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祁墨握紧了拳,喜服依旧鲜艳,可脸上的喜色却全然不见,只淡淡嗯了声,没再说其他。
当初萧祁颂带着她私奔时,他曾无比确信她会回来。
因为自己了解她,她从来不是狠心的人,哪怕再爱他这个弟弟,也不敢真拿父母的性命做为赌注。
可这一次,他却不那么确定了。
她既回来,便算是已履行了圣旨。若她再次选择同萧祁颂一起远走高飞,那私奔这事,便与违抗圣命没有关系了。
既然无关,卜家夫妇的性命自然不会受到威胁,最多不过是教女无方的过错罢了。
那这次,她会狠得下这个心吗?
萧祁墨不敢确定。
这一瞬间他忽然发觉,原来并不是所有事情他都能够运筹帷幄,永远都在掌控之中的。
他无法掌控的,是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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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寂寂的黑暗中,卜幼莹抱着自己的双膝,盯着眼前的火堆,感觉一股暖流正淌遍自己全身。
她脸色冷漠,望着那火堆一言不发。
“你还在生气吗?”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
萧祁颂坐在她对面,眼神委屈,却又裹挟着异常的坚定。
他们此时正在一个寺庙中,身下垫着两个棕色的蒲团,身后则是一座巨大的石身佛像,还未镀金,不过瞧着像是放了许久,佛像的头顶都结了一些蛛网。
如此看来,这里兴许是建好了但又因为某些原因而废弃了的寺庙
此时天色已暗,屋内有微微凉意。
因而她的面前,有萧祁颂方才用柴火生好的火堆,方便取暖。
“这是哪儿?”她并不回答他的话。
“寺庙。”
卜幼莹蹙起细长的眉:“我当然知道这是寺庙,我是问你我们在哪儿?”
萧祁颂坐在火堆前,明亮的火光在他瞳孔中晃动,可他的眸子却如笼了层黑幕般阴暗沉郁。
他冷声道:“你放心,我们还在上京城。”
他脸色极差,说话的语气里也带着凛人的寒意,想来心里对她下药之事定是十分生气的。
可她现下没有闲心哄他,直接起身道:“我要回去。”
“外面天已经黑了。”他忽然出声,“你知道这是哪吗?知道回去的路怎么走吗?上京城所有地方你都去过吗?”
最熟悉的人之间,总是能快速找到对方的命门,因而萧祁颂的三连问她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他没说错,自己来到上京城半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学着那些繁琐的礼仪规矩,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就算出门,也只是在主街上游逛,亦或是陪母亲去大相国寺祈福参拜。
可此处显然并非大相国寺。
即使知道这里是被废弃的寺庙,她也不清楚上京城内这样的寺庙都有多少,又都在哪儿。
卜幼莹转身,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其实她心里也有几分生气,毕竟他还从未对自己做过如此强硬的事情。
于是说道:“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当着他们的面做出抢亲这种事情,陛下会打死你的,你难道准备再也不回家了吗?”
萧祁颂并未回视她,只直直看着面前的火堆:“我们不是本来就不准备再回去吗?”
“……”
沉默两息,她无奈地闭了闭眼:“祁颂,我先前已经做出选择了。”
话音落地的那刻,他终于抬眸看向她,映在瞳孔里的火焰噌的一下窜起,仿佛他心里的怒火在燃烧一般。
“你的选择就是抛弃我吗?”他双目通红,起身朝她走过去,“我想了那么多办法,我甚至想用我的生命来换你自由,可你呢?你所谓最好的办法就是抛弃我吗?”
他越说越激动,一双眸子死死盯着她。
卜幼莹怔了少顷。
她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神情,像黑夜里的野兽,恨不能一口咬在她脖颈。可即便充斥着一股狠劲,却也能在昏暗的光线中,看清他蓄在眼框里即将落下的泪。
他是那样的痛,又是那样的恨。
“祁……她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他的脸,却被他偏头躲开。
随后听他道:“我说过,我不能看着你嫁与旁人,我会发疯。今日抢亲只是小事,若你执意要嫁给……
他再次看向她,此时眼中已无泪,只剩下蚀骨饮血的狠意:“我就将萧祁墨杀了。你做了寡妇,总归是自由的吧。”
“什么?”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从昨日他提出要将萧祁墨神不知鬼不觉杀掉时,她就觉得他疯了。只是那时刚好药效发作,她便将此话头略过。
可现在听到,她仍旧觉得震撼。
祁颂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善良真诚,待人从不虚伪欺骗。即使萧伯父总是罚他打他,他也从未记恨过他的父亲。
可如今竟然为了她,要杀他一母同胞的亲生哥哥?
看着他的眼睛,卜幼莹心里不免隐隐作痛。
她知道,他这一切变化都是因自己而起,是她将他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她忽觉胸口发紧,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想哭了,自己的眼泪好像流不尽似的,一次又一次涌进眼眶中。
她伸手将他抱住,声音哽咽:“对不起,祁颂,我也不想这么做,我也不……
萧祁颂直直站着,本不想回抱她。
可柔软的身躯贴着,身上是他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温度,是他今日不顾一切也要带走的人。
他忍不住不去抱她。
有力的臂膀缓缓圈住她的腰背,恨不能将她按进自己身体里,他哑声说:“阿莹,跟我走吧。”
怀里的身子僵了一瞬,卜幼莹缓缓从他怀里退开,静静看了他须臾。
突然,她抽走他腰间匕首,将它抵住自己的脖颈!
萧祁颂大惊:“阿莹!你这是做什么?!”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她无力道:“祁颂,我知道我负了你,我对不起你,可我不想任何人死,你也好、太子也好、我父母也好,任何人的死都会让我这辈子都活在愧疚与自责中,我不想做罪人,所以嫁给他,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可以保全所有人的办法。但若是你不愿看见我嫁与旁人,那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死来破解如今的局面。”
她唇角扬了扬:“祁颂,我们来世再做夫妻。”
说完,握着匕首的手当即就要划过去,幸而萧祁颂反应快,迅速抓住她手腕一把拉开,接着强行夺过了匕首。
可即便是这样,她的脖子上仍旧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阿莹!”他忍不住喝道:“你怎么能用自己的性命来逼我妥协?!”
“是你在逼我!”她也崩溃喊着,脸上的泪愈来愈多,“为何一定要让我去做一个罪人?我不想你死,我不想任何人死,为何非要逼我看着死一个人?”
说到后面,卜幼莹蹲下身,捂着脸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萧祁颂静静伫立在一旁。
整张脸隐在黑暗中,漆黑的眸子望着脚边崩溃痛哭的心上人,不知在想什么。
只觉周遭生气,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死气沉沉。
半晌,他缓缓蹲下身,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若是我非要带走你,你是不是还要自尽?”
哭泣声逐渐减小,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张了张唇:“是。我不想别人死,只能我自己死。”
他望着她,再没说话。
又过了半刻,他垂首遮住眼眸,淡声道:“好,我成全你,我们分手。”
卜幼莹怔住。
随即见他站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走吧,我送你到街上。”
她怔了良久。
她又何尝不知他做下这个决定有多痛,她也痛,痛得喘不过来气,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少顷,她将手放进了他掌心,但在他往前走时,她却没动。
萧祁颂疑惑地回头。
见少女擦去眼泪,深吸了一口气道:“祁颂,今夜一别,再见我们便是陌生人了,不能说话、不能对视、也不能再有任何联系。”
“嗯,我知道。”他偏过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生怕这一看,连他也会忍不住流下眼泪。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她上前一步,捧着他的脸使他直视自己,朱唇微张。
“你今夜,要不要我?”
第26章
人静更初之时,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带着些微凉意的晚风一吹,火堆也跟着抖了两下,唯香肩半露的卜幼莹毫无冷意, 只觉那火似是烧进了身体里, 热出一层细细的香汗。
她坐在供桌之上, 稍稍仰首, 微肿的檀口里呼吸略重。
脖颈传来痒意,裹着湿与热含.住她颈侧肌肤。
藕臂推了推身前的人, 她望着头顶细声问道:“祁颂, 他是不是.在看我们?”
萧祁颂从她颈间抬起头来, 眸底一片混沌,却仍是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
供桌之后,是那座巨型的释迦牟尼,即便未涂金身, 也能感觉到他的庄严肃穆, 神圣不可侵犯。
而卜幼莹所看见的, 便是他低垂至仅一条缝隙的眼眸, 居高临下的视线正正好.
落在他们身上。
“别害怕, 石像而已。”他说着, 便掌住她后脑勺, 仰首去吻她的唇,强行将她的注意力转移至自己身上。
卜幼莹的唇瓣在一刻钟前,就已经被碾磨得略微红肿,口脂也被吞得一干二净。可二人不知疲倦似的,再次交颈深吻起来。
之前萧祁颂至少还尚存一丝理智, 可临到真正分别时,理智便同燃烧过后的灰烬一般, 轻轻一吹便随风飘散。
而提出与之相融的少女,便是那把将他燃烧殆尽的火,亦是吹散蒙蒙灰烬的风。
卜幼莹身上还穿着那件大红的喜服,在昏暗的寺庙里格外扎眼。但很快,这件喜服便翩然坠落,了无生气地躺在了供桌上。
宽大的衣袖在桌下轻轻摇晃,与她的裙摆一起。
接着又新添了一条摇摇欲坠的腰带,挂在桌沿一同晃动着身体。
没了新添的柴火,火势有些见小,暖黄的光只能照亮佛像前小小的一片。
她眸中映着火光与他,平日里澄澈的眸子此刻化开雾气一般,罩了层朦胧的纱。
火势虽小,可周遭温度却似在上升,热得她面色有些酡红。
她不敢垂眸去瞧一眼地上,赤色、金色、玄色,各种各样的物什散落一地,凌.乱不.堪。
萧祁颂的墨发在她指间缠绕,她摸到了他的耳朵,顿觉掌心被烫了一下。
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觉得热。
可他丝毫未曾察觉自己的滚烫,仿佛着了魔似的,埋首衔住胭脂,止不住吞咽,宽厚的脊背早已覆上一层汗意。
于他而言,眼前人是心上人,不是水中月,他唾手可得。
于是掌心覆上她,将她抓进手里,恍若一个精美玩物任由他拿捏掌控。
“祁颂.”她忽然出声,细长的眉微微蹙着,“抱我,我要你抱我。”
怀中人终于寻得一丝理智,直起身亲了她一下,随即双臂一撑,也上了供桌。
屋外的雨势有些大了,雨滴打在瓦片上声音不歇,听着却不觉得吵,反倒有几分悠然娴静。
雨声盖过了屋内的喘.息,外面听不大真切,可近在咫尺的二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宛若婉转动听的百灵鸟,在深夜的林间歌唱。
可偏偏,卜幼莹眉头皱得最紧的时候,却生生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生理性的泪从她眼角落下,她的指甲不自觉抠进了他背中,留下几道细细的抓痕。
她缓了少顷,带着哭腔轻声道:“我疼.”
萧祁颂伸手擦去她眼尾的泪,撑着双臂,也微微蹙着眉:“我也疼.”
卜幼莹不懂:“你为何会疼?”
他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索性不说了,俯身吻住她,手肘撑在她脸旁,手掌则轻按在她头顶上。
她再也说不出来话,只喉间无意识传出几声呜咽与低哼。
夜色越发深了,火堆里的火焰也愈来愈小。
昏暗中,卜幼莹再次与佛祖对视。
那双狭长的眸子正静静注视着这一切,看着自己脚下上演一场荒唐之事。
到后面,卜幼莹甚至趴在了须弥座上,双腿无力地跪在桌面,看似虔诚祈祷,实则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须弥座冰冷,却抵不过她身.躯火热,佛祖垂眸看着他的信徒,被一次又一次撞上石面。
水.波荡.漾,胭脂粉红。
“祁颂.”她承受不住,向后伸手想去推他。
可他反拉住她的手,有了借力,倒让他更为方便起来。
喉间的声音也开始发颤,这下她连他的名字也叫不出来了,只能断断续续的哭泣着。
换做往常,只要她一哭,他立马就会心软,然后变着法的哄她开心,什么要求都答应她。
可今日却不一样,听着她的哭声,他只恨不得让她再哭得狠些,最好哭得嗓子都哑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