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而马车停,谢狁对李化吉道:“不必下车。”
李化吉就知道谢狁对她并无信任,不愿叫她接触军事机密,她就坐着:“好,我在马车上等你。”
谢狁很喜欢她听话的模样,步下马车,走入办事之处。
谢二郎正把盔甲脱下来放在一旁,只把袖子挽起,双手叉着腰,敞开着腿站在挂起的建邺布防图前,不像个将军,倒像是一个预备偷家的窃贼。
谢狁叫了他声:“二兄。”
谢二郎指着布防图:“三弟来得正好,我刚研究出了进攻路线。王家虽执掌着建邺布防,可他们不善兵法,每回换防都会出现半刻的空虚之处,以北府兵的战力,我们完全可以抓住这一时刻,沿着这条路线,在半刻之内攻进大明宫。只要进了大明宫,王家就失了地形优势,不能耐我们如何。”
谢狁淡道:“二兄,我打算去平阳县。”
谢二郎转头诧异:“什么?你去平阳县做什么?”
谢狁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对于他来说,这个问题有些过于难以回答了。
他把目光落到布防图上,过了很久才道:“我亲自去平阳县,王相才相信我们不会反,同时我也可以联系其他州县的驻兵,等你举事时就可以起夹攻之力,扑灭范阳卢氏、临安郗氏的势力,如此王家就只剩了一个衰微的太原王氏的助力,与强弩之末无力。”
谢二郎皱起眉头:“当真是因为这两个原因?”
谢狁道:“攻下江山容易,最重要的还是要坐稳,我出面斩杀卢家郎君,有助于赢得民心。我背负乱臣贼子的名声太久,这不利于我们举事,二兄,我们得防着北朝会趁虚而入,所以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两头发力。”
谢二郎没有立刻回答谢狁,反而先走回座位上,盘腿坐了下来,手指屈起,在桌面上敲了又敲,有些烦躁的意味。
他道:“弟妹呢?”
谢狁道:“她随我一道去。”
谢二郎掌心一拍桌案,骂了声:“老子就知道。”
谢狁皱眉:“这是我的决定,与她无关。”
谢二郎烦躁:“怎么无关了?你前些日子与我说要从长计议,我不明白为何要从长计议,这些年你我,再加上四郎的经营,愿意跟随琅琊王氏的世家本就少了一片,正是造反的好时节。你一再说要好好想,想过后,你给我的答复却是要带着隆汉去平阳,尽管你并未阻止计划,也给出了这样做的理由,可是这到底与我们最开始商议的不同。”
谢狁道:“便是我不在,以二兄的军事才干,也可夺位成功。”
谢二郎嗤了声:“这是自然,但是谢三郎,你告诉我,你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你若只身前往平阳,我倒还信你半分,尽管我确实也不能理解如今王家的注意力都在平阳,你要怎么绕过他们的眼线,去调动其余州县驻兵,但是因为你是谢狁,我姑且信你,可是现在你要带着隆汉去,我说服不了我自己。三郎,你变了,从你改变主意,打算娶隆汉的时候,我他妈的就该想到这点。”
谢二郎越说越气,到了末几句,他简直难以忍受般,蒲扇般的大掌拍得案桌啪啪作响。
“你告诉我你究竟怎么想的?你最后不会还想留着那个小皇帝的性命吧?谢三郎,你到底记不记得那只是我们为了能安心抵抗北朝外敌而给王家施下的安心丸?”
面对谢二郎疾风暴雨般的怒吼,谢狁倒是出奇得平静:“我自然记得,所以我不在建邺的那段时间,还望二兄按原计划行事,该杀的人也照常杀。”
谢二郎狐疑地看着他:“当真?隆汉能为了她弟弟,在宫宴上替你挡剑,你当真忍得下心杀了她弟弟?”
谢狁的神色平静到残忍:“不若说,我巴不得小皇帝早点去死。”
谢二郎沉默了下:“可你也要知道,若真如此隆汉必然会记恨你一辈子。”
谢狁露出了讥讽的笑:“二兄当真以为这世上有谁是无可取代的?化吉关照小皇帝,不过是因为那是她唯一的亲人,既然如此,我再还她一个就是了。”
这话说得,就连谢二郎都语塞了许久,他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谢狁。
尽管他与谢狁是同胞兄弟,可也常常难以习惯他的情感思考方式。
这让他更为好奇一件事来:“我真的想不明白你为何会娶隆汉?”
其实谢二郎真正想说的是‘喜欢’一词,可是他面对谢狁说不出口。
谢二郎总觉得他已经足够薄情,若今日是京兆韦家阻碍了他的路,他必然眼也不眨就诛了韦氏全家,可是他至少知道做出这样的事后,他与韦氏一定会夫妻反目,而不会像谢狁那般认为只要再补偿李化吉一个家人,就还有重修旧好的可能。
谢狁于感情之事上,真的像个怪物。
所以谢二郎对着他说不出口喜欢一词。
谢狁道:“你问过这个问题了,我也回答过你,因为我对她有情欲。”
他垂下眼来:“若要说更多,那就是还有一点,我有些羡慕小皇帝,常常想,若李化吉也愿意这般对我,该多好。”
谢二郎一愣,嗤之以鼻:“多情郎男找,可痴情女遍地都是,以你的样貌,只需略施温柔,就有数不清的女郎为你得相思病。”
谢狁道:“那不一样,化吉足够理智,不是那等为小情小爱寻死觅活,如五郎那般没出息、没骨气的人,可正是这样,她的情爱才更迷人。所以我想要。”
第44章
前往平阳县的日子来得极快。
李化吉登上舫船, 沿着甲板走。谢狁还要应付前来送行的官员,因此并未陪同在旁,她独自步入舱室。
郗家阿妩却早已在内, 她身着千山翠色绉纱上衣, 下着浑色裙, 梳着简单的圆髻,只簪着珍珠发簪, 一派闲适自得的模样,瞧着倒真像是一心一意去游山玩水的。
舱室内倒有旁的桌椅,可其中只有阿妩一人,她另外挑桌坐下并不合适,因此李化吉还是走了过去,在阿妩对面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 阿妩便将两份户帖递到她的眼前:“黄金难带, 等寻到两位郎君都不注意的时节, 我再给你。”
李化吉料不到她竟这般直接将户帖拿了出来, 唬了一跳,也幸亏底下送行声不绝, 还能容她镇定地收起户帖。
阿妩瞧着她谨慎的样子便想笑, 道:“前番谢五郎把信送到我的嫁妆铺子去, 同我讨几分户帖, 我还当他是要多备几份好布疑阵, 直到他让我亲自把户帖送给你, 我才知原来我想差了。”
李化吉警惕地看着阿妩.
阿妩道:“五郎要我帮助你, 他自然把前情都告诉了我。你也不必紧张, 若我有想揭发你的想法,也无需将户帖给你。只是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你预备何时逃走?”
李化吉自然觉得她逃走的最好时机是李逢祥逃走之后,一来她也放心,二来当时朝廷大乱,谢狁也顾不上她,她偷偷逃走,不会引人注意。
可这样的事是没有必要和阿妩说的,因此李化吉含糊道:“我还没有想好,拿了户帖也只是以备不时之需而已。”
阿妩恐怕是没有相信她的话,因为在李化吉说完后,阿妩定定地看着她好会儿,目光里似有忖度,也有挣扎,但经过几番犹豫后,她到底还是选择开口:“但我以为你最好的逃跑时间就是在平阳县时。”
李化吉困惑道:“为何?”
阿妩道:“休要瞒我,若你未将此事提上议程,谢五郎又何必执意要我想办法就在平阳县时把两千两黄金给你?”
李化吉琢磨出不同寻常的意外来。
首先当时说的是李化吉帮助谢五郎逃跑,谢五郎作为报答给她户帖和黄金,但此时李化吉并未帮上什么忙,谢五郎却不但将报酬奉上,还如此匆匆,非要在平阳县时把黄金赠给她,怎么想都会让她隐隐不安。
李化吉道:“五郎也觉得我最好在平阳县这段时日逃走?”
阿妩肯定地点头。
李化吉有些不信任:“为何?”
阿妩并未直接回答李化吉。
她是建邺最叛逆的女子,却不是无缘无故就长成了这般性子,从小到大,她见识过太多的女子悲剧,从那时起她便了悟,女子生而不幸,却与她的家世、财力、学识、性情、样貌无关,只是因为是女子,才注定要万艳同悲。
所以她才敢帮助六娘去做如此私奔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而在她看来,李化吉又实在可怜,嫁给谢狁那样的男人已经足够不幸了,却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杀死唯一的亲人,
这样的人生,简直可以用惨绝人寰去形容。
阿妩实在看不下去,因此愿意给李化吉搭把手。
但阿妩到底是崔家的儿媳,到底是与谢狁荣辱与共,因此阿妩愿意给出的帮助也是有限的,她只能希望李化吉平安,至于李逢祥,为了避免后患,还是最好死在宫里的好。
——她这样肯帮李化吉,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以为李化吉一个孤女,无权无势,掀不起风浪,就算将她放走,也于大局无碍。
阿妩道:“你身在宫外,又远离建邺,谢狁为公务而来,多有照顾不到的地步,你此时逃跑是最容易不过的。”
李化吉沉默了下来。
她确实有些被阿妩说得心动了。
她想等李逢祥走了再跑,也是因为放心不下李逢祥,但她的处境其实也谈不上好,谢狁如今迫切地想要她怀上一个孩子,李化吉已经受够了与他亲密,也对怀他的孩子这件事打心底里排除。
再加上在她的认知里,谢狁要融了她血脉的孩子,说到底还是为了取代李逢祥的位置,到时危险的还是李逢祥。
因此李化吉这几日也有所松动。
可她跑了,李逢祥就是一人留在建邺了……
她稍微露出了些许犹豫,阿妩就道:“平江与临安相近,正巧我郗家祖地就在临安,我很有些人可以借你一用,助你拿着两千两黄金轻轻松松逃出平阳。”
李化吉抬眼:“我有一事不解,阿妩为何这般尽心帮我?”
阿妩道:“你与五郎有交易,我帮你其实是在帮五郎保住君子之名,所以这情你该承五郎。”
李化吉默了瞬,道:“阿妩容我再想想。”
两人这边说完了话,再过会儿谢狁也与崔二郎步入了舱室。
崔二郎是谢狁的亲信,私下里在他面前总是可以轻松些,故而甫一进舱室,与李化吉见过后,便问阿妩:“今日起得早,可累了?建邺去往平阳也要一个时辰,你若想,可以去楼上备好的房间休息。”
阿妩道:“在崔府便罢了,好容易出来,若还在床上睡觉,实在虚度时光。我要去甲板上走走,看看好山好水。”
崔二郎便看向谢狁。
当下无事,谢狁也不干涉崔二郎,崔二郎便陪着阿妩去了。
如此,舱室内就剩了谢狁与李化吉二人,有些沉默。
二人历来就少话,在谢府时还瞧不出,毕竟谢狁早出晚归,他又热衷于房事,与李化吉交颈而卧多了,谢狁也不觉得往常有多尴尬。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
两人虽是夫妻,可关系也最是疏离,就是茶寮里无意拼桌在一起的茶客都比他们有话可聊,两人相对沉默了会儿,谢狁道:“你想不想去甲板看风景?”
李化吉想到甲板上有阿妩与崔二郎,不想去打扰,便摇了摇头。
谢狁也不觉得看山水有什么意思,既然李化吉也不想去看,自然而然的,就该陪着他去做他想做的事。
反正舫船上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干。
谢狁道:“那便陪我去睡会儿。”
今日为了出发,李化吉要看行李运上船,免不了要早起,她自然是困的,可谢狁这话一出,倒是把她所有的睡衣都驱赶了。
李化吉小心翼翼道:“我倒没什么睡意,郎君若是困了,我替郎君更衣就是。”
谢狁却不是要与李化吉商议:“你陪着,我才能睡得更好些。”
他向李化吉伸出手去。
李化吉没了法子,只好将手递给谢狁,被他牵着手,往楼上备好的客房走去。
舫船条件有限,客房也只是用木板隔开的小小单间,里面放置的床自然就小。可鹤归院那张床,因为二人同床共枕时免不了会出现肢体纠缠,因此李化吉都嫌小,何况是这样一张床。
两人要睡在一处,恐怕得要她睡进谢狁的怀里了。
李化吉的抗拒就更深了些。
但谢狁已经在解她的衣带了。
这是他最近的乐趣,以往二人同寝,总是由李化吉先去沐浴,只着一件里衣上床。
但现在谢狁很喜欢亲手给李化吉脱衣,看着层层繁复的衣物从她的身体剥离,渐渐露出荔枝般白嫩多汁的躯体,好像是由他亲自脱去李化吉身上的礼义廉耻,将她重新回归于身体的野兽本能。
客房的窗未关,白云清晰可见,河道两侧的人声更是鼎沸,挤进李化吉的耳朵内。她咬着唇,躺到堆满她的衣物绸缎的床上去,床未置床帐,天光无遗地漫进她的眼眸之中。
谢狁慢条斯理地教她:“月退屈起,分开,踩在床上,再开些,真乖,很好。手拿起来,自己掰开。”
李化吉的唇咬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