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执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只能祝愿掌门心想事成,将来靠梦寒炉鼎之姿支撑仙灵宗门楣。”
不等姬然说话,卜嘉率先答道:“那是自然,我们梦寒可是上品灵根,来年宗门大比,输了你们金石峰可不要哭闹。”
“呵,到时候是谁输还不一定。”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钱峰主可不要忘了一会儿将人送来,我们一同审讯。”
“此事就此定论,若是钱峰主不放心,就请不卜供奉暂且将本命法宝留在灵蕴殿,想必如此,定不会轻易伤及金石峰弟子。”
甜枣和巴掌都给了,卜嘉和钱浩元都挑不出什么理来。
不愿的无名而已。
玄铁剑的剑身微颤,在卜嘉掌心发出隐秘的挣扎,表达他的抗议。
卜嘉假装没看见。
她早就知道无名和仙灵宗关系匪浅,从姬然对玄铁剑的态度也能看出一二,她没有主动问不代表她是个傻子。
有些事逃避是没用的,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于是,当所有人都离去后,玄铁剑孤零零地悬浮在半空之中,独自面对着姬然的注视。
场面实在是有些尴尬。
这么停在半空中也不合适,但是躺在地上也不是很合适,显得他十分刻意。
刻意地装作玄铁剑之中毫无剑灵的模样。
假如他一开始就没有漂浮就好了,现在装起来更自然。
无名心中乱糟糟的,他苏醒之后,不是没有想起过这个徒弟,只是觉得前尘往事都已经随风消散,当年的事情他也做出了自认为最好的安排,没有什么对不起徒弟的方面,再活一次,他们也不需要再续前缘。
尤其是,他早就消除了姬然的记忆,也一直认为,这样姬然会过得更好。
只是这些日子,从之前的匆匆几次会面之中,他早就发现,姬然过得很不好。
他也和卜嘉问过玄铁剑的经历,知道自从玄铁剑丢了之后,姬然一直在耗费心力寻找,也知道玄铁剑早就被奉为仙灵宗圣物——
——明显是姬然一个人的决定。
明明已经相忘了,姬然为何还对玄铁剑这么执着?无名都要怀疑自己的术法是不是失效了。
无名纠结良久,悄悄地向一旁桌子飞去,然后剑尖先着陆,极其小心地将剑柄也放在桌子上,不发出一点声响。
然后他就注意到,姬然的视线随着他转移过来。
唉,躲不掉。
姬然从主位上走下来。
仙灵宗平日里,如果有涉及许多弟子的活动,一般会用各个法场,而不是灵蕴殿。以至于灵蕴殿虽然是仙灵宗主殿,但并没有很大,甚至还没有其他某些法峰的主殿大。
但即使如此,既然走过来也花了好久。
等到他在青石桌前站定时,无名恨不得将自己缩小成一团看不见的灵气。
姬然声音悠悠:“师父师父,师尊如父。但也许是年纪大了,我连自己的师父都被不记得。”
他的声音听上去分外悲伤:“我不记得他的姓名尊号,也不记得他的音容笑貌,至于他爱吃什么东西,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就更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唯一记得的,就是我有师父。”
记忆可以被抹除,感情却还存在着。
他的童年并不快乐。
乱世,孤儿,简简单单四个字就已经能让人联想到许多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但是他的少年时期,却充满欢声笑语。
他记得自己被师父带回家时的害怕和小心,也记得熟悉之后偷偷恶作剧的欢乐,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师弟师妹时的柔情。
他似乎记得很多东西,但是这些记忆画面中,独独缺少了师父。
好像一对的袜子丢了一只,法袍缺了一只袖子。
所有的记忆里,因为缺少了关键的身影,欣喜全部打了九折。
只剩下最后一丝,让他留下最后一点赖以生存的欢愉。
姬然揉了揉眉心,明明是驻颜有道的高阶修者,但他的眉心却已经出现几道川字。
“我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我还记得师父对我的期望。”
他的语气充满怀念:“我是师门大师兄,师父在我身上倾注了很多期望,他希望我能够成为师弟师妹们的榜样,希望我能够成为被世人认可的君子,希望我能够有移山倒海的修为。”
“其实我也挺努力的。我天赋虽然不是师门最高的,但是我一直记得自己应该成为师弟师妹们的榜样,所以我加倍努力,只为能够满足师父的期望。”
无名一直在装死,只有姬然不断在诉说。
他说着说
着,也不顾形象,盘腿席地而坐,微微仰头抬眼看着玄铁剑。
“但是我真的好累啊。”
他这么多年,过得实在是太累了。
如果仅仅是修炼的心酸倒是还好,他也可以咬咬牙撑下去。
但从没有人知道,他并不是个聪明人,或者说他并不是个心机深沉之辈。他性子单纯,只喜欢自己熟悉的人呆在一起。
他并不擅长治理一个门派。
“这些师父其实都不知道。他对我们虽然关心,但他只关心我们修炼是不是跟上了进度,只关心我们有没有做出令人不齿的事情,他希望我们长成顶天立地的人,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
“他像高高飘于山巅的轻云,他什么都能做得很好,以至于他以为我们也是这样的。曾几何时,我也以为我可以做到的。只是如今发现,路边的花草终究还是无法与轻云相提并论。”
让姬然彻底认清这一点的,是仙灵宗。
作为师门大弟子,平日里他也会替师门处理各种事物。
可是曾经的师门太小了,小到蜗居在仙灵宗西边的小山之中,小到一共只有四五人,小到除了衣食住行,他们并没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
他也就一直认为自己做的还可以,是一个合格的大师兄,将来也能够接替师父将师门照顾得很好。
直到那一天。
不知从哪出现的高阶妖邪,带着一堆小兵突袭仙灵宗,师父和仙灵宗前掌门一同迎敌。
他不记得师父迎战的英姿,却还记得那一天仙灵宗的惨状。
一眼望不到头的筑基期小弟子们纷纷躲在各自的法峰之中,所有金丹期及以上的修者全部出门迎敌,半空之中是刀光剑影和五颜六色的法光,将原本漆黑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鲜血从半空之中落下,如盛夏暴雨。
作为师父和仙灵宗前掌门之下,修为最高的存在,姬然自然也奋战在第一线。
他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只高阶妖邪和师父同归于尽,仙灵宗前掌门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惊怒让他杀得红了眼。
身后,一只妖邪将手臂折断,当做羽箭向他背心袭来,已经杀红了眼的他却完全没有察觉。
是仙灵宗掌门用身躯替他挡了这一箭。
师父死了,前掌门也死了,只剩下一个残破的仙灵宗,被临死前的前掌门托付给了姬然。
他至今都记得前掌门握着他的手的样子。
前掌门在他身前,双眼、鼻孔、嘴角全都是鲜血,还有鲜血不断地从口中涌出,就像是奔涌的泉水,他用尽了浑身解数都无法止住。
前掌门制止了姬然的努力:“我就要不行了,姬然,你虽然并非仙灵宗中人,但我求你,恳求你,帮我,也帮帮仙灵宗。”
“我知道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最有责任心的,仙灵宗的小辈还没有长成,我若死了,仙灵宗必乱。我救了你一命,所以帮帮我可好?”
他是最得意的弟子,是最有责任心的弟子,是修为最高的弟子,是榜样,是楷模,是整个师门从不会倒的骄傲。
他师父教会了他所有,将他按照圣人教导,却没有教会他要如何说不。
第99章
无名终于是没忍住,还是开了口。
“以前掌门的伤重,哪怕不救你,她也无法生还。她并非因你而死。”
言下之意,可以报恩,但不必将自己的一辈子都搭进去。
无名想了想,又问道:“你不喜欢当掌门吗?”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不了解这个弟子,在他心中,姬然也是师门最负责的大师兄,什么事只要交到姬然手里,他都能够放一百二十个心。
他从没想过姬然会不喜欢成为仙灵宗掌门。
“若是不喜欢,当初为何不拒绝?”
姬然看着玄铁剑:“因为我想,若是师父活着,大约会希望我答应。”
无名沉默了。
是的,他确实会如此。
他觉得这对姬然而言是最好的选择,成为一派掌门,地位崇高为人敬仰,也算不枉此生。
就如他亲手为姬然消除关于他的记忆,也是因为他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有些事情,不需要姬然记得。
只是,姬然似乎想起来了很多。除了他真正的死因,姬然仿佛什么都能记住。
并且深深留恋着过往。
这需要对那些记忆无比怀念,需要忍者头痛一遍一遍去回想,才能够破除当初由他亲手设下的禁制。
无名身形凭空显现。
姬然死死地盯着无名,目光在无名脸上来回梭巡,双唇微微颤抖,几度想要发出声,却没有成功。
他的眼神中,有怀念,有怨恨,有不甘,情绪太多,多到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许久之后,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原来我的师父长这样。”
没来由的,他就是能够确认,面前之人必然是他的师尊。
和他想象之中一模一样,长身玉立,风姿优容。
他满含怨气:“师父到底为何消弟子记忆?”
无名落荒而逃,独留毫无生机的玄铁剑孤零零躺在灵蕴殿之中。
另一边,卜嘉直到离开灵蕴殿,才想到自己疏忽了。
怎么能等钱浩元那个老匹夫将人送来呢?那不是给他们串供的机会吗!反正她对钱浩元是一点信任都没有,不惮以最深的恶意揣测对方。
卜嘉正纠结该如何合情合理地绊住钱浩元脚步,自己一人去找人,就看见正在殿外,上官弘正等着她。
这小子,明明也是内门峰主,也不知道为何一天天如此清闲,就知道在她这边闲混。
卜嘉对着上官弘挤眉弄眼。
“上官峰主特意来此处等候,一定是有事找钱峰主吧?”
“哎,我就知道,你们内门峰主全都是大忙人,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既然二位有要事相商,那我就不在此处打扰。只是门派内风波未平,为了避免多生周折,梦寒一事耽误不得,那么我就不麻烦钱峰主,先自行处理。”
话说完,卜嘉也不等其他两人反应,像是一阵风,突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上官弘和钱浩元四眼相对。
上官弘略有无奈地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眼底还有些隐秘的欣喜。
卜嘉是真不跟他见外,什么麻烦事都不忘了他。
偏偏,他还真就没办法坐视不理。
“上官弘,你不是闭关了吗?怎么还四处转悠?”
“自然是因为对钱峰主无法忘怀。”
“呵呵,那可真是谢谢挂念。就是不知道,这一回童家幼女案,功绩都归了霄寒峰和卜嘉,上官峰主心中可还舒畅?”
上官弘想起这事就来气,这糟老头子以他擅离门派为由,说应当功过相抵,并且认为卜嘉是和霄寒峰诸人一同出行,哪怕韩栖霄再三强调自己没有贡献,还是被钱浩元将功绩给了霄寒峰。
简直离谱。
他皮笑肉不笑,以扇相指:“今日天色不错,不如你我切磋一二?”
“我才没时间陪你在这儿闹。”
“钱峰主该不会是怕了吧?”
钱浩元神色阴狠,上官弘明明修为比他低,竟然敢如此挑衅,他今天必须要给上官弘点颜色看。
“行,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脑袋硬还是你的嘴硬。”
得益于上官弘简单粗暴的挑事能力,卜嘉获得了不少的自由时间。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金石峰,一眼就看到了老熟人岑为。
她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就是岑为带着她领取月奉,那时候这小子看起来风光得很,现在却显得满身狼狈,脸颊上还带着隐约伤痕。
“岑为?”
岑为站定,脸色惶恐不安,在看到来人是卜嘉之后,不安之色稍减,但整个人依然唯唯诺诺,不复昔日意气风发。
她记得这个人曾因帮姬然肃清门派风气,而一时之间风光无两,怎么如今成了这幅样子。
“卜供奉好,不知卜供奉来金石峰所为何事。”
卜嘉道:“你可知今日风波?金石峰有人造谣我大弟子,你可知此人是谁?”
岑为神色慌乱地扫视周围,见周围有人看向他们这边,连忙紧张地将卜嘉拉到无人的角落,声音极小地说道:“我……我们站在那里说不好。”
“被欺负了?”
“没有没有,卜供奉不要误会,我只是,只是之前不懂事,师兄师姐教育我是应该的。”
这一看就是被欺负了。
“那你可知造谣我大弟子的是谁吗?”
岑为紧张地咽口水,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嗯……”
他害怕了。
他不仅害怕师兄师姐,还害怕自己的良心,两种情绪交织缠绕,让他犹豫不决。
尽管传出来的谣言只是一句而已,但以他对李严师兄的了解,必然有更多的污言秽语,若是让那位城梦寒仙子听到,还不知要难受到何等地步。
但他后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脸上的伤口也没有好全,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卜嘉不愿为难他人,她自己去找也只是多废些功夫而已。
至于岑为自己的问题,回头跟姬然说一下,想来这个掌门也不会不管因为自己才收到排挤的弟子。
“若是不愿说便罢了。”卜嘉理了理衣衫,已经开始在脑海里搜寻如何搜索更快。
岑为站在原地一语不发。
他也见过城梦寒,也吃过一
碗玉菇汤。那个女孩子看上去一脸天真,跳着他从未见过的快乐舞蹈,似乎对她而言,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
这一次,他虽然没有吃到双休门的灵食,但还是看到了城梦寒的身影,她还是那样的快乐。
那未来呢?
卜供奉似乎将城梦寒保护得很好,让她直到现在都没有听过任何污言秽语,但是之后呢?
那也谣言无穷无尽无所不在,除非城梦寒在西山禁地永远不出来,否则终有一日,那些污言秽语会将她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