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洲素有贤名,断不会在酒水里面动手脚,梁王不疑有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郑王爷,告辞。”
梁王放下酒盏,拱手向盛元洲辞行。
盛元洲微颔首。
梁王美滋滋上路。
他过来一趟不仅没有帮上什么忙,还在这种紧要撤军,换成其他人,只怕早就恨他入骨,可郑王爷不紧不生气,还送他五万兵马帮他退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胸怀?这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给个皇帝都能当的胸怀!
好人啊,跟前头那两位皇帝完全不一样。
——要是郑王爷做了天下主,他哪里会走到揭竿而起这一步?
梁王感动得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不断向盛元洲挥手。
盛元洲嘴角噙笑,目送梁王身影消失在山野之中。
“梁兄,一路好走。”
盛元洲含笑说道。
这个一路好走,不是回西北之地的梁地,而是黄泉路。
西北的肥沃之地,西北的铮铮儿郎,若不能成为他的助力,便该被他收于麾下,成为他剿灭叛军的中坚力量。
可惜彼时的梁王并不知道,此时的他仍在感谢着盛元洲的宽容大度,与副将们诉说着自己心中的感激之情,“郑王爷果然名不虚传,是个难得的仁厚之人。”
“王上说得是,郑王爷宽宏大量,待人真诚,是名不虚传的贤王。”
副将们纷纷附和。
梁王听了频频点头,“郑王爷对咱们这么好,咱们得投桃报李,对郑王爷也要好。”
“等解了西北之地的围,咱们便立刻回援郑王爷,绝不让郑王爷在与姜二娘的对阵中落了下风。”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最先落下风的人是自己,当他刚刚辞别盛元洲,夜里便有无数人打着盛元洲的名义前来劫营,黑暗中他根本看不清究竟来了多少人,只感觉铺天盖地都是喊杀声,他在亲卫的保护下仓皇逃生,身上的甲衣都没来得及穿好。
“王上,盛元洲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实在不折不扣的小人!”
灰头土脸跟着梁王一起逃生的副将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梁王却连连摇头,觉得事情并非如此,“如果郑王爷真的有将我赶尽杀绝之意,那他为什么要送我五万兵马?”
......听听,还叫着郑王爷呢!
盛元洲这是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让您这么信任他?
副将们的鼻子险些气歪。
“此事绝不是郑王爷所为。”
梁王与部下们细细分析,“郑王爷待我恩重如山,绝不会趁此机会对我下手,此事定然是姜贞使的奸计,让我与郑王爷反目成仇,她好坐拥渔翁之利!”
梁王越想越是这个道理,“对,一定是姜贞的奸计,这些人是姜贞派来的!”
“......”
行吧,您说什么便是什么,谁叫您是梁王,而我们只是部下呢?
副将们不再劝诫,接受梁王的说辞。
“梁王殿下安好?”
黑暗里突然传来王懋伦的声音。
听到他的声音,因被劫营而颓废不堪的梁王一下子来了精神,“我没事。懋林,你怎么样?”
“敌人着实厉害,我的部下损失惨重,方才粗略一计,只怕折了万余人。”
王懋林的声音有些沉重。
梁王一惊,“啊,这么严重?”
“......”
您还有心情心疼人家?咱们的损失更严重好吗!
副将们极其不满,“王上,咱们的将士也伤亡极多。”
“咱们伤亡多少人?”
梁王瞬间顾不得心疼王懋林了。
副将们被问住了。
他们方才只顾护着梁王冲出来,哪里有心思去查看人数?损伤当然是惨重的,但具体损伤了多少,他们还真不知道。
副将们含糊不清,“三四万?或许更多?”
“......一群废物!”
梁王有些绷不住,破口大骂自己的部下。
看看人家王懋林,伤亡多少张口就来,再看看自己的部下,一口一个伤亡极重,却连究竟死了多少人都不知道,与王懋林相比,他的将军简直不能称之为将军,而是合该丢进辎重营里当个做饭的伙夫!
当着王懋林的面被梁王骂得狗血淋头,众将们面上有些难看。
“梁王息怒。”
王懋林恰时出声,“将军们方才紧张王上的安危,这才没有统计伤亡人数,此事并非将军们之过,而是袭营的叛军所致。”
此话一出,将军们的心情格外复杂。
因着梁王分外喜欢王懋林,他们便处处排挤王懋伦,对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可王懋林非但记恨他们,还以德报怨,替他们求情,这样的胸襟与气度,也怪不得能成为皇叔盛元洲的心腹爱将,更怪不得他们的王爷对他也另眼相待,这样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都是受人喜欢的。
王懋林的话很有技巧性,既全了将军们的面子,还让梁王的心也跟着舒坦,将军们毕竟是他的部下,做事如此粗心大意,丢的是他的脸。
“唉,懋林说得极是,都怪叛军。”
王懋林递来台阶,梁王立刻下台阶,“如果不是他们,本王何至于损兵折将这般狼狈?”
王懋林道:“叛军们知道王上回援西北之地,自然要出兵阻拦,否则王爷一旦回到西北梁地,哪里还有叛军们的生路?”
“哼,本王若是回去,定然要将叛军们抽筋剥皮,挫骨扬灰的。”
这话把梁王的兵败如山倒说成叛军畏惧梁王回梁地,梁王听得心里美滋滋,不那么悲伤自己损兵折将四五万的事情了。
王懋林笑了一下,“这是自然。”
“只是叛军畏惧王上兵锋,定会全力阻挠王上回西北之地,今夜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一路上,叛军都会前来劫营,王上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们敢!”
梁王吓了一跳,心里不那么美了。
不仅不那么美,一路上还十分警惕,可叛军正如王懋林所说,杀也杀不尽,逃也逃不掉,阴魂不散追在他身后,让他饱受煎熬。
一路溃败,一路损兵折将,一路有将士们脱离军队当逃兵,他不过出发月余时间,原本的二十万大军却连十万人都凑不够了,这种情况下,哪怕有王懋林的帮助,只怕他也受不住西北梁地。
梁王越想越灰心。
这日“叛军”又来劫营,梁王被流矢所中,命悬一线,幸亏王懋林舍命相救,才把梁王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虽保住了性命,可伤得极重,不能再急行军,只能细细将养着,否则箭伤崩裂,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梁地频频传来战报,叛军今日下一城,明日又得一城,坏消息一个接着自己,这种情况下,自己又病病歪歪,连马都上不了,梁王急得茶饭不思,夜里连觉都睡不着。
不行,这么下去不是事。
不仅会丢了梁地,还会连自己的所剩不多的将士们都会被姜贞的叛军吞并。
梁王想了又想,把身边的将军们扒拉一遍,终于找到既对自己忠心耿耿,又能力颇为出众的将军,让他率兵与王懋林先回去,解梁地之急,至于他,便慢慢行军,化整为零回梁地。
是日,梁王一声令下,将军领兵出征。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他自以为的心腹爱将早就被王懋林策反,只等他交出兵权,便与王懋林一同投奔盛元洲。
若论明主,谁还及得上皇叔盛元洲?
跟着盛元洲能挣从龙之功,跟着梁王?哼,只能落一个兔死狗烹!
将军叛变叛得毫无悔意。
有忠于梁王的人反对他的背主举动,被他当即斩杀,就地掩埋,八万大军成了他的一言堂,被他胁迫着投奔盛元洲。
盛元洲实力大增。
那么多人的临时改道不是一个小动静,消息传到梁王耳朵里,梁王怒极攻心,险些命丧当场。
他后知后觉想明白,第一次来劫营的人的确是姜贞的军队,但后面的人,绝对王懋林的人。
王懋林冒充叛军让他军心大乱,然后再趁虚而入,诱他的部下们投降盛元洲,是以,他的军队里才会出现那么多的逃兵,每日偷偷离开的军士数以千计,最后再重伤于他,让他不得不交出兵权,让自己信任的人领兵,将八万兵马拱手相送。
梁王气得吐血,“王懋林,你,你奸佞小人,不得好死!”
但事实上,他却比王懋林死得要早。
作为盛元洲最为得用之人,王懋林当然明白斩草要除根的道理,在八万兵马尽归于手的那一日,便派出嫡系部队,前来追杀病得奄奄一息的梁王,梁王骂王懋林的声音刚落,周围便是铺天盖地的喊杀声。
梁王心中大惧,“不,本王不想死。”
“本王纵然死,也要拉王懋林一起下地狱!”
或许是他的碎碎念惊动了神祇,又或许是苍天终于开眼,当淬了毒的剑锋即将劈在他身上时,一支突如其来的弩箭却射穿追杀他的人的胳膊,巨大的惯性将那人射落马背,钉在地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洒了他满脸。
“梁承望?”
来人是个女将,英姿飒爽,所向披靡,“二娘让我来救你。”
“你若不想死,便跟我走,找盛元洲报仇。”
尽管知道自己落到如此田地绝对有姜贞的手笔,甚至姜贞才是导致这一切的元凶,但梁王还是在女将的注视下重重点头,涕泪横流道:“我愿意,我愿意跟你走!”
“只要能报仇,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西北之地尽归姜二娘。
原本与盛元洲结盟一起攻打姜贞的梁王梁承望,此时成为姜贞的麾下将,尽起西北诸将,浩浩荡荡兵指中原,与盛元洲决一死战。
先捉赵修文,又让石都险些死于万箭齐发,起义军对盛元洲的恨意到达顶峰,如今有了梁王的帮助,更是如虎添翼,连战连捷,占领盛元洲数座城池,一度把原本占尽优势的盛元洲逼出中原之地。
又一次大败,王懋林解衣卸甲,身背荆棘,长跪中军营帐前。
今日已是第三日,盛元洲从营帐里走出,随手拿起一支王懋林背着的荆棘,刷地一下抽在王懋林身上。
盛元洲乃习武之人,使足力气抽下去,王懋林当即便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但盛元洲却没有停手,荆棘被他抽断好几根,王懋林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周围副将亲卫们连声劝阻,他才停下手来,丢开手里的荆棘。
亲卫奉上锦帕。
盛元洲以帕子擦着手,淡淡看着近乎昏厥的王懋林,“你一时的疏忽大意,让本王的形势大好顷刻间被扭转。”
“末将该死!”
王懋林以头叩地请罪。
盛元洲擦去手上血污,俯身将人搀起来,“起来吧。”
“今日之败,非战之罪,是天要亡我大盛。”
盛元洲轻声一叹。
王懋林脸色微变,“王爷!”
“本王已为你请了军医,好好养伤,莫再叫本王失望。”
盛元洲却不再提刚才的话题,而是淡声嘱咐王懋林。
王懋林悲痛欲绝,“多谢王爷。”
若果真是天亡大盛,那为何会有王爷这样的贤才?
不,他不接受大盛气数已尽,更不接受他誓死效忠的王爷走到穷途末路。
王懋林深吸一口气,缓缓退出中军大帐。
亲卫们前来搀扶,送他回自己的营帐。
众人皆在关心他的伤,无人在意的是,他那双疏朗的眸子此刻彻底黑了下去,如同化不开的墨,又像是深渊地狱投射进来,能将世间所有东西都吞噬。
他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要王爷旗开得胜,要王爷位尊九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王爷连战连败,以至于心生颓念,说出天亡大盛的荒唐话。
为了王爷与王爷未来的皇帝宝座,他可以做任何事情。
——哪怕身败名裂,千夫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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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骁将愿望各不相同,但忠心却殊路同归,如王懋林效忠盛元洲,雷鸣对姜贞与相豫的忠心亦毫无保留。
赵修文一行人杀头重围,他带着奄奄一息被军医吊着命的石都奔赴方城,去寻找相蕴和曾与姜贞说过的以蛊为毒以毒攻毒的方城巫医。
消息传到商城,商溯掀了下眼皮,“若以巫医来救,石都纵然能活,身体也废了。”
“身为世之骁将,余生却瘫痪在床,再碰不得刀枪,这种活着只怕让他生不如死。”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相蕴和愁眉紧锁,“不让巫医救他,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谁说要他死了?”
商溯声音不满。
相蕴和心中一喜,连忙发问,“你有办法救他?”
还别说,真有这种可能。
这些世家们最喜欢藏些稀奇古怪的古书与秘籍,指不定商溯的藏书里就有一本能治石都的书。
相蕴和抬头看商溯。
方才转着拇指上墨玉扳指的商溯此时已停下动作,手指微曲,取下扳指,食指指腹在扳指里轻轻一按,水头极好的玉质扳指竟从里面被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