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觉看看她,松手随她了。
席姜垂眸小口小口地喝着药,心里想着事,都顾不上苦不苦了。
她好像知道宋戎为什么要杀席觉了,那日南楼上宋戎的质问重新闪回耳中,他竟来真的。
那些没被她放在心上的胡话,开始慢慢爬到心间,扒不下来了。
好在她明白,二哥快马送糖罐,亲手喂她药等等这些不同寻常的举动,都是因为她救了他。可,明白归明白,心里还是不得劲。
都怪宋戎,自己疯不行,还要别人受他疯言乱语的影响。
席姜喝一碗药的工夫,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放下了,无论眼前还是未来,还有很多正事等着她呢,哪有时间在这些无谓上浪费精力。
最后一口药刚喝完,席觉就递上了糖块,席姜接过含在了嘴里。
席觉道:“听大夫的话,且还要躺上几日,我去唤医女来给你换药。”
席觉下到一楼,先唤了医女,然后走出医馆,这是他三日内第二次出医馆。
第一次是听到宋戎兵临城下,吵着要进城时。他当时直接从二楼窗台跃到马上,疾驰到城门。
他到城墙上时,宋戎骑在马上仰着头正与席亚解释,他不是来攻城的,他从甲下带了医者,是曾经在前朝宫中做过御医的名医,要亲自带人进来给席姜看伤。
席亚问他如何知道席姜伤了,宋戎直言:“大郎难道在甲下没有耳目。”
“把大夫留下,你可以回去了。”突然出现在城墙上的席觉冷声道。
城上城下众人皆看向他,场面一时为他所控。
席亚本也是这个意思,但席觉话说得太硬,他婉转道:“宋督主既说不是来攻城的,就请不要行令人误会之举,督主好意自然心领,我这就下去亲自迎了大夫进来。”
宋戎终肯把目光从席觉移到席亚身上,他道:“我带来的人全部退后二里,城外驻扎,所有近从一个不带,只我一人进城。”
说着他把铠甲一脱,配剑一扔:“如此可否?”
“不可。”又是席觉。
宋戎厉眉怒目地看向席觉:“我问的是你家大郎。”
“潜北城防就是我负责的,如今甲上归我潜北,城防也是由我说了算。”席觉一步不让。
听到宋戎带兵临城刚赶过来的席奥,一上来就感受到了两边的针锋相对。
他有些惊讶,二哥平常不会这样说话这样行事,今日竟如此锋芒毕露,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他散发的戾气割伤。
“我今日若一定要进去呢?”宋戎语气阴沉。
席亚虽对放不放宋戎一人进来有些犹豫,但席家兄弟必须心齐,他抢在席觉前道:“宋督主是要与席家宣战吗?”
攻城守城,战事战略,无论是盟友之间还是敌对双方都是有默契法则的,别人刚夺了城,是有权力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若强行闯入,无论来人多少目的为何,都视为主动宣战。
宋戎似要把牙咬碎,若按他的意思,杀进去就是,但他不能,他本意是要与席家结盟的,是为了见席姜的,不是来与席家翻脸,与她决裂的。
今日,他若敢强闯进城,除非是把人抢走,把其他姓席的杀光,否则没有意义。
是啊,灭掉席家,把席姜抢回去关起来,他的心就安了,人也不躁了。这个念头一起,宋戎的血沸了,拉着缰绳的手微抖,目光如炬。
生生把这个令他激动兴奋的念头压下,他只问席亚:“席姜怎么样了?那一箭可否有射穿?”
“与尔无关。”席觉声音比刚才更冷。
席亚这次不能再顺着说,他赶紧道:“万幸射偏了,已看过大夫,人虽未醒但已无大碍,劳督主挂念。”
宋戎点头,从马车里请出一老者,此人就是前朝御医,如今在老家甲下颐养天年的刘御医。
他是被宋戎火急火燎从家中抓来扔上马车的,在路上才明白要去做什么。
刘御医背着药箱,这药箱可是当年他在宫中干活的家什,粗暴如土匪的宋督主倒是不忘把此物给他拿上。
城门开了一点儿,刘御医一个人进了甲上城。
也多亏这位,席姜从被席觉发现第一次发热开始,她就越来越热,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能令她降温。
没办法了,撤了屏风,以布帛覆席姜全身,只余伤口露出,方便查看炎症情况,是否需要刮肉清洗。
当时看伤的除却两位大夫与一位医女,席觉也在。用席亚的话说,这有什么,那两个与囡囡毫不相关的老头子观得,自家哥哥有什么观不得,治病救人要紧。
最后握刀下手的正是席觉,他不可能假手于外男,又信不过经验尚浅的医女,只得亲自来了。
席姜只知自己做了个悠长恶梦,却不知她醒过来的过程与细节。
此刻,进到屋来的医女,一边给她换药一边对她道:“真是可惜了,姑娘这里恐会落疤。”
席姜不在意道:“无妨。”
小医女侧头偷看了席姜一眼,仙女就是仙女,强大无比,似真有法力,不被世俗左右。
出了医馆的席觉做了两件事。
他找了人来问,宋戎果然还未撤兵,每日在城外至少要问两次席姜的情况,这会儿他该是知道席姜已醒。
知道了想知道的,他紧接找来马鑫,与他耳语几句,他让马鑫给章洋传信,让对方专注良堤暗查宋戎。关于他的身世、他的势力,宋戎是否知道了什么从而对他动了杀心。
席觉不像席姜,因前世之因发现了阿抬,他凭的是直觉,此事必是宋戎所为。
做完这些,他重新回到医馆。
二楼,医女正在给席姜讲述刘御医的传奇经历。席姜这才知道,那位医者竟是前朝御医,也知道了他是被宋戎从甲下家中抓来这里的,着实受了一些惊吓。
二人正说着话,听到门外脚步声,医女把换下的伤药从床上拿起,替席姜穿上内衬纱衣,再套上一件宽松外氅,盖上薄被。
然后对着门外道上一句:“郎君,可以进来了。”
席觉进来医女退下。席姜侧身倚在靠枕上,她道:“二哥不用日日往这里跑,我没什么事了。”
席觉不接这话,径直走到屋中新添的医庐前,往里面放了什么东西。这医庐与香庐不同,更大且性质更稳定,没一会儿席姜就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她不由地打了个哈欠。
忽然有点想睡,席姜打起精神,马上问道:“宋戎是不是还在城外?他带了多少人来?”
席觉回头看她一眼,之前被他抢断席亚要说的就是这事。不想,她还是知道了,他不过离开一会儿,怎知那医女的嘴太碎太快。
他语气沉沉:“多劳伤身,多思伤神,你如今身与神皆被重创,问东问西还不休养。”
席觉只知自己越发见不得宋戎,更听不得从席姜嘴里吐出的“宋戎”二字。
可席姜怎会知道他新添了这么个心病,她继续道:“若他明日还不走,我想明天去城墙上见他一面,好让他尽快带兵离开,他这样兵临城下,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铛”的一声,是席觉拨弄药庐的线匙掉到了地上,惊得席姜语顿,只见席觉弯腰捡起,回过头来看着她道:“不行。”
第34章
席姜楞了一下, 不过马上反应过来,二哥应该是考虑到了什么她没注意到的问题。
她真诚请教:“为什么不行?难不成良堤的精兵已全部移到了甲下?二哥是怕他趁咱们兵力分散在三地,围而不攻只是想要个借口?”
席姜一个劲地认真分析着, 只有席觉知道他刚才只是失态了。
他转身把线匙放下, 闭目闻到了他新放的百安香的香气,这种香比之前的清宁香安神的功效更大,但无论是清宁香还是百安香,于他来说都已起不到安宁的作用。
他常年随身带着这些香, 并不需要点燃,来抚平东躲西藏岌岌可危的那些日日夜夜。
百安香的药效虽与他已没有效果, 但其味道还是能令他理智回笼, 重新挂上往日的温笑。
他睁开眼转过身对席姜道:“没有那么复杂, 无关战事, 只是担心你的伤才刚好, 实不宜出门活动。”
席姜微抬了抬手:“真的没事了,一点小疼不当事。”
席觉纳闷, 她不过一个十七岁的年轻小姑娘,从小到大虽练功还算刻苦, 但也没受过什么伤痛,被一箭射中,还为了退热刮了肉,日日都在上药,怎么就是一点小疼了。
“那明日我过去, 现在我要睡一下了。”百安香起了作用,席姜的身体从靠枕上一点点滑落下去, 慢慢地闭上了眼。
席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昏了三日, 烧了三日,不过才刚刚醒过来,按理她这一天都该是睡睡醒醒的,可见她心里存了事,心绪太杂,才会让他不得不靠安神之物来让她歇一下的。
还是先前的疑惑,她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心事,竟让他这个在风霜雨打中滚过泥泞的,闻到了同类气味。
席觉走近了些,观察到这一次她该是没有再做恶梦,眉目舒展,面色恬静。他走到窗前随意拿起一册书,坐了下来。
闻着熟悉的百安香,转头就能看到睡得安宁的席姜,这一刻席觉被安全感与惬意包围,这是在他五岁后从没体验过的感觉,他甚至生出如果时光停在这一刻也挺好的想法。
席姜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上午,这一次睡来,她感到身上轻松了不少,也不知背上抹的什么药,以她现在忍痛的能力,真的可以忽略不计。
床上的围缦是放下来的,席姜坐起掀开,一眼就看到了席觉。
她心里一突,不受控制地脑中又冒出宋戎那日的质问,她摇了摇头。
席觉见了问:“头痛吗?”
异样感更强了,“唰”的一下床缦被放了下来,席觉见此一楞。
不过没一会儿,又被掀了起来,席姜亲手把床缦挂好,席觉这次忍住没有上手帮她。他意识到,该把一些他内心奔涌的东西在她面前收一收了,当掩则掩。
于是席觉主动道:“医馆门口已备了马车,你还不能骑马。大哥与三弟今日事多,一会儿我陪你去城门。”
说完他就出了屋,席姜刚松口气,听到又有人过来,一看是医女给她送吃的来了。
看着冒着热气的香粥,席姜才后知后觉,她昨日除了渴药没有吃东西,这会儿才觉出饥肠辘辘。
医女把托盘放下道:“御医与姑娘兄长皆明示昨日不能吃东西,但今天可以了,不过也只能吃些清淡菜粥。”
席姜没有去接医女递过来的碗,她坐到床沿边,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朝桌子走去。
她恢复得很好,脚下有力,走路并不费劲。忽见屏风后面有一条塌,随口一问:“谁睡在这里?”
医女道:“是姑娘的兄长,从你被抱到这间厢房疗伤开始,他一直都是守在这里的,先前几天你没醒时,他几乎整宿都是坐在这上面的。”
末了还感慨一句:“你们兄妹间的感情真好。”
席姜在宋戎的魔音马上要入耳前,直奔桌子,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吃饭上。到底还是食物更为她所需要,动起筷来真的就是什么都不想了。
吃过东西后,她换上衣服,劳医女帮她绾发。对镜而坐时忽然想到,二哥既然派了人回潜北带回了糖罐,为什么不把福桃一起带过来,总比现在她无人可用,还要他日日守在屏风之后的好。
医女的梳头功夫与她不相上下,在她照镜子时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是自己耽误了神女的仙姿。
席姜心里想的是,毕竟要去见人,她的样子关乎着潜北军的形象,还是要利索整洁的好。对于她这个要求,医女的手艺足可以满足,席姜很满意。
下楼走出医馆,席姜看到了马车,以及骑在马上等在一旁的席觉。
席姜站在马车前,好几次席觉想要把人直接抱上去,但他忍住了,他看着她顾忌着伤口,一点一点地蹭了上去。
他这时才下马,走到车窗旁问:“可以出发了吗?”
席姜正新鲜着车中贴心的设计,听到这话忙道:“可以。”
车里都被软棉包了起来,柔软的垫子厚厚的背靠,竟是比医馆二楼厢房的床上还要舒适。
马车走得很平稳,明明城门离这里不远,但却走了很久。
待到车停下,席姜掀开车帘,竟见是席觉在赶车。席觉把车停好,同刚才一样,看着席姜慢慢蹭下来。
爬上甲上的城墙也是席姜自己上的,她中间没停,但速度不快,席觉默默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