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官吏监管主持,交易少了赋税的烦恼,但与此同时,也多了不能时时管制货品和公平性的困扰,导致许多一头栽进来的楞头青被哄得晕头转向,花大把的金子或货物换走远低于其价值的破烂物。
程枭制止她在布袋中乱塞一气像是要把整个家底都带着走的动作,“用不了这么多,带两个伊勒根陶勒木,十张羊皮,还有一袋金子。”
他从挂物的地方取了两个皮囊,易鸣鸢懂了,这就是伊勒根陶勒木,她接过一看,这两个皮囊都是用整剥的皮做的,十分精致,“是牛皮?”
“嗯,牛犊子做的伊勒根陶勒木最耐用。”
程枭很快把所有能用的上的东西都装在一辆车上,临行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能忘记,他抬手摘下易鸣鸢的耳钩,这样张扬有代表性的银饰反映着他们的身份,是每次出门前必须要摘除的。
区别于女子所佩戴的双边耳饰,程枭只有一只耳垂挂着银闪闪的耳钩,常隐在弯曲的卷发之中,他微微偏头,摸索着摘下。
易鸣鸢眼神不经意间扫过,她发现程枭从不示人的耳后那一块皮肤上有刺青,那刺青的形状眼熟,但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次行商逗留的地点在一处距转日阙很近的边陲小城。
很久以前这个名唤图炉城的地方人口众多,几千人在此处世代而居,前朝时大邺与匈奴多有矛盾,图炉城时而被划给大邺,时而又被匈奴抢占回去。
久而久之,百姓死的死,搬的搬,曾经繁华一时的地方成了座空成,直至四十多年后被行商选中,作为贸易的一个集市,图炉城才重新热闹了起来。
易鸣鸢蒙着脸,听程枭断断续续地讲着这个地方发生过的故事。
她新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感慨道:“竟有如此多人。”
没有迎风招展的旌旗,这里的摆摊方式朴素简单,扯块布铺地上就算是告诉行人有物兜售了。
程枭拽着她的胳膊把人往身前一带,改为十指相扣的姿势,“跟紧我。”
由于图炉城内的喧嚣乱象,他从不喜欢往这里凑热闹,不过今日他稍稍转变了想法,易鸣鸢若是不想被陌生的大块头挤走,就必须乖乖牵紧他的手。
人潮熙攘,易鸣鸢小心地半侧过身,担心被走过的壮硕男人撞到,这一幕似曾相似,她轻笑了一声后说:“当日在山上,你把我手都抓红了。”
“现在不会。”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了一遍,这次程枭也不算是毫无长进,牵着她的力道正正好好。
因为这次,他不用再担心易鸣鸢把他的手甩开了。
还未走到行商的车架跟前,长相精明的大胡子男人就摆着步子用两句异族语高声问候起来。
程枭不喜欢听他油腔滑调的声音,随口应了一声,从车上取出这次交换的东西放到架子上。
贸易的原则是他们给出草原上的货品,再在商人的车上进行挑选,有看的上的便可以当场换走,但若是价值不对等,就要拿出金子来添了。
这一趟出来,他们需要带回去一把火撑子,耶达鲁的阏氏宾德尔雅还托他们顺便带回来一只捣砖茶的臼,他们家那只前两日被小儿子打碎了。
“哦天哪!”商人夸张的惊呼一声,极尽溢美之词夸奖了易鸣鸢露在外面的眼睛,笑容可掬道:“不知该如何称呼你,耀眼的明珠?”
易鸣鸢薄纱下的嘴角微抽,方才走过来的时候,他对上一个中原女人也是这么夸的,一个字都没变过,她拿出曾经用过的假名敷衍道:“白缘。”
废话不多说,她扫了一遍商人的摊位,精准找出了石臼,把它拿到身前。
程枭旋即指着皮货道:“这些我们要三十五金。”
商人啧啧两声,嫌弃地翻了翻羊皮,似乎是被他的狮子大开口为难到了,“两个皮囊十张羊皮,这些最多值十八金,这样吧,看在这位小娘子的面子上,我出二十金买下,石臼当作添头送你们。”
其实这些物品的价值至少在四十金,他再添油加醋给东西编个经历卖出去还能再翻个倍,在这装强拿调不过是看易鸣鸢脸生面薄,赌她不知真实价值罢了。
易鸣鸢把皮囊往前一推,义正言辞地强调:“你看清楚了,这可是整剥的牛犊皮,最结实耐用,大邺不让卸杀耕田的牲畜取肉,就是满广邑也找不出两件牛皮,要我说何止三十五金,怕是五十金都算少了。”
牛作为重要的耕种动物,在大邺境内是禁止杀伤的,若杀牛取肉吃更是要以杀人论处,因此牛皮等物只能从草原获得。
“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一个子儿也不能缺。”她的表情虽绷着,但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见状,程枭往她身后一站,眼眸危险的半眯起,直直注视着狡诈的奸商。
商人被盯得背后冒起冷汗,平定数个部落的肃杀之气可不是说着玩的,他抓起装着金子的布袋放到易鸣鸢的手旁,识相的说:“三十五金,您请走好。”
浑然不觉的易鸣鸢眉毛一挑,这么容易?
她拿起布袋,对程枭轻轻摇晃了两下,发出金子碰撞的微响,兴奋道:“你看!”
程枭适时转变神色,毫无带她狐假虎威的惭愧,“嗯。”
商人把上好的皮囊和羊皮收在车上,嘴上念叨着亏了亏了,转头又挂上一张笑脸,用同样的话术面对下一位来客。
易鸣鸢和程枭在这座热闹古城中转了一圈,顺利买到了火撑子。
回去的路上她四处张望,一眼看中了把镶着红宝石的精致匕首,它吹毛断发,通体呈银色,且匕把大小刚好适合被一个女子握在手里。
她走近把匕首拿起来仔细观察,利刃比她之前在和亲队伍中时藏起来的那把锋利了不知道多少倍。
“喜欢?”
“嗯,很好看,我想把它放在匣子里。”易鸣鸢目不转睛道。
既然如此,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程枭张开布袋,掏出足数的金子买下。
趁着程枭付钱的功夫,易鸣鸢指尖轻触倒映着银光的刀刃,顷刻间划出一颗血珠,她满意的把匕首收好,在男人回过身之前擦掉手上的血。
很不错的一把刀,相信杀人也快。
一直逛到傍晚时分,许多商人都已陆陆续续收摊,穿着各异的外族人也变得零零散散。
这类交易的集市除了瓷器玉石,绸缎纱巾,茶叶香料之外,偶尔还会买卖奴隶,今日应该算是不凑巧,从头逛到尾只见到角落中的一家。
易鸣鸢临走时骤然看到有人在拿着鞭子教训不听话的奴隶,她瞬间被触起一片愁肠来,想去被卖到澧北的婢女靛颏,心中酸楚,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每顿饭能不能吃饱……
回转日阙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
吃过晚饭的族人进行一点收尾工作,再过三五天差不多就能整装待发了。
易鸣鸢出去玩一趟神清气爽不少,给宾德尔雅送完石臼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回毡帐,为表谢意,宾德尔雅特意给她倒了一杯浓度不高的马奶酒。
第一次喝马奶酒时的狼狈记忆还历历在目,这次易鸣鸢喝得小心又谨慎。
马奶酒入口辛辣,细细品味下来带着点甘甜清冽,她一点点浅啜,慢慢的有点醉了。
跟在她身边并排行走的程枭突然说:“我也想喝。”
易鸣鸢不是个吝于分享的人,举着酒杯递出去,“呐,给。”
程枭得了允准,唇舌贴上来卷走她口中的酒液。
易鸣鸢的头脑因为醉意变得迟钝起来,直至双唇分开,几息之后才想起来骂他不知羞耻。
回到毡帐内,程枭赔罪般给她煮醒酒汤,这点酒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易鸣鸢方才喝得有点过头,他担心她明日宿醉起来头疼。
没过多久,被两人遗忘的女奴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了。
黎妍进帐后向二人跪下,她的发髻松松挽起,露出大片后颈,伏低做小的唤道:“大单于,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望着她露出的皮肤愣愣出神。
大邺的奴隶和流放的犯官家眷都会被黥刺,为了区分,也为了他们被买去后让主家更加赏心悦目,黥刺的位置各有不同且皆不在面部,唯有形状相同。
黎妍的刺青在脖后,露出来的那半截,赫然与程枭耳后的图案一模一样。
第24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瞳孔骤缩, 第一次对程枭的身份产生怀疑。
这几天了解下来,她知道匈奴并没有奴隶,战时缴获的敌方俘虏会被指派去做较为脏累的活计, 但与奴隶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最明显的一个特征就是俘虏身上没有这种羞辱性的刺青。
大邺信奉身体发肤应当纯净无暇, 所以会给犯了事的人打上代表“有罪”的记号突显他们的卑贱低下。
黥刺后除非剜肉割皮, 否则终身无法去除。
但其实就算挖去了那块肉也无济于事, 因为官府会为每一个奴隶登记造册,主家一查便知。
当然, 还剩下一个险之又险的法子……
舍下大邺内的曾经, 只身前往关外, 以武力搏杀出一片新的天地。
易鸣鸢薄唇轻抿,十三岁,寻常人家孩子陪伴父母膝下的年纪,程枭就已经跟着服休单于征战四方了, 先前玛麦塔说他的阿爸抛弃了他和他的阿妈, 想来当中亦是波折无比, 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 程枭从邺国来到了匈奴。
或者, 他进过邺国, 后狼狈逃往关外, 遇到了服休单于!
他因什么事被打上这样的烙印?
以权谋私,侵占良田,还是杀人放火,草菅人命?
易鸣鸢下意识认为程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可她熟读大邺律法, 清楚只有行凶戕害百姓,才会采取黥刺之刑, 被充为奴隶劳苦一生。
她颤颤巍巍地抬手让黎妍起身坐到身边,想了想问道:“我瞧你眼神澄明,人也伶俐,可是之前在大户人家伺候吗?”
黎妍齿关咬住,差一点倾泻出恨意,手指几乎把掌心掐出血,默了一阵后回:“不瞒达塞儿阏氏,奴自小没吃过什么苦,爹娘疼爱,甚至富余时让我读书识字,只可惜天灾人祸,我爹的上峰谋逆,害得我们也……”
她说到谋逆二字时,死死盯住易鸣鸢的神情,见人眉宇中带上了怜悯和同情,可唯独没有懊悔和痛苦。
黎妍双手紧握成拳,仿佛有弦外之音,“达塞儿阏氏,你说,我们家从头到尾蒙在鼓里,最后却被一并治罪,此事全因我爹的上峰追名逐利,他是不是很可恨啊?”
易鸣鸢点头,我朝面对谋反之人抱有的态度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因此所受牵连者众多,两年前临郸郡王举兵攻向广邑,处置了近两万人,其中无辜者数不胜数。
但陛下以严律和雷霆手段治国,无人敢说个不字。
她将一杯牛乳茶放到黎妍手上,“谋逆重罪,你爹若是毫不知情,便是一场无妄之灾了,那人着实可恨,你受苦了。”
黎妍看向手中的牛乳茶,扭曲到想要抬手掐死眼前的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必须忍。
“谢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又问了两句她从前的经历和这两日在部落里的见闻,二人相谈甚欢。
少顷,她手臂被人轻拍了拍,程枭拿着一碗醒酒汤,一副逐客的态度,“喝完睡觉。”
黎妍被他狠戾狭长的眼睛一扫,吓得咽了咽口水,趁易鸣鸢喝醒酒汤的时候站起身对他盈盈下拜,轻捋着鬓边碎发,刻意拉低衣裳,“奴告退。”
程枭盯着易鸣鸢喝完,把碗拿走后往她嘴里塞了药丸,等到人都走远了也没往黎妍身上瞥一眼。
他皱眉又端了一碗递到易鸣鸢嘴边,“再喝点水。”
咕噜噜两碗水下去,易鸣鸢肚子里早就满了,宁愿忍受嘴巴里的苦味,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喝。
连日大太阳,风里都是干燥的味道,程枭看着嘴角微微起皮的人,说道:“担心夜里撒尿?哪次我没给你点灯了?快喝。”
“就一次好吧!”易鸣鸢后仰躲开那碗水,那次她半夜被憋醒,想着自己摸黑点个灯就罢了,偏油灯放在程枭那侧,她绕过去的时候被地上的毯子拌了一脚,直接扑到男人身上,把人给砸醒了。
喜得程枭以为她是想通了投怀送抱,赶紧抱着人啃了好几口,最后易鸣鸢呜咽着说自己快忍不了了,要去如厕,这才知道闹了个乌龙。
说起这个易鸣鸢就来气,这糙男人总是尿啊粪啊的张口就说,在这住了几天,她感觉自己都不文雅了!
“你别总说什么撒,撒尿,要说上茅房,或是如厕更衣,知道了吗?”她纠正道。
既然她不喝,程枭手腕一转,把水送到了自己嘴里,三两口下肚,喝完后搁下碗说:“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样的吗?”
易鸣鸢想反驳说完全不同,可话到嘴边,她想出了个更好的主意,摇着程枭的胳膊道:“既然一样,那你应了我就是了,好不好?”
程枭难得见她这样撒娇,心里美得不像话,忙握住她软若无骨的手摩挲两记,当下便答应下来,“好好,再也不说了。”
效果立竿见影,易鸣鸢马上抽出手,像个从不沉溺声色的勤奋书生,和程枭留恋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她坐去了桌边,“玛麦塔教的几句匈奴语我还没记住呢,得抓紧时间学。”
那几句简单,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是为了躲开程枭一阵。
黎妍说她是因为父亲被累及,所以被罚作奴隶,那程枭呢,是因为什么?
殃及池鱼,还是罪有应得?
说实话她现在心里很乱,不敢去问,害怕得到一个最差的结果,她愿意相信程枭是一个好人,但如果不是,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问我,我教你。”程枭赖到她身边将人环住,凑上来看着羊皮纸上的字一个一个念出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