做是朕,可舍不得。”
席姜“腾”地一下,怒火顶上了脑门。他宋澜序怎么有脸口出此言。
席家是武将之家,打小她接触最多的就是武学与武器,就算父兄再小心再叮咛嘱咐,也难免会有磕磕碰碰。就算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学走路也会摔到腿的,谁身上还没点儿成长的痕迹了。
倒有一个孩子是真的没有,就是她的宝贝女儿。
宋英辰是席姜的长女,第一个孩子。虽然席姜不在乎自己小时候的摔摔打打,但每每从马上摔下,在练功场上被钝器打到会有多疼,她都记得。
她不想让女儿再尝一遍,是以,英辰那孩子,就连学走路,都是她手把手不曾轻易放手的。
她总想着,有帝后为父母,有皇长子为兄弟,身为大公主的孩子不需要去知道体验那些痛的,她错得何其离谱。
而现在,宋澜序怎么有脸与她的父兄相比,他一自私冷酷之辈,从来不懂何为真情,所有人都是可以拿来利用的。
席姜用了十三年看清了宋戎,她不是因为宋戎的为人而在生气,而是在气,他不配提自己的父兄,更没有资格与他们相提并论。
她脱口而出:“你如何配与我父兄相比!你是如何对待亲骨肉的,你自己不知道吗?!”
宋戎听不见,感觉不到,他终于包好了。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笑意加深:“好了,好好睡吧。”
说完,他的大掌抚上席姜的额头,然后低头凑近她。他的唇离她越来越近,席姜看得不适正要扭头,宋戎却“悬崖勒马”停了下来。
席姜冷笑,他终也有演不下去的时候,谁能对着一副尸体下得去嘴呢。
宋戎坐直身子,撤了抚额的手,再次唤人进来。他看着申承望把铜盆布巾拾走,看着婢女们放下床缦,留下一句“好生侍候”,然后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席姜此时再次确定,困住她的根源是宋戎,一股无形的力量把她束在了宋戎的周围,他走去哪她就得跟去哪。
她无奈地跟在宋戎的身后,忽然,他走到殿门下顿足,回头扫视一番,声音威严道:“中宫殿从今日起,所有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随着皇令,中宫殿的大门“轰”地一声关闭,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席姜跟着宋戎回到帝王所居的养怡殿,宋戎如日常,拿起书案上的奏折批了起来。一旁的申大总管犯了难,他看向阿抬,这次对方没有无视他。
二人找个时机悄悄退下,申承望欲言又止:“您看这算个什么事啊,陛下这是?咱们该不该劝劝啊?”
阿抬道:“先不说这个,当务之急是娘娘那边。”
申承望:“是啊是啊,这天气虽说还未大热起来,但那……若不及早安置,恐有损娘娘遗容。”
阿抬默了默,随后道:“把进都城那年湘南蛊主进贡的那副寒冰棺取出来吧。”
申承望犹豫:“没有陛下的旨意,这,行吗?”
阿抬朝内殿望去一眼,道:“非常之时,替主分忧罢了。去做吧,待陛下清醒过来,自不会怪罪你我。”
这场对话,被正在探索活动范围的席姜听个满耳。她倒是不在乎什么遗容不遗容的,死都死了,一副皮囊罢了。此刻她关心的是,原来她不是必须呆在宋戎身旁,她可以出内殿。
她想要再进一步,朝着养怡殿正门而去,刚迈出去她就被拽了回来,依旧是那股莫名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她暂时懂了,若宋戎不出养怡殿,她就得一直呆在这里,只要不出养怡殿就可。
席姜站在养怡殿大门处望着外面,其实早在生前,她就觉出了自由的可贵。在这壮大死寂的皇宫中,看似她身为皇后想去哪里都可以,其实不然。这皇宫终是困死了她。
身后传来动静,她看到阿抬带着四名内监与四名内侍卫经过她,走了出去。她刚才听到了,知道他们是要去取了寒冰棺来盛放她的尸身,她不觉得这是阿抬擅做主张,一定是长年累月的默契,让阿抬在按着宋戎的意思行事。
不过话说,宋戎这个人一向循规蹈矩,不行佞举,至少表面上是。他取得天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扎实,任堂上言官、天下士子都说不出个不字。
席姜从未见到过宋戎像今日这样神经,行事颇出人意料,真有必要演到这个程度吗。
她摇了摇头,谁知道呢,在很久以前她自认很了解他,一次次过来,才慢慢地发现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所以,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又怎么敢说了解他,她对他目前的状况,也都只是猜测而已。
也许,他一直都是疯的,只是被他藏得太深。
席姜虽不愿再见宋戎那副面孔,但她想离开、想像四妃那样迈进那道阴阳之门,恐不能坐以待毙,她要弄明白她为什么走不了,要想办法、要找出路。
于是,她走回殿内,看到宋戎依然在批奏折,申承望看着时辰,上了茶水与点心,提醒皇上歇息饮用。
席姜去试着拿点心,自然也是拿不起来的,她并不饿,只是好奇探索,拿不起剑来,那这些轻的小的东西呢?当然还有些无聊。她看着宋戎净手后喝了茶用了点心,然后面对棋盘上剩下的残局,自己与自己对弈,如他每日所做。
席姜不自觉地皱起了眉,难不成他真得了癔症,真当她只是在中宫殿睡着了?不可能。她还是无法相信,像宋戎这样的人能容忍自己有头脑不清醒的时候。
席姜也不想一直盯着宋戎,她死都死了,研究他做什么,但为了能找到离开的方法,她还是要从他身上找答案、找缘由。
宋戎下了一会儿棋,就到了午憩的时辰,申承望侍候着他进到内室。
这养怡殿的内室是皇上休息、独自入寝的地方。这方天地曾让武贵妃得意了好久,她有一段时间,是夜夜宿在这里的。
再久之前呢?席姜好久没迈进这里了,望着周围熟悉的环境,她还是陷入了回忆……
那时他只有她一个皇后,后宫刚刚进人。她还不习惯自己一个人呆在中宫殿,这里是她无需通报,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地方。
如今忆起,宋戎该是那时就厌着她烦着她了吧,只不过他刚登上皇位,根基还未稳,还要再暗自隐忍一番,内心不定怎么狠狠发誓,早晚要除了她席家,拨了肉中刺,扬眉吐气呢。
后来他做到了,不能想,席姜狠狠闭了闭眼。
第4章
说起来,进都城入皇宫,也就最初两年里席姜是快乐的,幸福的。
当然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也都是假的,是宋戎推她入地狱前给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