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溯接过小暖炉。
老仆又将狐皮大氅披在少年肩头。
手捧小暖炉,肩披狐皮大氅,马车上的熏香炉飘出袅袅熏香,老仆掀开轿帘,少年扶着老奴的手,动作优雅钻进马车。
二当家一阵牙疼。
——装!
城里楚风馆的小倌们都没他这么讲究!
马车缓缓驶出山寨。
马车上的少年闭目而躺。
落日的余晖铺在车顶,有些许浅浅的红自轿帘处透进来,折射在案几上的白玉瓶上,散发着柔和的光。
似是被白玉瓶上的光晃了眼,少年眉头微动,慢慢睁开眼。
“方城乃蛮人杂居之地,阿娘为何想把自己葬在那?”
商溯手指轻叩着装着母亲骨灰的玉器,玉器发出一声轻响,少年半眯着眼听着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老奴。
坞堡已被他打下来,山贼有了喘息之机,而彼时的朱穆突然对商城有了想法,盛军无心再去剿匪,紧锣密鼓备战朱穆来袭,他正好有了时间,将母亲按葬在她说过的地方。
老奴安静驾车,一言不发。
商溯挑了下眉,习以为常老奴的沉默不语。
离开山贼窝,世界安静得像仿佛只剩他一个人。
商溯无声嗤笑。
案几的另一侧是一张官府公文。
龙飞凤舞的字配上粗糙的画像,让少年瞧一眼便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污染,但少年还是一边嫌弃着一边将公文拿起来看着。
“阿和?相蕴和?”
少年啧了一声,搁下官府通缉公文,“啧,反贼之女。”
怪不得敢对邬堡有想法,也怪不得不怕生人,敢与他讨价还价。
——不着急,待他将母亲的骨灰葬在方城,再去寻这个小反贼。
·
小反贼相蕴和此时正在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讲给大反贼相豫听。
“阿父,你未来会登基,会当皇帝。”
相蕴和道。
当然,省略了那些他被阿娘毒杀的传言。
眼下的阿父阿娘夫妻感情正浓,没必要说这些事情让他们心生隔阂。
她已重生,一切悲剧尚未酿成,那些从少年夫妻走到相看两厌也好,到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也罢,这些事情都有可能被挽回。
相豫一拍大腿,心潮澎湃。
——他就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
相豫慷慨激昂,“阿和,你放心,阿父定会将天下打下来,让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好呀,我等着那一天。”
相蕴和甜甜笑着。
她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
阿父阿娘为帝后,她享泼天的富贵荣华。
·
“许我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姜贞嗤笑。
雷鸣伸手将使者揪起来,破口大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里坐着的是姜家的姜二娘,反的是你大盛天子与朝臣!”
“荣华富贵?”
“呵,你让狗皇帝把万里江山拱手相送吧!”
使者处事不惊,“您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对嘛,一切都好商量。”
商城在姜贞的攻打下接连败退,原本可以伸出援手的济宁城此时又被乱军围城,商城郡守求救无门,只能派他来说和,谁曾想这群反贼压根看不上他们许下的荣华富贵,一门心思想要攻破商城。
“听闻二娘的女儿曾在济宁城走失?”
一个筹码不行,使者抛出另一个。
姜贞凤眸陡然凌厉。
雷鸣心头一跳,抓着使者领口的手不由得松了三分。
这是被捏到了七寸,使者微微一笑,从雷鸣手中挣脱出身,对着主位上的姜贞一鞠到底,“二娘若肯退兵,我家郡守便将小女郎拱手相送。”
“呵,就凭你家郡守?”
姜贞冷笑,“严信尚且抓不住她,你家郡守难道比济宁城的郡守更手眼通天?”
使者不以为然,“严郡守若果真有本事,又怎会在眼皮子底下被山贼杀了杨成周?”
商城与济宁城虽离得极近,但两地郡守的关系却势同水火,这个想把那个地方并过来,那个想把这个吞并,端的是谁也不服谁,看对方倒霉比自己升迁还高兴。
商城被攻之甚急,济宁既为掎角之势,便该出兵救援,但济宁郡守严信随便拿了个理由便将他打发,莫说救援了,几乎把落井下石的心思写在脸上。
——姜贞的兵力并不多,严信存的是让姜贞与商城两败俱伤之后自己渔翁得利的心思。
身为大盛郡守又如何?
明眼人都能看出大盛气数已尽,与其为这样的江山效力,不如自己图谋天下,做下一位天下之主。
“小女郎聪慧,自然不会被这种酒囊饭袋所擒拿。”
使者从衣袖中取出一枚珠钗,“似我家郡守这种雄主,才能让小女郎暂停脚步。”
姜贞眸光微微一滞。
——那是她亲手簪在阿和鬂间的珠钗,虽不甚精致,但里面却暗藏玄机,危急关头能取人性命。
使者将珠钗双手奉上,“二娘放心,若您肯退兵,小女郎自然安然无恙。”
姜贞凤目轻眯。
雷鸣在这种首饰上鲜少下功夫,看了看使者拿着的珠钗,再看看此时陷入沉默的姜贞,哪怕他不懂这枚珠钗的材质,也知这是一支被姜贞亲手送给阿和的东西。
阿和的确在这群人手里。
□□时头大如斗。
“你家郡守未免太强人所难。”
姜贞凉凉的声音打破屋里难熬的安静,“我此时退兵,如何向穆公交代?”
使者笑了一下,“穆公与二娘不过萍水相逢,但小女郎却是二娘的亲生骨肉。”
“谁亲谁疏,二娘难道不知?”
“我与穆公萍水相逢,穆公却愿意赠我五千兵马。”
姜贞眉梢微挑,“此等情义,我怎可轻言辜负?”
使者心头一跳,“二娘难道要舍弃小女郎?”
“我不信你们抓得住她。”
姜贞冷笑,“用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珠钗便想骗我退兵,你们的算盘打得也未免太好。”
“若阿和果真被你们所擒,你们为何不拿她亲笔信过来?”
“是她伤了手写不了字,还是你们手里根本没有阿和?”
使者脸色微变,“二娘——”
“不必说了,送客。”
姜贞道,“你们会错了主意,我姜二娘从不受人威胁。”
雷鸣这才反应过来,使者这是在诈他们,他们手里根本没有小阿和!
“滚!”
雷鸣再不犹豫,推搡着使者将人轰出去。
使者的身影消失在军帐之外,姜贞挺直的脊背慢慢塌下来,她伸出手,摸到一只茶盏,往里面倒了一盏茶,胡乱喝着隔夜的茶水。
赵修文与相老夫人仍在朱穆手里,她若此时退兵,他们必死无疑,她不能拿他们的命去换阿和。
她在赌。
赌阿和没有被抓,赌她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女儿骨子里有着不亚于她的坚韧。
雷鸣轰走使者,挑帘而入。
向来凌厉迫人的女人此时正在喝茶,凤目低垂,眼睑微敛,像是锋利的剑遇到了鞘,顷刻间敛了所有锋芒。
雷鸣愣了一下。
“嫂子?”
好一会儿,雷鸣试探开口。
姜贞回神。
“若阿和果真在商城郡守手里,不出三日,他的使者会再次登门。”
姜贞放下茶盏,平静说着话,凌厉锋芒须臾间尽归于身。
雷鸣有一瞬的恍惚。
方才那个卸去所有锋芒如同一个普通母亲一样的姜二娘,仿佛是他的一种错觉。
雷鸣又看一眼姜贞,“嫂子,我往商城走一趟,看阿和到底在没在商城。”
“不必。”
姜贞摇头,“若去了,才是真的上了商城郡守的当。”
所谓讨价还价,讨的不过是对方对己方手中筹码的看重程度,一旦露了怯,便只能被别人漫天叫价。
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危险境地。
——哪怕对方手里捏的是她女儿这种筹码。
姜贞摊开地图,指腹一一划过地图上的城池。
石城,夏城,商城,济宁城......手指微微一顿,凌厉凤目微闪——清风寨的山贼应当很乐意与她合作。
“你往清风寨走一趟,务必要见到他们真正管事的人。”
姜贞道,“你问他,若我送他一份大礼,他敢不敢收。”
·
清风寨的大当家着实不敢。
“大哥,你在怕什么?”
二当家跃跃欲试,“老三不是说了吗?他走之后姜二娘必会给咱们来信,送咱们一份大礼,让咱们只管收着便是。”
他虽极度不喜三当家的刻薄,但这厮着实会打仗,戏文里算无遗策的将军也不过如此。
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不认可这个人不代表不认可这个人的能力,所以他觉得三当家的话也能听一听。
二当家道,“大哥,咱们就手下这份大礼吧。”
“那可是一整座城池!咱们要是有了这样的城池,还窝在山里当什么山贼?”
大当家终于被说动,“好,咱们就与姜二娘两路夹击,拿下商城!再不当这劳什子的山贼!”
·
“商城?”
商溯手指轻叩着案几,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此时的商城,应当已被姜二娘拿下。”
那是一个不输于任何诸侯的一代枭雄,哪怕兵力并不多,也足以让商城的那群老不死弃城而逃。
商溯心里舒坦了。
羽人座的熏香炉里的熏香即将燃尽,他轻抬手,往里面添了一枚熏香。
安静宁和的云雾冉冉升起,少年舒服地迷起了眼。
案几上白玉碟里摆放的有榛子,他一边轻嗅着熏香,一边磕着榛子。
唔,这才是人生。
然而他的人生很快被打扰——
“停下停下,来方城做什么的?”
轿外响起男人盘查的声音。
商溯眉头微动。
蛮人混居的方城什么时候有了汉人在把守?
赶车的老奴掀开轿帘一角。
商溯微眯眼,顺着轿帘往外瞧。
曾经的蛮荒之地如今已换了模样,到处都是汉人的身影,或教蛮人学汉字汉语,或教蛮人做耕地犁具,更有甚者,还有汉女与蛮人男子结伴同行,一路说说笑笑,簪花牵手。
商溯眸光微微一滞。
......这是,方城?
“兰姨,马上要到上巳节了,咱们要好好乐一乐。”
少女软糯糯的声音响起,“阿父说了,到了上巳节那日,他会带着军师石都小叔叔他们过来,与咱们一起去过节。”
“是该好好乐一乐。”
一女子笑道,“咱们来方城已有半年有余,整日里不是忙着开荒,便是忙着织布喂牛羊,连去岁的除夕都没有好好休息。”
“如今终于农闲,咱们此时不乐,更待何时?”
一行人从马车旁走过,清脆软糯的声音顺着三月的春风送进商溯耳朵。
商溯轻抬眼,看见少女窈窕身影。
说是少女窈窕身影,其实更像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只是大半年未见,她已比之前长高了许多,已经有了半大不大的小大人模样。
小姑娘显然爱漂亮,穿着桃花色的衫,簪着玉色桃花簪,上面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不名贵,但胜在别致可爱,压在乌黑的发上,越发衬得发如绸缎,泛着好看光泽。
爱漂亮的小姑娘一边走,一边与同伴说笑,阳春三月,暖风习习,少女黑湛湛的眼睛映着方城的晴空,仿佛能将人心的阴暗照得无处遁形。
商溯眉头微动,转了下自己空荡荡的拇指。
——啧,希望他的扳指没被她拿去换钱。
商溯轻扣车厢。
小姑娘仿佛听到了声响,脚步微顿。
商溯懒挑眉。
搁下手里未磕完的榛子,调整了舒服的姿势,靠在清风朗月的靠枕上,只等小姑娘主动来答话。
但小姑娘脚步只短暂停留一瞬,又继续往前走,莫说与他答话了,连往马车上都不曾瞧一眼。
“......”
商溯气结。
这就是拿人东西的态度?
“咚咚——”
商溯重重敲着车厢。
“?”
谁在这儿发神经?
相蕴和不悦蹙眉。
方城越来越好,可烦恼也越来越多,比如说,这种当街敲车厢的纨绔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