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日光里,美好的过于梦幻。
但也许梦幻的不是这片叶子,而是闻钰给潭扬的爱。
单岭看了眼树叶,又看了眼好像该打狂犬疫苗了的裴砚青,小心开口:“书无所谓,要不你还是先把这叶子放下……毕竟是——”
毕竟是闻教授捡回来的,要是弄坏了就不好了。
他话还没说完。
裴砚青把那片叶子攥碎了。
叶片发出了几声细微的呻-吟,几秒钟的时间,在裴砚青的掌心里碎得异常彻底,他摧毁这片叶子用尽了全力,似乎是对这片叶子泄愤,绿色的汁液浸入他的指尖,像是流血,确保血流尽了,裴砚青才松开手。
碎掉的叶片随着风,慢慢坠到地面的灰尘里,全染得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瞬间变成了一堆垃圾。
单岭倒吸一口气,嘴变成一个“O”型。
他和另外的那个男生盯着地上的碎片,半天没说出话。
裴砚青做完这一切,面无表情地把地上的残骸全部倒进了垃圾桶。
那本《寻蜀记》本来安好地躺在桌子上,现在由于和那片叶子产生了关联,也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潭扬的书。
扔掉。
裴砚青伸手又把书也扔进垃圾桶。
在垃圾桶里也看着烦,他又去道观后面倒垃圾。
单岭看着裴砚青的背影发呆,过了会儿,问旁边的人:“……他是不是疯了?”
“我感觉,精神确实出问题了。”
“他怎么敢动闻教授的东西?”
“是不是由爱生恨了?得不到,就毁掉。”
单岭皱起眉,“……现在狗血电视剧都不流行这个了吧,我不看好他。”
另一人附和:“对啊,潭老师和闻教授好好的,他本来就是小三,有什么好硬气的?裴氏总裁就不得了了?”
单岭点点头,过了会儿,又说了句公道话:“但他饭做得确实挺好吃的。”
“……也是。”
陈才从楼上下来,看到裴砚青提着垃圾桶朝外走,他忍不住感叹:“太好了!今天终于不用我倒垃圾了。”
后山好远,倒个垃圾每天也费劲。
他现在还不知道,今天他要在后山呆多久。
裴砚青十几分钟之后从后山回来,进门就看到在水龙头旁边洗脸的潭扬,他应该是出门帮考古队搬文物去了,上衣沾了好多土。
虽然“龙塘”那边警戒线围着,潭扬其实跟裴砚青一样也不能进去,但他职业上也算半个考古学的,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让他也帮忙搬一搬那些已经清理出来的文物。
潭扬来回跑了四五趟了,累得很,根本没注意到旁边靠近的人。
洗手池边上的台子上搁着一个大白兔奶糖,算是潭扬帮忙的报酬。
裴砚青伸手拿起来。
潭扬的余光终于注意到他。
他脸上还在滴水,皱起眉,转身去够,“你干什么?那是我的。”
裴砚青抬起眼,声音很哑,“也是闻钰给你的?”
什么叫也?潭扬看见裴砚青就烦,不想和他说话,这句话没问,眉心拧得更紧了,很简短的沉声:“对。”
“还我。”
裴砚青没理,低头,把糖纸拆开。
潭扬火气也冒起来,伸手要夺回来,然而裴砚青已经抬手就喂自己嘴里了。
“……你是不是有病?!”潭扬推了他一把,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怒吼出来:“这你也要抢?!!!”
裴砚青毫不回避地和他对视,沉默地嚼那颗糖,他颧骨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有一点儿擦伤的痕迹。
太阳在落山,他背后的霞光是烈焰般的深红色。
潭扬和他对峙了几秒,最后深吸一口气,松开了裴砚青,“反正本来就是她给我的。”
“有些东西抢不走,就是抢不走。”
他冷声甩下这句话。
潭扬转身离开,下一刻,裴砚青掐着他的后脖颈,把他的头狠狠压进了旁边的水池里,“扑通”一声,潭扬毫无防备,整个脑袋都溺进去,连呛了几口水,眼睛红了,才挣扎着抬起头,到水面之上呼吸了一秒的氧气,只听见裴砚青冷笑着说了句:“抢不走我弄死你。”
然后他又被狠狠按回去,这次由于他的挣扎,轨迹偏离,他先磕在了石壁上。
额头瞬间出血。
潭扬头晕目眩,现在彻底被惹急了,趁这个空档,咬着牙把自己撑起来,猛地反身挣脱掉他的束缚。
裴砚青又是抢他的糖,又是找茬,跟疯狗一样。
潭扬生平极其罕见地骂了个脏字,同时迅速给裴砚青脸上来了一拳。
这拳用了十分的力。
裴砚青朝后踉跄了一步,血从嘴角流出来。
他现在像只不管不顾的野兽,又立刻冲上去和他扭打起来。
整个过程发生得过于短促,正在旁边嗑瓜子的陈才这时才抬起头,从小木凳上起身, “……哎哎!!怎么回事??别打架啊!!”
“有话好好说——”
他冲过去试图拽住裴砚青,结果他们打太激烈了,他自己被碰倒了。
潭扬本身处于疲惫状态,裴砚青很快用膝盖把他压在地上,锤了不知道多少拳,地上也不知道是谁的血,可能大部分是潭扬的。
无数颗尘土都飞起来飘在空中。
潭扬被打掉一颗下牙,还是偏后槽牙的位置。
他朝地上吐出一口血,奋力掐住裴砚青的脖子反抗,裴砚青可能也打累了,手上力气一松,侧脸转眼间就被按倒地上,二人终于调转了位置。
潭扬脸上纵横的血与水混着往下滴,“裴砚青你到底发什么疯?!!!”
裴砚青的脸硌在地上的沙砾上,看起来还准备起来弄死他的架势,咬牙切齿:“你那破叶子我扔了。”
“叶子?”
潭扬觉得裴砚青脑子进水了,他的那颗牙还在嘴里摇摇欲坠,说话有点不清楚,“什么叶子……你到底在说什么?!”
“……闻钰不是送了你个叶子吗?”
裴砚青茫然了一瞬,也不挣扎了。
潭扬精疲力尽,卸了力,在原地喘息,没好气:“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你赶紧去精神病院看看吧!”
裴砚青终于从巨大的嫉妒中抽离出来。
他把自己从地上艰难撑起,看向潭扬,“……那本书是你的吗?《寻蜀记》。”
“闻钰的。”
“她借我看的,怎么了?又要打我?”
潭扬眉心狠皱着,索性把自己的那颗牙掰下来,他站起身,握着自己的牙,不解气地又往裴砚青腹部踹了两脚,“真晦气。”
裴砚青没躲,一阵剧痛,在地上蜷缩起来。
他蜷着,心想,完了。
他把闻钰的书给扔了,还把她两千年前的树叶弄碎了,还打了潭扬。
其他的倒还好。
但那个树叶是无法弥补的,他去哪再找一片两千年前的树叶赔给她?这东西不可能有卖的,多少钱都买不着。
闻钰肯定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她现在本来就不爱理他,估计以后要永远不理他了。
裴砚青不懂,他只是听单岭他们的谈话,觉得这片叶子像文物一样重要,但其实这树叶,现在那“龙塘”的墓里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想要就能有。
他以为自己真的闯大祸了,犯了滔天大罪。
裴眼前心中绝望,勉强站起来,晃晃悠悠的,陈才过去扶他,“我找个医生来吧?现在立马打个电话。”
“不用,帮我去找树叶。”
裴砚青声音嘶哑,像是要急哭了,“……我,我把闻钰的树叶丢了。”
陈才:“什么玩意儿?”
裴砚青朝外走,步伐很急,有点儿颤颤巍巍,“树叶,两千年前的树叶。”
后山,两个小时后。
天已经完全黑了。
陈才举着手电筒,戴着口罩,在巨大的垃圾堆边上翻找,第无数次问裴砚青:“……这点儿碎的是不是?”
裴砚青找得满头大汗,匆忙看了一眼,又低下头,“……不是。”
陈才叹了口气,“这三个稍微大点儿的碎片找到了就行了,裴总,咱们回去吧。”
“你自己看看,这三个能拼得起来吗?!”
裴砚青一直处于“完蛋了完蛋了我弄坏了她这么珍贵的东西闻钰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别说爱我了她肯定要特别讨厌我了”的不安焦虑中。
现在直接把自己吼哭了。
陈才看着他赤红的眼眶,一时无语,过了会儿,“其实……说不定她不会怪你呢……她这人又不凶,你给她好好道歉,她会理解的。”
裴砚青哽咽着说了句:“她本来就不喜欢我。”
然后就说不下去了,用胳膊擦掉眼泪,继续找其他的碎片。
天太暗了,裴砚青只记得倒的大致的位置,那么小的东西顺着缝隙里落到哪里都有可能,其实知道,花一整夜都不一定能找齐,但他还是想在闻钰发现之前,至少把那片树叶恢复成能看的样子。
闻钰八点才回道观。
她全然无觉白日里的事。
潭扬给她盛饭,她刚坐下就看见潭扬右眼周围有淤青,下巴、额头、颧骨都是伤。
她呆住,“……你被谁打了?”
潭扬:“裴砚青,不知道他抽什么风,他还抢了你给我的大白兔。”
闻钰迟钝:“啊。”
“我牙都掉了一颗。”
潭扬说。
“那我吃完饭去问问他,他人呢?”
“不知道。”
“你自己上过药了吗?”
“上过了。”
“打回去了没?”
“打了。”
“那就行。”
潭扬委屈得要死,闻钰不会安慰人,吃饱了才想起来一句,捏着他的手,“没事,等会儿再给你几颗大白兔,我那还有好多。”
“……嗯。”
陈才一个小时后还是撑不住了,自己先回道观喝水,裴砚青在垃圾堆上用 502 拼树叶,还是差了几个小碎片,他还不放弃。
闻钰吃完饭发现自己书不见了,她以为是谁又拿去看了,没太在意。
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一晚上都没看见裴砚青的人影,很奇怪,之前虽然她刻意和裴砚青保持距离,他还是会有意无意出现在她的余光里。
也不是要给潭扬主持公道的意思,闻钰只是想弄清怎么回事。
刚好看见陈才,就问他裴砚青在哪。
陈才觉得裴砚青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老实回答:“后山,那个超级庞大的垃圾堆边上。”
“他这么晚去干嘛?”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说不清。”
闻钰去后山,还没走到,远远地就看见有团白色的小亮光在闪动。
走近了才看清。
裴砚青混身都脏兮兮的,蹲在有他四个人那么高的垃圾山边上,一边刨垃圾,一边抽泣。
这幸亏是冬天,垃圾山的气味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面前的情景非常之诡异,闻钰站在他身后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
“……”
“你不吃晚饭,在这找垃圾吃?”
裴砚青听见她的声音,身子一僵,抽泣停住,第一反应先捂住了地上没拼好的树叶。
闻钰蹲下去,“什么东西?我不能看?”
裴砚青不说话,微弱的白光里,他满脸的伤和泪痕,睫毛抖得厉害,哽咽了两声,才勉强嗫嚅道:“闻钰……对不起……”
闻钰挪开他的手。
她看见了地上的那个支离破碎的树叶,挑了下眉,“你拿我书——”
干嘛?
裴砚青的哭声打断了她。
“我不是故意的,闻钰……我,我当时,我听见他们说,说树叶是……是汉代的什么叶子……特别,特别稀有……然后,然后它又,又夹在那个书里,我见过潭扬看那个书……我就以为,我以为你送给潭,潭扬了。”
“你从来都没,没给我选过礼物……我……”
“我好嫉妒,我太,太嫉妒了……我没办法不嫉妒……”
“那个树叶……那么,那么好看,我想,你那么用心……给他礼物,但是我从来都没,没有……”
“对,对不起,我保证会,给你拼好……拼好,我知道这个,这个很珍贵……我知道,知道错了……你,你能不能原谅我?”
裴砚青的手也很脏,他边央求边想拉闻钰,半空中又收回来。
闻钰一直不说话,他更害怕了,差不多直接跪在地上,泪水在他灰扑扑的脸上滑出很多条白线,像皲裂的石灰。
裴砚青的声音极其低哑,时不时被自己的哭腔打断:“对不起……别,别讨厌我……求你了……我,我不知道这本来就是你的,你的东西。”
“我还……把你的书丢了,弄,脏了……明天我,我给你买本新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感觉天都要塌了,不停道歉。
闻钰听明白了,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裴砚青心凉透了,他哭到打了个嗝,“……我去找个汉代的树叶,我明天就去找,闻钰,你别生我气……给我点时间……好不好?求你了,你别生我气。”
闻钰想起下午她挑了一个比之前那个更好看、更绿的树叶,从裤兜里摸出来。
就是和之前那个形状上不太一样。
“给。”
“……什么?”
裴砚青泪眼朦胧,看不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