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姜随宋戎来到了养怡殿的内室,她轻叹一声,不明白一个鬼魂,不怕日头烈阳,没被大师镇压,却受制于一个活人。
如今皇帝就寝的内室多了一件不伦不类的东西,一副通体冒着冷气的黑色冰棺,它比正常的棺木略小一些,里面放着的是席姜的尸身。
席姜总在怀疑,她之所以伴在宋戎身边不得自由,不知是因为他困住了她的尸身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入土为安,还是因为他们走到这一步,本就有着宿世之仇造成的。
看着宋戎走近那副冰寒之棺,席姜没有跟过去,她看过几次,棺内的她很端庄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可当她抬头一见宋戎时,可把她别扭坏了。
他一副悲绝深情的样子,慢慢地,他眼神变得痴迷癫狂,若不是每次阿抬来唤他,席姜不知他下一步要做出什么,似要吞了她入腹一般。
自那以后,宋戎只要靠近寒棺,她都不会再跟过去,而是远远地躲着,眼不见为净。
宋戎只要来把目光投到棺中的她,就会耗时长久,这次也依然如此,依然是阿抬进来唤他,劝他进食。
宋戎离开冰棺,倚在榻上冲阿抬摆手:“朕吃不下,待会儿再说。”
他手中一直拿着那截残箭,此箭为拓木所制,木质裂开的地方,尖细的木刺一下下划着宋戎的手,手指掌心皆划有伤痕,新伤旧痕叠加在一起,但这点痛与他心脏的疼痛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他没有穿皇帝该穿的帝制服饰,而是着了一件月白色暗纹常服,倚在长榻上好似很有闲情地与阿抬说着话。
他说:“你也觉得朕不该这样吗?你也觉得该让她入土为安吗?”
阿抬:“奴婢不敢妄议圣意。”
宋戎:“往后余生,朕一刻安宁都不会再有,她也别想安宁。阿抬,你说这世上有鬼吗,朕害她如此,不值得她一个厉鬼索命吗。”
他接着说:“公主之死并非朕本意,席家灭门以及太子之死,却皆出于朕意。”
阿抬一惊,有些事做得但说不得,他没想到陛下会把心中最忌讳最隐蔽的事儿说了出来。
“朕嫉妒他们。”忽然帝王语气变得阴寒,此话一出,席姜与阿抬都抬头看向了宋戎,疑惑不解。
“她的父兄宠爱着她,难道朕就不爱护她吗,她不知道,以她的脾气秉性,若没有朕护着,别说四大世家,就是太后那一关她都过不去。”
宋戎好似不吐不快:“席家不懂进退,不懂它的存在已对皇权形成威胁,朕没办法,身在其位不得不为。只是朕没想到,她竟可以为了他们舍弃与朕的情意。”
宋戎阴沉沉笑了:“她说朕会错了她的情,朕没有重要到可以比得上她的家人。她永远不会知道了,就是这句话成了她儿子的催命符。”
几乎是同时,阿抬跪了下去,席姜站了起来。
“起来,朕没生气。”宋戎抬手让阿抬起身。
“只是朕当时真是被她气到了,朕不明白,血缘对她就那么重要吗,她不是爱朕到曾向朕奉上她席家全部的身家性命吗,这江山不是也有她一半吗,她为什么就不能像朕一样爱护,坚定不移地选择朕,抛弃那所谓的家人吗。”
“朕嫉妒得要死,嫉妒得发狂,以至于她那次求朕,求朕留太子一命,哪怕贬为庶人一生圈禁都可。太子年幼,靠山外家已除,早早剪去了羽翼,留下性命也不是不能,朕明明可以化解掉世家的担心,但却没有那样做,只因为不想让她把关注放在除朕之外的其他人身上。”
“很疯狂是吧。她从来不知,朕对她的爱如冰山雪峰下炙热滚烫的岩浆,一旦暴发,毁天灭地。”宋戎说着坐起身来。
忽然,宋戎手心翻转,转移话题道:“朕问你,皇后体内的残箭是怎么取出来的?”
阿抬心中大石落地,在陛下与他说下这番掏心剖肺之语时,他就意识到了危险。
阿抬:“奴婢有罪。”
话音刚落,剑光瞬间闪过,宋戎手起刀落,下一秒,阿抬的右臂被砍了下来。
宋戎:“你对她的心思,实在该死。”
阿抬脸涨红,不知是血气冲的,还是羞的,他忍着巨痛道:“奴婢该死。”
宋戎:“去吧,不要再出现在朕的面前。”
阿抬没想到,连亲生儿子都容不下的偏执帝王,竟会留他一命。
席姜已被宋戎接连惊人的言行震住,她以为她终于对宋戎有了一定的了解,但原来只是冰山一角,他不是人,他没有正常人类的情感,是天生的疯子。
她是心瞎到何种程度会看上这样一个魔鬼,终是过惯了无忧无虑地好日子,让她失了思忧之情,警惕之心,成为了一个对常识失了判断的思想上的废人。
她之所以能在乱世中保全自己,还爬到了皇后之位,皆是她父兄的回护,而她选择了恶魔,毁掉了所有。
屋中弥漫着血气,这位藕甸大战中,身中一刀还能连砍三百余人的争锋将军,竟然成了断臂之人。
席姜一点都不为阿抬感到可惜。她看得出来,吟秋就是被他利用的。他蛊惑了吟秋,助她跑出中宫殿,成为了被宋戎随意踩死的蝼蚁。
她只是没想到,阿抬竟对她有情,他掩饰得可真好,她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不愧是宋戎最信任的功臣,阿抬因小时凄惨经历导致身体上的缺陷而主动要求进了宫,宋戎不忍让他来做太监大总管,而是封了大监的官职,让他贴身护卫服侍君主,他的忠心一直都让宋戎感到心安,所以才没有杀了他吧。
宋戎是个极度相信自己的直觉的人,从不认为他会有识人不清的情况。若有人让他看不透,有疑惑,他是决不会容这样的人在身边随侍的。
原来他千挑万选出的绝对信任之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阿抬对着宋戎深深地磕下一个头,捂着伤口踉跄地走了出去。
至此,宋戎身边一个得力之人都没有了。不仅如此,在他心痛之症日渐加重之时,不顾太后痛哭流涕地请求,他轰走了医丞。
在朝堂上,听到他的心腹大患西围叛军的消息,他也无动于衷,只席姜十分激动,因为她终于知道了四哥的下落,他竟是到了二兄那里。
能探得他的行踪,还是因为皇后薨逝的消息传到了西围。西围叛军打出了暴君无德残害忠良、残害贤后的指控,对宋戎进行讨伐。
再后来,宋戎连朝都不上了,他开始祸害后宫。他下令杀光福养殿所有的奴婢,独留太后一人,把她幽禁在了空荡荡的福养殿中。
东西两宫,所有与武贵妃钟淑仪钱妃柳妃沾边的全都被仗杀,只剩下从不参与后宫之争的零星几位透明人,像耗子一样夹着尾巴生怕惹到皇帝小心翼翼地活着。
这之后,某一天夜里,四大世家中的钱家,被来送年货的货郎发现大门开着,推门而入,世家大族竟是不知被何人灭了满门,一街之隔的柳家也是同样的命运。
宋戎行事到了如此简单粗暴的地步,与他之前做人行事大相径庭,席姜知道此事后也不得不感慨。
但也正是这样的不管不顾,让有所准备的武家与钟家断尾求了生。
世家贵族再次带队杀入皇宫,正是西围叛军攻取皇宫之时,而这时,宋戎病入膏肓,已是弥留之际。
席姜冷冷地看着病榻上的宋戎,随着宋戎生命的消逝,她感到了魂体不稳。
这时,宋戎忽然睁开了眼,他对上了席姜的视线,他笑了:“还能看到你真好,都怪你不肯好好学如何让人一刀毙命,害我在这里捱了这么久。我安排了人,会把我们合葬在一起。你跟我说句话好吗,骂我也成。”
席姜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对于他能看到自己毫无波动。她很想用最恶狠的话来骂他,但她生生忍住了,对于宋戎最好的惩罚,就是漠视他。
果然,宋戎笑容没了,现出急色来:“你,你别不理我,求你,我们忘掉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席姜转身出了屋,她听到宋戎从床榻掉落到地上的声音,紧接是奴婢的惊呼哭泣声,大闰的开国皇帝到死都没有闭上眼。
席姜只觉一阵眩晕,她不知被带到了何处,只见此地出现了两扇巨门。
左边一门匾书:自渡,右边一门匾书:忘之阴。
这一次没有阴差在此候着,两扇大门皆打开着,席姜看着熟悉的右门,那是上次她过不去的那道门,只不过“不渡”变成了“忘之阴”。
她向这扇门的内里看去,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但她还是专注地看着。最终她迈步,坚毅地朝着“自渡”而去,她忘不掉,她放不下。
“囡囡,乖囡,醒来吃一口好不好,爹爹错了,我们囡囡想要哪个就要哪个,虽说那姓宋的不过一个小小的督主,但有席家在照样可以捧他上去。”
席姜重新拥有意识,还未睁开眼来,耳边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
第11章
熟悉的声音让席姜还未睁眼就有了想哭的冲动。
她慢慢睁开眼来,看见了在她面前小心翼翼蹲着的父亲。眼中的水汽越积越厚,只一眨,泪水滑落下来。
“乖儿啊,你可算是醒了。”看到爱女哭了,席兆骏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马上接着哄道,“莫哭莫哭,乖儿莫哭,爹爹不是都答应了你吗。”
席姜的泪水越流越多,席兆骏一急干脆坐在了地上,他身材高大,这样正好与躺着的席姜脸对脸。席姜看着父亲未老的慈祥的面庞,哭得更厉害了,好似要把所受的痛苦与委屈全部倾倒出来。
她甚至没急着搞清这是现实还是幻梦,自爹爹与哥哥们被斩后,席姜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他们,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她只想抓住,要这一刻永不消失才好。
看着小女儿哭得如此伤心与凄惨,席兆骏心疼坏了,山崩面前不变色的男人,这时有些手忙脚乱。
席姜死的时候已不是少女,但这一刻她回到了小时候,成了可以肆意展示发泄情绪的小女孩。唯一的变化就是,她的内心再也感觉不到安全感,哪怕在她眼中如山的父亲也给不了她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席姜慢慢冷静了下来,她擦了泪,眼中不再只有父亲,她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她感知到这不是梦,她回来了,回到了她的十七岁。这是她的闺房,她在潜北席家,这里是她一生回忆起来,真正想念的家。
席兆骏见人不哭了,被他哄好了,赶紧来保存战果,说道:“既然天下已乱,谁上不是上,那姓宋的虽然家世底子差了一些,但也算是个俊才,父兄送你上去当皇后好不好。”
皇后二字戳了席姜的肺管,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在自己家,在父亲面前也难寻安心,因为天下乱了。而从来没有野心没有谋划的席家在被利用后,被白眼狼吃干抹净。
时代缥缈前途未卜,家族命运也如是,她心有不甘,她回来了,她想改变席家的命运。但任重道远,不到成功的那一天,何来心安,谁又能给她安全感。
席姜同时还记起来,这个时间点应该是父兄不同意她再去找宋戎,她因此闹了绝食,然后父亲被她吓到就允了她的心意。也是从这天开始,她席家开始看重宋戎,正式把对方纳入自己人看待。
席姜看着为日后做着打算的父亲,她忽然坐起道:“我不做皇后,我想做大公主。”
她起得太猛,吓了席兆骏一跳,忙问:“两天没吃东西了还能这样起身?”
与此同时得到她醒来消息的大哥走了进来。席亚听了个话音儿,他问:“你不是非宋戎不可吗?”
席姜见到大哥难掩激动,她好想扑进大哥的怀抱,但刚才她就差点露馅,忘了她在绝食。她绝食是假,福桃天天给她从厨房偷拿吃食,这两天她是一口都没少吃。
席姜忍住没扑,只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大哥看,大哥还是那样温厚,与父亲一样,曾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可最终他们被她带入了深渊,他们保护不了她了,她亦然。
席亚见席姜眼圈红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难受了吧,已让人去备了甜沫,一会儿端来趁热喝。”
席姜稳住情绪,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既然她回到的是这个时间节点,那她就要一次性把话说清。
“大哥刚才所言,小妹不懂,宋戎这个人与我要做公主有什么关联?”
席亚被问住了,这两者之间确实没有关联,但:“不是你一直闹腾着要当他的督主夫人,说他志向高远,以后说不定能做得了皇后。”
席姜羞然,她好像还真说过,但时间太过久远,她一时忘了。
席亚又道:“良堤虽比咱们潜北小了不少,但地理位置占优且已豢养兵士万余人,那宋戎旗帜鲜明地自封督主,他的野心昭然若揭。你这会儿忽然改了目标,要当什么公主,难道你要与他公开为敌,要席家与他开战?”
席亚这话是当玩笑说的,以席姜为了姓宋的闹到要绝食,她怎么可能与之为敌。
不想席姜却道:“要做公主,天上就得姓席,挡我席家问鼎之路的都是敌人。”
席姜说得认真且坚定,席家父子俱是一震。问鼎天下?天下姓席?席兆骏与席亚从来没想过。
席姜想再次表明自己的决心,扶住床柱想站起来,但又想到自己的现状,饿了两天的人还站得直吗,她赶紧又坐下。
席兆骏道:“这是饿出问题了,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
席姜扶着床柱,假装缓了缓道:“还有,我看不上宋戎了,爹爹以后不用担心女儿会为了他再行佞事,以后就当未来强敌防备着就好。”
席家父子互相看了一眼,席姜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疑惑,她知道只凭她这一番话是很难让父兄相信,没关系,该表的态她表了,以后时间会让他们知道她的决心的。
这时,福桃端着托盘走了进来,里面放着一碗席姜最不喜欢吃的甜沫,她虽是女孩子,但在席家是最不喜甜的。
只是这东西软烂,对于她这样饿了两天的人来说,是最合适的食物。
为了与父兄多待一会儿,她当着他们的面,把整碗甜沫都吃了下去,吃之前她本就不饿,这一碗显得更为难吃。
席家父子见她好好吃完,放下心来,吩咐下人好生照看就离开了。
席姜不舍地看着父兄离开的背影,但她已不是当前的小女孩了,不能什么都由着自己性子来,且她刚回来,有很多事情要搞清楚、想清楚。来日方长,这一次她会护住席家,她与家人相处的日子会很漫长,一家人一定能长长久久地一起生活下去。
“姑娘,你怎么把一碗都吃了?”福桃惊讶问道。
席姜看着久违的福桃,心里因着吟秋的那份难过淡了不少,这丫头人如其名,是个有福的,在席家出事前嫁了个好人家,不曾与她在宫中遭遇那些悲惨。
席姜笑笑:“挨过饿,这世上东西皆可下咽。福桃,对我来说以后不会再有难吃的东西了。”
福桃:“可是姑娘,您并没有饿着啊,我每天都有拿,”
福桃没说下去,因为姑娘忽然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那模样慈爱极了,像是在爱怜地逗弄小孩子,她感觉眼前的姑娘好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