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脑袋整齐划一抬起头,齐刷刷落在斥卫身上。
斥卫彼时刚饮了一盏茶,干得冒烟的嗓子得了茶水的滋润,说话已不像刚才那样屯刀片,于是他便放下茶盏,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三颗脑袋的主人肃然起敬,看狼狈不堪的斥卫仿若神祇。
——不愧是二娘,连这种事情都想到了,不仅不让他们在这件事情上为难,还杜绝了日后文官们拿这件事作筏子攻讦他们。
他们何德何能,竟能遇到这样的雄主?
不仅为他们考虑了当下,还为他们考虑了几十年后的朝堂甚至百千年的身后名,让他们不必背上拥兵自立的骂名,更不至于被后人怀疑他们的忠心耿耿。
“我就知道二娘不会叫咱们难做的!”
葛越激动不已。
胡青瞪了一眼葛越,“刚才怂了吧唧不敢写信的人是谁?”
“又是谁把笔墨纸砚准备上,赶鸭子上架让满哥来写?”
“这不是不知道二娘会这么贴心么?”
葛越嘿嘿一笑。
杜满攥着书信的手指微微一紧。
这么为下面的人着想的人,别说在这个时代打着灯笼难找了,纵观历史前朝,也找不出几个来。
杜满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可按在信纸上的手却越发坚定有力。
以前他不明白报君黄金台上意的意思,更不明白提携玉龙为君死说的是什么,任由二娘与军师请来的大儒被他气得直骂朽木不可雕也,自己却没皮没脸笑着,毫不把大儒们的话放在心上。
可现在,他明白了,报君黄金台上意是二娘仁厚他无以为报,提携玉龙为君死是他百死无悔,纵然挫骨扬灰,也不会改变他分毫意志——他会永远效忠姜二娘与相豫,直到自己生命的终结。
“传我将令,即刻攻城!”
杜满一声令下。
起义军如潮水一般涌来,再一次冲向这座让他们无功而返数次的西北的兵家必争之地。
但这一次,杜满不再是蛮攻,而是开始用策略。
既然是围魏救赵,就不能让守城的将士们有休息的时间,要不然他们感觉自己还能守得住,自然不会给梁王传信,让梁王回援。
为了给守城将士们施加压力,他把自己麾下的军士们分成三组,霹雳车与强弩昼夜不停歇,让守城将士们压力倍增。
如此攻了数日,守城将士们终于扛不住,派出一队人在刀枪箭羽中冲出城,八百里加急速报梁王——您要是再不回来,您的家就真的没了!!!
这种事情杜满当然配合,故意放走送信之人,又故意让送信之人伤得极重,大有九死一生才冲出重围的既视感,让梁王只要看上一眼便心慌一眼。
事实上梁王也的确很心慌。
当斥卫拖着一条瘸腿来到他面前,当原本百余人的斥卫队死得只剩这一个,梁王便知道,他的梁地要完了。
“回去,快回去!”
梁王张皇失措,歇斯底里。
是夜,梁王仓促撤兵,星夜赶赴西北之地。
这么多的军队调动自然瞒不过起义军的斥卫。
兰月闻之大喜,“太好了,梁王若走,我们的困局顷刻间便能解除。”
“梁王既然为咱们解决了困境,咱们便尽一下地主之谊,送他一份大礼。”
姜贞轻轻一笑,吩咐亲卫,“点五千兵马,打着盛军的旗号围堵梁王。”
盛元洲好不容易说动梁王用兵,怎会轻易让他撤军?
倒不如她帮他一把,他们的表面盟友关系彻底被撕破,盛元洲才会肆无忌惮对梁王下黑手。
只要下了黑手,便是西北之地大定,天下九州,她独得五州。
·
而彼时被是盛元洲的箭羽困在原地不能动弹的赵修文此时也颇为心慌。
七悦与石都是为救他而来,他不能让他们两个陪他一起死在这儿,他必须冲出去,哪怕是为了他们。
赵修文闭了闭眼。
“少将军,三组箭羽之后会有片刻时间的空隙,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不远处传来石都的声音,“我们各自找好掩体,借着这点时间冲出箭阵。”
这显然是极其大胆甚至自寻死路的提议。
三组箭羽之后的确会有片刻的时间空隙,可那个空隙仅能让人走上三五步,如果找不到掩体,或者反应不够快,便会葬身在箭羽之下。
但赵修文却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好,就依石将军之言。”
三组箭羽顷刻而过。
“走!”
石都急声道。
姜七悦立刻起身,拖着盾牌往西南的方向走。
赵修文疾步快走,寻找下一个藏身地。
“停!”
箭羽瞬间而来,石都制止两人动作。
弩/箭贴着赵修文的头盔擦过,骤然而来的力度震得他脑袋嗡嗡响,他深呼吸调整气息,才堪堪压下身体的强烈不适。
“少将军,你没事吧?”
石都关切问道。
赵修文缩着身体躲着箭羽,“没事!”
“没事儿就好,咱们等下一波。”
石都松了一口气。
赵修文是主公的亲侄子,更是两位主公除却公主之外最为看重的人,他既然领命来救他,便不能让他死在盛元洲的手里,否则他还有何面目去见两位主公与小公主?
三人一点点移动。
当东方亮起启明星,当金乌跳出云层,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他们灰头土脸感受着暖暖的阳光,那种时刻紧绷着的心终于舒展一瞬。
“我们很快便能成功了。”
石都不忘嘱咐两人,“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掉以轻心,而是要比刚才更加谨慎百倍。”
姜七悦笑道,“石都叔叔,我知道的。”
“石将军,你放心。”
赵修文跟着道。
又一轮箭羽呼啸而过。
待箭羽停下,三人以极快的速度往后撤。
但变故只在一瞬,当负责督战的盛军将领看到三人的身影即将撤出他们的弩/箭射程范围,盛军将领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逗弄蝼蚁的乐趣不是一下子把蝼蚁踩死,而是在它们自以为看到生路之际,以极快的速度送他们上西天,他们脸上还带着重获新生的喜悦,但生命的流逝却无声告诉他们——他们不配。
蝼蚁就是蝼蚁,怎能与日月争辉?
更妄想着去推翻大盛,建立一个全新的秩序?
分明在自寻死路!
只要王爷还在,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便不会让任何人染指他们父辈们九死一生才建立的大盛王朝!
“放!”
将军一声令下。
弩/箭破风而来。
赵修文瞳孔微缩。
“小心!”
几乎是瞬间的反应,石都一把将姜七悦拽到自己身后。
“噗嗤——”
弩箭穿破盔甲,深深陷入石都身体里。
这一次不是寻常的弩箭,而是强弩,强弩穿透石都胸口,弩头从他背后透出,几乎将他整个人钉在姜七悦身上。
“石都叔叔!”
姜七悦大惊。
石都推开姜七悦,鲜血顺着他的甲衣往下淌。
“快走!”
石都强撑着身体道。
可是已经来不及,又一轮弩箭破风而来,顷刻间便笼罩在他们头顶。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箭羽下活下来。
但石都不想让赵修文与姜七悦与自己一同死在这儿。
他们两个一个是阿和最好的朋友,一个二娘豫公最看重的侄子,假以时日,必是那位小姑娘的左膀右臂,帮助她平定江山,帮助她荡清朝野。
他们会出将入相,他们会青史留名,而不是与他一样,在这里送了性命。
石都闭了闭眼。
人在绝望之际往往会迸发出无穷的力量,石都也一样,武将的身体素质让他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左手抓起姜七悦,右手抓起赵修文,拼尽全部力量,将两人扔出强/弩的攻击范围。
第71章 第
弩/箭越来越近。
近到他几乎能够感觉到弩/箭的锋利, 那种破开皮肉的感觉像是在凌迟,就像他曾经经历过的一样。
那年他仍是盛军的兵卒,因做事妥当被选在杨成周身边当扈从, 能在郡守的侄子麾下做事, 在外人看来,这显然是一条青云路, 只要哄好了杨成周, 荣华富贵便享用不尽。
可纨绔子弟哪是那么好哄的?
尽管他谨小慎微,但一条良心未泯,便能让他做不到对杨成周言听计从, 纵然为杨成周立下无数功劳,帮助杨成周拿了校尉一职, 却依旧被杨成周弃如敞篷,要将他剁碎了喂野狗才舒心。
他做错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唯一错的是出身庶民, 没有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
他错的是平民出身却还想要一颗清白的良心,他无法做杨成周手中没有人性的刀, 将刀锋对向与他一样的可怜人。
所以他被杨成周报复, 被绑在马后拖行, 身上被崎岖不平的道路磨得没有一块好肉, 骨头更不知道断了多少块, 当拖行他的扈从停下, 他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如同一具死尸。
他已人不人鬼不鬼, 杨成周却尤嫌不够, 看向他的视线越发厌恶, 一边享受着扈从们伺候,一边吩咐扈从将他剁碎喂野兽。
——卑贱的蝼蚁也配当人?不过是上位者随手便能残杀的东西。
可是, 凭什么呢?
凭什么出身卑贱便一世卑贱?凭什么他终其一生都逃不过权贵的戏弄?
凭什么,死的人是他?而不是杨成周?!
他逃了,用尽一切力气逃了。
哪怕山上野兽颇多,还有山贼,但他还是不计后果跑到山上,他不放过任何一点可以活下去的机会,他如石缝里挣扎出来的野草一样,拼命吸取着能够活下去的养分。
相蕴和救了他。
那时候的相蕴和才多大?
八/九岁的小姑娘,因常年颠沛流离而长得瘦瘦弱弱,一张小脸没有二两肉,越发衬得那双眼睛大得有些突兀,她用那双黑湛湛的眼睛看着他,神色悲悯而复杂。
那时候的她在想什么?
在想明明前几日还在追杀她的人,今日竟成了这副模样?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祸福旦夕。
他们这种平民出身的人,意外永远比明天先来。
相蕴和将他带回山洞,咬着牙用尽力气给他接骨,轻手轻脚给他清洗伤口,小心翼翼给他上药。
他明明追杀过她,她身边的兰月至今命悬一线便是他的杰作,是他们让她们的逃亡充满艰辛,更是他让她们在杨成周面前备受折磨,可尽管如此,相蕴和还是救了他,不是顺手而为,而是在自己的伤药都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救了他,以德报怨,雪中送炭,她的善良比他跟在杨成周身边见过的所有珍珠宝石都璀璨。
这样的救命之恩,他何以为报?
唯有将一身本事与性命相托,才能报答她的万分之一。
他在小姑娘的照顾下逐渐恢复健康,看着她用瘦弱的手指削着弩/箭,一边与他说笑,一边说自己一定要报仇。
娇怯病弱与坚韧顽强就这么融合在一起,东出的金乌刺破山林的枝叶降在她身上,仿佛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光,而她也配得上这样的金光,是礼乐崩坏人命贱如草芥的乱世里的唯一一点光亮。
对于这样一人,哪怕她的父母没那么圣明,更不是一代雄主,他也会尽心尽力辅佐他们,在这个乱世中为他们挣下一片属于自己的疆域。
但他终究是幸运的,又或者说,他用前半生的苦难换来了后半生的安稳祥和,她的父母是能够一统天下的明主,无论在带兵打仗的事情上,还是在治理民生的事情上,都无人能出其左右,假以时日,必是传颂千古的英明君主。
他太幸运了。
遇到相蕴和,遇到姜二娘夫妇,与这样的人并肩作战,开创盛世太平。
只是可惜,他的运气仍差了那么一点点,这遮天蔽日的箭雨,便是他的归宿。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他最终还是没有逃过这样的魔咒,在胜利的曙光到来之前,便长眠在这片焦土泥泞。
石都轻声一叹。
——其实,他也想看一看,相蕴和曾经与他说过的昌明天下。
强弩打着旋冲过来,力度之大足以穿透胸甲,又一次深深陷在他胸膛,他闷哼一声,鲜血从他身上喷涌而来。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箭雨之所以是箭雨,是因为弩/箭的密度几乎能够与雨水媲美,一支强弩冲过来,后面便是无数支,足以让他万箭穿心,死状如同一只刺猬。
石都笑了一下。
刺猬就刺猬吧。
他这条命本就是相蕴和从阎王那里偷来的,如今为救相蕴和的兄长与姐妹而死,也算死得其所,恰如其分。
赵修文会是一个好兄长,姜七悦更是一个好姐妹,他们是相蕴和的左膀右臂,未来辅佐她端坐皇位,君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