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对,是不是晚了些。”
穿出来?
姜晚偏头去观察被横穿而过的那处齿轮,依旧在机械转动,没有一丝被打岔变轨的痕迹。
落华山未立神像,姜晚只能凭借直觉猜测:“您是落华上神?”
那上神狐疑地瞅了眼她,低头继续晃悠他的宝贝葫芦,猛一下又抬头来瞧她,接着凑到姜晚跟前来,围着她左左右右打量。
他狐疑地自言自语,眉头紧着,表情有些难说:“没死啊,那怎么回来的?”
“晚辈是从落华山神址进来的,想求上神点拨迷津。”姜晚规规矩矩答。
“你等等,你等等。让我捋捋,你还活着,还长这么大啦?!不是,我缓缓啊。”
青袍上神摇着脑袋,将葫芦夹在胳膊下,掐算手指,眼神奇怪地瞅着她,半晌才老神在在地点了头,嘴里念叨着,妙哉妙哉。
旋即开朗大笑起来,心情大好,袖袍一挥:“跟我来吧。”
姜晚还没搞清楚状态,眼睛一晃,面前又是新的光景。
她眼前的,是比大阁会议厅还要大百倍的地方,顶上打下来一片亮光,她站在亮光中间,站在整个议会厅中间,渺小的像那大齿轮盘中的小小沙砾。
“来啦?”
有影子被投射在她脚下,拉得很长,从身后走近。
响指声起,半人高的柱子托着一颗琉璃球体从平地上升起,就在姜晚身前。
球体里盛着的是姜晚再了解不过的魂魄形态。
每一缕都被不同的颜色标记上,一共七缕,有些许残缺,总体来说并不影响魂魄主人的命格健全。
会是谁的呢。
神为什么将这些魂魄囚困在法器里,摆在这殿堂正中,受人监视。
姜晚回身,领着她来此的青袍上神已不知所踪,十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女子,身姿婀娜却不妩媚,美容姣好充满慈爱,由内而外都透露着神性,低眉弯眼都是怜爱。
可那怜爱的眼神落在姜晚身上,总让她觉着不自在,厌恶在心底翻腾。
觉得她可怜,在可怜她什么,神谕下的必死的命运吗。
姜晚心里不舒服,连姜淮叮嘱的礼貌礼仪都忘在脑后,指着琉璃球里困住的那些活跃游动的魂魄体,没好气地问:“这是我的?”
姜晚眼神带着审视,紧锁着那女子,看着她一步步走近,错过她,停在琉璃球前,站在她的对面,眼睛带笑着透过琉璃球看她。
她说:“你父兄将你养的很好。”
这一句,便算是默认了问题。
眼前的女子知道她先天残缺的魂魄,知道她的父兄……她就是姜晚此行的目的,那个能解开神谕奥秘的人。
姜晚沉下心来,强迫自己冷静,想着姜淮千万叮嘱的家教礼仪,规规矩矩向人行礼。
“敢问上神名号?”
她心里已经有个名字了。
像是被猜透了。
“落华已殒身天地间,造化万物了。”
姜晚眉头颤跳了下,额间的黑色花钿暗了一些。
上神却始终在笑,目光像那束亮光将她从头看到了尾:“吓到你了?”
姜晚僵硬机械地摇头。
她只是有些惊讶。惊讶于落华上神的献身,惊讶于眼前这位上神不曾变化的笑颜,没有可惜,也没有怀念。
像在讲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在华嵘上神的眼中,这确实是没什么需要缅怀伤感的。
在这个大殿里,安置了百来位上神的执灯。执灯常亮是上神之力充沛的象征,黯淡是神力在衰竭,灯灭则神陨。
神陨不是什么可悲的事,相反,那是万物的新生——
一位上神的陨落可降福数以万计的生灵。
那是上神能为天地做的最后一件事,而他们,没有一位不是甘心情愿的。
华嵘上神笑着,领着她的手覆在琉璃球上。
球体里的七魄像是被激活了,游蹿起来,钻进姜晚的掌心。魂魄回体,心胀得好难受,平日蒙了纱布一样的感官都清晰起来,心脏跳动剧烈,耳边脑子里都是四面八方涌来的祈福声。
华嵘上神抬起手腕,指尖在她花钿上一点,花钿消融,连同那些扰人清净的声音都一起消解了。
突然的清净让姜晚有些不适,安静地像聋了双耳。她试图发出些声音,确认自己还健全,吐出的声音却很嘶哑,喉咙干涸。
她眉头紧蹙,想从华嵘上神脸上找到些解答。
华嵘上神依然在笑,目光落在琉璃球上。
透明的球体泛光,光里是人间,破败不堪,战火连天的人间,杀戮与硝烟将琉璃球熏得黢黑。
“主神有训,神不得轻易出手插足三界秩序。身居高位者该保护秩序,而非破坏平衡。
我们不知道那些族群争斗的源头,也无法断论谁才是对的一方,我们无法阻止战事。
可你看,这人间多苦难,这世道多艰险,这生灵多无辜……我等时常在想,要如何决定才能保众生平等,万物万序平衡。
这殿中只有少数是在天地初始便成了神,我与大多数也是历尽沧桑磨难才有幸开悟飞升。
这身神力总想着为生灵做些什么,可做些什么才对呢。我们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为在那样乱的世道里救生灵,上神们也曾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在多位上神为庇护战火里的生灵,维持六道秩序神陨后,主神动怒了。
一场大火接着一场大水,将搅打在一起的仙魔妖几族分隔开来,并降下神谕,怒斥。
恶果自食。
“所以,洲岷……真是主神的惩罚?”
神是局外之人,可洲岷不是,它是战事里最无辜的牺牲者,被夺了群居地,整支兽群都被屠尽。
姜晚想起了池子时对神谕的那些解读,追问:“主神让洲岷复生,真是要它宣泄不满?”
华嵘上神笑着摇头:“主神的心思要比我们复杂的多。”
姜晚紧盯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那条天命阎罗可救苍生的神谕也是主神的意思?
“洲岷复生后,主神更生气了。”华嵘上神停顿,指尖在琉璃球上滑动,“我等已经接到消息,等着配合主神完成天地覆灭,族群再生。”
“是你父亲,他的恳切请求竟传到了主神那儿,挺意外的。”
琉璃球的画面里重复放映着,姜道沉一阶阶叩首,从山脚一路到祭台。不是重复,是每日,不分昼夜清晨。
只有一个日渐消瘦的背影,和她记忆里,那个永远为地府操劳的背影重叠。
姜晚心里泛酸,姜道沉是这样的,心怀大爱,永远将生灵放在第一位。她在姜道沉心里,甚至比不过地府事务,排不到一个待审讯的恶鬼前头。
华嵘上神监察琉璃球几百年,洞悉七魄,再细微的变化她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可眼下,她笑着,假装没察觉。
继续说着她准备了几百年的解释:“主神是有些动摇,可洲岷的神力是他亲自赋予的,他是有意要告诫仙族,叫他们悬崖勒马。彼时仙族仍然未有悔过之心。主神若收回了洲岷的神力,照仙族的做派,你以为如何?”
姜晚清嗤,不用想就知道:“目空一世,得寸进尺。”
“是。这就是主神犹豫的,我等也不准备劝。可下界承受的苦痛我们无法忽视。你父亲诚恳,让我等都好奇,那样的人间真的还有救吗,真的值得他拼命救吗。
他有一句讲到了我心里。他想救人间的孩子,他想救一救世间的希望,那些没有沾染过罪恶的灵魂。
如果要用他孩子的性命去救呢,他还会如此执着吗?是他孩子的性命重要,还是这肮脏又岌岌可危的人间?”
姜晚背脊发寒,和琉璃球拉开距离:“这就是选中我的原因?用来考验……我父亲?”
“当然不止于此。那样的人世值不值得救,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有发言权。而你,是主神拣选的。天生五感微薄,七魄全空,他人待你好就会令你滋长温情,长成温润模样;他人待你极恶,就会令你滋长戾气,会变成比洲岷更威慑三界的存在。可以说你会变成什么样不在我们决定,而在你遇见的人,遇见你的人,你见到的事儿,他们对你做的事儿。”
“你,就是我等看三界的眼睛,主神将决定权交在你手里,你的决定便是我等的决定,救与不救只在你一念之间。”
华嵘上神的话像颗雷在姜晚的脑子里炸开,她的身世,她肩上的责任,她要做的决定,远比她来时设想的要宏大许多。
她的与众不同竟是主神留给三界的填空,那七魄便是三界上交的答卷。
姜晚的目光从琉璃球上挪开,着急地看向华嵘上神,心里想说的话还没问出口,眼前人的身影已逐渐透明,她脸上还挂着笑,目光慈爱又怜悯众生的看着她。
“去吧,去做决定吧。”
头顶的那束天光中传来声音,不能辩其性别,模糊又清晰,极远又极近,慈爱地又严肃着。声音像双大手,推着她一直往后,直到推出神殿之外。
神殿的大门在她眼前合上。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如何救……”
第147章 洲岷
姜晚是在地府自己的床上醒来的。
床幔遮去了所有光,周遭很安静,屋子里熏着浓厚的白松香。
若不是体内平稳的内力,健全的七魄,她都要怀疑自己这些时日的经历都是一场梦。
她起身下床,披上宽大的阎罗外袍,几步绕过圆桌,推门出去。
屋子外的瘴气已经涨到胸口,空气里的味道刺鼻呛人。
去阎罗殿的路上看不到几个走动的鬼差,地府安静地像座空城,连鬼魂求饶诉苦的声音都小极了。
她站在阎罗殿前,大门从外向里被拉开,里头的人正侧身和同行人说话,脚下还没收着步子,险些撞上。
那两人发髻一丝不苟地梳着,匆忙走动也不见袍子褶皱,袖子折到胳膊肘,手里抖着几张纸。
两人和姜晚打了个照面,眉头蹙成高山,眼神上下打量,深吸一口空气,猛地后撤了一大步,跟见了鬼似的,扭头冲身后喊:“人,生人……地府进生人了!”
喊什么喊,没见过世面。
姜晚喉咙滚动,嗓子像在被刀划拉,啊了半天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短叹口气,退开步子给被惊吓到的两位仙官让路。
两位仙官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是一步也不敢乱动。
他们才来地府,无常们事多,捡了要点叮嘱,尤其强调了生魂入地府,若受了惊吓可是要散元魂的,这是散功德的大事,他们可不敢含糊。
“怎么还站在这儿呢?城南催着,赶快赶快,动身去啊。”仲奉仙君步履匆匆,几乎是小跑着赶来。
“阎罗殿下!您可醒了,您感觉如何……身子如何?”
两位仙官听见仲奉仙君称呼眼前这个年轻貌美的人类小姑娘为阎罗殿下,不由地又多瞧了两眼。
那是人,没有仙骨的人!竟然是传说中的阎罗,天命阎罗!
天命阎罗竟然是一个小姑娘。
这信息在脑子里转悠一圈,两人换了个眼神,在心里痛批,大阁真不干人事。
姜晚指了指喉咙,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发不了声。
仲奉仙君瞪圆了眼,忙请她进殿里,熟练地喊来殿中的小鬼童备茶,那主人翁的口吻像是到了自己的地盘。
小鬼童应声而来,见是阎罗,心虚地站在原地候命。
仲奉仙君脚下生风,冲着里头喊:“老大,阎罗殿下来了。”
阎罗殿被一扇四面曲屏隔出两个空间,屏风前面围坐了少说十几位仙官,地下桌上都摆满了古籍书册,屏风后头还是那张办公红木大桌,鬼帝于正中站着,池子时在他侧边听着。
经由仲奉仙君嘹亮的嗓子一喊,满殿的人儿都抬头来看。
在场的仙官微笑着冲她点头致意,很快就回到刚才专注翻找讨论的状态了。
“醒了?!”鬼帝一下从古籍里扎出来。
姜淮急匆匆地从结界处赶回来,身后跟着白芋和被揪着耳朵等候问罪的鬼差。
白芋快速扫了一圈,讪笑着道歉:“殿下恕罪,这孩子是这两日刚招编的,不懂规矩,擅离职守,小的已经按规矩教训过了,特领着它来给您道歉。”
殿中静悄悄的,鬼帝盯着桌子,姜淮和池子时分别在姜晚前后盯着她。
地府已经够忙乱了,哪有空去跟一个什么都不懂,连培训都还没转正的小鬼差计较。姜晚扫了个眼神过去,白芋又揪着那鬼差的耳朵退下了。
它压低声音训斥着失职的鬼差:“说过多少次了,盯好屋子,殿下醒了第一时间传信,你倒好,交班交丢啦,这都几日了领班是谁都认不清啊?”
“还好殿下没出什么大事,你啊,有几条命够赔的……”
姜晚捧着热茶,小口小口抿着。
室内的气氛低沉着,鬼帝和姜淮的压抑情绪让她浑身难受:“对地府的防御结界那么不自信?”
开玩笑,地府的全面防备防御结界那是三界数一数二,没人能破结界入内,也没有一只恶鬼囚徒能从九幽的地界逃掉。
可不怕明抢,就怕那群老头使阴招。
姜淮没什么好脸色,不眠不休几日眼底青晕明显,语气也带了些烦躁和不容拒绝的命令:“这几日来了不少人,乱糟糟的,你少出去走动,一会儿我给你安排几个靠谱的,跟着你。”
“跟着我还是看着我?”姜晚嘟囔着,被姜淮瞪了眼,瘪嘴答应。
也不怪姜淮紧张,在姜晚从云端跌下来晕过去的几天几夜里,先是洲岷狂躁不安,后是仲奉来带坏消息——仙族已经鼓动了不少族派,只等仙族发令,一呼百应向地府发难,不论手段。
这样的关节点上,如果不是地府离不开他的统筹组织,那人恨不能自己二十四小时贴身看着。
仲奉仙君的腰后受力,往前扑腾两步,正好截拦在姜淮身前。他的余光无辜地向老大求饶,始作俑者的眼睛始终停留在姜晚身上,一眨不眨的。
仲奉仙君深吸一口气,松掉,扬起谄媚地笑脸,熟络地干起他惯常的工作:“时间紧迫,咱先说神谕的事儿吧。阎罗殿下,神殿里发生了什么?”
姜晚的眸子逃避性地闪动,极细微的慌乱又很快恢复冷静,嘴角勉强扯起笑。
她将神殿里发生的事,见到的一切都说了。
洲岷的复生,主神的警示,和她七魄空缺的缘由。
她也自私的,有所保留。
“竟是如此……”鬼帝粗粝地指腹不断摩挲着手杖的宝石切面,仰起头看着阎罗殿的房梁,那万万年不朽的金丝楠木什么时候抬头看都是一样的遥远。
几百年前,他和姜道沉一同盯着这条主梁,枯坐一夜又一夜,为生灵,为地府,为洲岷,为姜晚,他多么庆幸,又多么欣喜,那时他的心软留下了这个孩子,那时他们的坚定让这孩子长成了现在的大姑娘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