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边肩展露,吸引了姜晚的目光,呼吸随即乱了。
贴身的,被汗湿的里衣,紧实的胸肌,以及那些他想隐藏起来的,新旧交叠着的伤口。
当姜晚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伤口,池子时才猛然醒神,后仰着身子,拉开两人的距离。
在这威严办公的地方,衣衫不整,要让鬼帝知道了,该怎么想他……觉得他轻浮,不知轻重,不要脸面,不择手段。
连日赶路未换过伤药,又受了浊气侵蚀,伤口被那么一戳,又溢出血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不知道是血的温度还是池子时肌肤的温度,烫得姜晚蜷缩起手指。
那些伤痕让她想起了苏达丘陵战役的最后,池子时满身血污,没来得及处理裂开的伤口,反而先为失去的弟兄讨要真相公道的模样。
这次他前去东海,明面上是清理作乱的妖兽,实际上是和魔军交锋。
两方动手了吗?
姜淮说,他只带了不足百人的小队,要清理妖兽,也要提防魔军动作。
今天只见十几人跟着他回来,是动手了吧。这样不光彩的时候,就算真动手了也不会大肆宣扬,那些人只会被记为因不敌妖兽牺牲了。
他会很生气吧,仙界这样记录弟兄们的死。
“这次,伤亡严重吗?”
池子时拉着解开的半边盔甲,重新穿戴上,低着脑袋对着摁扣的位置:“还好。都是能吃苦的,身上都挂过彩,没什么严重的。”
身前的人没接话。
他手臂因胸口的伤开裂而行动艰难,摁扣比对了几次都没对上,急出一头汗。
视线里伸来一只手,雪白的手臂,细细长长的指节,直直往他胸前来。
啪嗒——
另一只肩头也松了桎梏。
整个上半身都轻了不少,呼吸都更要顺畅,作为领队的那根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懈。
姜晚收回手,却被抓了手腕。
池子时的指头圈起来,轻松掐住她细嫩的手腕。
四目相对。
狐狸湿润可怜的炙热目光掉进姜晚平静的眼神里,毫无波澜的湖面也要荡起千万层涟漪。
情根的最后一节动了动,有枝丫冒出脑袋。
“我做到了。”
他声音低哑着。
姜晚最近的注意力都在梳理情根上,一时没反应过来,视线从他的伤游离到被捏紧的手腕,有些红了。
他又重复了一次。
身子前靠,贴近她。干哑的嗓音掩盖不住他的激动,也无法隐藏他翘起的,求夸的尾巴。
他做到了。
清理了东海的妖兽,逼退了蠢蠢欲动的魔军。
还……突破了心魔。
那把被用来充当烧火棍的长戟,终于又一次守护了三界安定。
姜晚琢磨,他要说的应该是这个事儿。
那双眼底满盛着期待,闪动着碎光,可怜死了。
他脑袋顶上冒出两只狐狸耳朵,毛茸茸的,一颤一颤地,勾引着人上手蹂躏它们。
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招。
狐狸耳朵不安分地动着,它的主人也不安分,手腕处的力道猛得收紧,又慢慢松懈,指头一根根松开,湿漉漉的眼睛里漫上委屈和失落。
姜晚解放了手,没去管腕处的红痕,手掌就盖在了他脑袋顶上,狠狠揉搓着,去揪不安分的狐狸耳朵,力道却不重。
“我一直都相信你可以。我们小狐狸最厉害了。”
狐狸舒服地哼唧了声,又把脑袋往前送,仰着头,巴巴地看她,委屈和失落像是片刻的幻觉。
他在没有风的海上,顺着光影找到了心安的方向。
温暖的,被称为是“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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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洲岷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始有生灵,分三界,神、妖、人。
三界不恒,遂有六道——人、鬼、妖、魔、仙、神。
神者,辟地之初化生,仙道者最高境界,遥居九天之上,维护六道轮回秩序。
上神的存在像是传说,口口流传,人人向往,神谕和史书古迹是它们存在的证明。万万年来,却也只有寥寥几行记载,飞升成功的屈指可数。最近一次记载是在战乱初期,而后直至三界言和再没有过。
仙者飞升成神需经受天地考验,飞升时所处的环境,或是他们显过大能的地方都会留有福泽,被后人称为神址。
距离九幽最近的神址在落华山。曾经有位上神临到此处,灭了从地狱烧出来的烈焰猛火,救了这座山头及周边百姓。
群居在此的百姓惦念她的恩情,建了祭台和神像,修了山路,以她的名字为山头命名。日日年年都有人慕名而来,跪求神恩。
因神明余力庇护,落华山的山头视觉上格外高,蜿蜒的山道耸入云端,看不到头。
来求神的人需要从山脚的第一阶石梯开始往上跪爬,叩拜,直至山顶,以诚心感化天地,方能进入神殿,在祭台前诉求心愿。
“心不诚的人爬不到十个阶梯。”姜淮看着慕名前来拜神的人们,给姜晚解释。
是夸张,也是事实。
三界不成文的规定,也是人们的共识——为表求神的诚心,神址内不能施法,不能御兽、御剑,更不能起种族争执。
也就意味着,在此处人人都是平等的,仙人也好,妖族也好,想求神都得一个阶梯一阶梯往上爬。
每个踏上阶梯的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感受,有人轻松如平地,有人背负泰山难移一寸。
姜晚坐在山顶的最后一块台阶上等了快有两烛香,等到日头快要西落才等来了姜淮和池子时。
他俩喘着气,撑着膝盖,叩拜最后一阶石阶。
脑袋磕在石阶上,再起身,落华山的云雾彻底将上山的路遮蔽住了——今日只有他们三人顺顺当当爬到了落华山顶。
他们回头往山下望,石阶隐入云雾里,像站到了落华山的断崖处,脚下一滑就要落入云里去,粉身碎骨。
随着他们破开山顶的云雾一路往前行,神址与祭坛的全貌逐渐展露出来。
祭坛被一人高的石壁墙半包围着,石壁墙上涂绘了许多画面,斑斓的色彩下讲述了神女在火光中降临,救百姓免于灾祸,又赐给他们一片新的家园。
姜淮摸着石壁墙上的画,给他们指了一处地方:“我先前最多到这儿。”
他手指的方向是祭坛前数十米的地方摆放的蒲团草垫,边上有被人们反复摩擦出凹痕的石块,和久经流水洗礼无故生出的泉眼,泉眼的水从石缝中冒出,顺着凹槽一路往山下流。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迷雾散开后,祭坛的全貌。
而据鬼帝所说,他的父亲,姜道沉曾经见到了神殿,在神殿里求来了那纸天书神谕。
神址内空悬着数百盏天灯,天灯之下垂落着布条,长短宽窄不一,每个布条上都写满了,字叠着字,黑色的墨水盖着黑色的墨渍,谁也不知道叠盖了多少层,模糊中又能分辨出字形。
真切的,一笔一顿的,泪湿的,满含各种情绪的。
神址以五行八卦为底修建,八卦阵修成祭台论坛,中竖石碑,碑上刻字。
字形古老似符咒,或许早已失传。
姜晚被吸引着走近,摸着刻着字的,凹凸不平的碑面,内力像江潮澎湃,涌过心头,再分散流向四肢百骸,是描绘不出的舒畅。
那浪潮像双大掌,托着她的身子,将她高高捧起,捧到与日月星辉平齐,能在浩瀚宇宙畅游无阻。
她听见,在那浩瀚中,有声音在召唤她。
她想靠近那声源,近一些,再近一些。
“姜晚!”
身侧急切的呼唤将她从远空拉回,身子下意识后仰,退下台阶,落到土地上的那刻,她的神魂一下回到实处。
池子时在她身后,撑着她半边身子,紧张地问:“看到了什么?”
身后有力的臂膀给足了她安全感。
姜晚还有些晕眩,摁着太阳穴缓了好一会才开口:“有些失重,像入了梦。和在无烬渊底被拉入执念的感觉有些像,又比那种感觉要好一些。”
姜淮把着她的脉搏,难看的脸色缓和了些。
“我还听见了一些声音,说不清,但感觉是在喊我……”
姜淮平整的指甲掐着手心的肉,强忍着疼才没让他露出异样来。
狐狸视角广,余光将那些动作尽收眼底。
他想起了昨儿夜里,鬼城顶上的夜话,和姜淮衣冠楚楚下的恶念——那是来自一个兄长的私心,纯粹的,无辜的愿望。
姜淮心里头固执的认为,他这个妹妹是神恩赐的,那道神谕迟早要将她带回去。
他怕,她这一去到上神跟前,人就被留住了。
他没有父亲那么无私,他的意志也并不坚定,在百姓和姜晚之间他做不出抉择。
他情愿将那神谕埋藏一辈子,就算洲岷闯出来也不叫神谕被世人所知,而他,会独自背负,连同姜晚的那份责任,为三界身死而无悔。
姜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反手轻拍姜淮的胳膊:“看见了吗?那是神殿…神殿的大门?”
姜淮和池子时互换眼神,齐齐转头望向姜晚目光的落点——传说里的神殿大门在云雾中大开,伴着五彩的霞光。
回想一路种种,像是神的刻意为之,早就知晓有一日他们会到此处,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等着他们了。
那云雾遮挡住的神殿里,是希望,又像是陷阱。
可没人能拒绝近在咫尺的机会,一个可能解开神谕,有望解决祸端的大好机会。
姜晚平稳了呼吸,定下神来,最后还是决定要进去。
本就是奔着解神谕来的,都一路到这儿了,没理由在最后怯弱放弃。
她往前走,身后的两人却没动。
她奇怪地问:“不一起吗?”
池子时冲她摇头,狐狸眸子竖着,警惕又担忧。
那扇大门只有神殿应允的人才能进去,别人是看不见通往神殿大门台阶的。
姜淮心里还踌躇着,争不出结果,撇过头不敢看她。
上一次神殿大门打开降下了神谕,这一次再开说不清楚会是好事,还是坏事。
池子时不知道是不是紧张了,有些炸毛,话反而多起来,说着平时姜淮才会说的那些啰嗦话:“别太担心,你只管放心去,我们就守在外头。神谕本就是上神给的考验,鬼帝也努力过了,我们这次来,就只是再试一试,问不出结果也关系,我们还会有其他法子的。”
“仲奉私下里已经拉拢了很多人,他们都愿意站在我们这头,很多人已经参与到修补结界中了。说不准,他们比我们还先找到修补结界的办法。”
姜晚低头轻笑,小笨狐狸果然只会练兵,连宽慰人都像在传达军务进度。
也确实实在,她不是什么矫情姑娘,还真就吃这套。
姜晚在他们的注视下踏上了通往神殿的台阶。
“晚晚……”
姜淮没忍住,在她迈进神殿高高的门槛时喊住她。
她没回头,微微侧身。
神殿的光从里头打出来,照在她的身上,很像是驻留人间多年的神明回巢。
有一种错觉,她好像天生属于那里,那扇门后面的世界。
姜淮张了半天嘴巴,还是什么都没叮嘱。
“知道。有索求,就要做好失去的准备。我准备好了。”
她收了脚,坚定地踏入神殿里,大门在她身后合上。
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落华山上只有那处祭台立着,清风吹拂,半空的布条飘动,墨渍又叠了几重。
姜淮脱力地朝祭台石碑跪下,脑袋叩在地上,一个接一个。
池子时扣住他的肩头,制止了他重复的动作,跪在他身侧。
“会没事的。她要救苍生的,洲岷未了,上神会放她回来的。一定会的。”
姜淮只盯着石碑上泛光的字,心里向上神哀求了无数遍,脑袋再次叩在地上,一个劲地重复着。
几百年前,年幼懵懂的姜淮跟着父亲来到这儿,父亲向上神求救苍生的明路,他向上神求一个妹妹。
他那时候好小,刚刚从人间去到地府,还没适应过来,分不清仙魔妖人的区别,更不知道九天之上还有比仙人更厉害的存在。
那会时局太乱了,缺粮缺劳动力,人们都卯足了劲生,生了男娃娃能干活,生了女娃娃有盼头。
可惜环境不好,女娃身板弱,十个里八个难活,久了大家就互相安慰女娃娃生来是享福的,日子不好过她们就先回天上等着了,等到时日好起来,她们就又愿意回来了。
人们那些宽慰欺骗自己的话,姜淮听不懂,他天真地以为,只要仙人赐给他一个妹妹,这乱世就能太平,那妖兽就能停歇。
他是抱着那样纯粹又单纯的心思一阶一阶爬到落华山顶的,在祭台前向神明重复了无数次,强调着一定,一定要赐给他一个妹妹,天仙一样娇贵的妹妹。
那样的祈求他也许去了有七八回,直到母亲要回人间救济穷苦,他得跟着帮忙。
“知道是妹妹那天,全地府只有我在高兴。”姜淮坐在鬼城上,手里捏着酒壶,眼底是化不开的愁闷。
无风无月的地府只有瘴气在周身弥漫,将他宽大的身子吞噬得有些单薄。
那个鬼样子让池子时有瞬间想起了柳如云,被困在姜淮光环里自我怀疑的柳如云。
“我大哥走那年,姜晚还认不了几张脸,对人也没什么感情,大概到现在她也只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存在过。我那时候才发觉她和别的小孩不一样。”
她不是来享福的,来享福的孩子不会是那样,不会是七魄残缺的。
“我没法原谅自己。她是我求来的,她是因为我,才来这世上受难的。”
好好好,客户端不同没给我同步上,差点漏了一大段
第146章 洲岷
姜晚进到神殿,并非是如阎罗殿一样封闭的大殿。
她站在中间,看到了花,看到了草,看到了云雾缭绕和不断蜿蜒而上的阶梯。
她顺着阶梯往前。
周围的景色几经变化,头顶是星云轨迹,有几颗巨大的星球从她眼前划过,以极快的速度冲向远方,有球体相撞,解体成无数小碎颗粒消失在浩瀚空间中。
身后咯吱响的声音越发清晰,她转头,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齿轮盘,比她展示给莫尧看的那个幻影要大上千万倍,实体的,近在咫尺的。
那些齿轮小如尘粒,互相嵌合,一个带动一个,走得又慢又笨重。可站在姜晚的角度看去,那些轮盘流转飞快,只是一个眨眼,小如尘粒的齿轮们就被淘汰换新了。
有个青衣道袍的中年晃了晃打满的酒壶从齿轮中间穿出来,瞧见她站着,随意扫了眼,“哟,这么快就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