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趁机给他下毒,为大邺永久根除这个祸患。
她嘲讽地笑了笑,想起自己送回京城的情报,还有服休单于对易鸣鸢如此情根深种的样子,也不知是福是祸。
***
天蒙蒙亮的时候,程枭回到帐内。
周遭阴冷无比,雨后的寒意未被驱散干净,他看向熄灭的漆黑木炭,重新添了柴火点上,这才带着消散得差不多的酒气躺回床榻。
床上的人抱着被子睡成一团,像是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幼猫,他俯首凑近看,易鸣鸢下颚处正是他虎口留下的红痕。
程枭昨夜心中烦闷,拿上两支酒囊跑去找了耶达鲁和约略台。
耶达鲁寡言少语,大多数时候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约略台就不一样了,酒意上来后滔滔不绝讲述起自己的体悟反思,到最后一个人唱起与旧情人的定情之歌,差点醉倒在他身上。
易鸣鸢之于他,是幼时的旧情和成年后的企盼,他全盘接受她执拗的偏心,告诉自己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不打中原人就不打吧,反正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只负责收拾皮痒的小部落了,匈奴男儿只看当下,他还贪心的想掌控身边人的未来,让她和自己置身于广袤的草野之中,仰看流云飞鹰。
身侧床榻下沉,易鸣鸢秀眉一皱,很快苏醒了过来,她伸手揉了揉迷蒙的双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没了恒温的人形火炉,加上办个时辰淋雨受凉,易鸣鸢的风寒来势汹汹,已经到了鼻腔堵塞的地步,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通通鼻子。
从身后伸过来的手掌一如既往的宽厚温暖,她知道这是程枭求和的动作,昨夜二人回到毡帐后不发一语,程枭兀自拿了两个水囊出门。
易鸣鸢嗅到他身上不明显的酒气,大概能知道他喝了多少。
“午时之前我们要出发,今天不能赖床。”
终究是闹了一场别扭,程枭语气略显生硬,在路上得病可不是什么好事,早些到雅拉干,也能早一点吃药休养。
易鸣鸢舍不得暖和的绒毯,但为了不拖慢赶路的进度,还是拖着身子起来了。
麻苦涩嘴的药丸才停了没两天,她又换了种黏稠糊嘴的药汁喝。
族人收起穹庐的速度比搭建还要快,休整过一夜的众人浑身再次充满饱涨的活力,易鸣鸢走到宾德尔雅那里倒牛乳茶漱走嘴里的苦味,正巧看到耶达鲁的鹰直直冲着他的手臂飞了下来。
除了辅助狩猎和呼唤增援之外,匈奴饲养的鹰还有传递消息的作用。
翅羽扇起寒凉的微风,巴掌大的鹰爪稳稳落于臂膀,耶达鲁取下捆绑着的字条交到程枭手上,面色有些凝重。
第28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耶达鲁低头看了看鹰嘴上的白色鸽羽, 淡淡道:“托吉发现了一只鸽子。”
鸽子是常用的报信动物,但匈奴从来不用,他们爱好迅猛凶烈的鹰, 特意训了几只作为空中监察的悍将, 耶达鲁的托吉就是其中一员。
被捆扎好的字条染上红色的血迹, 因为被叼衔过, 不可避免产生了一定的皱褶,程枭凝神打开, 上面的字被特殊加密过, 他看不太懂。
但鸽子这小东西, 邺国人会用。
他转头看向在宾德尔雅身边的易鸣鸢,呼唤道:“阿鸢,过来。”
“嗯?”易鸣鸢快速喝光碗里的牛乳茶放下,她还以为这纸条自己不能看呢。
易鸣鸢往摊开的绢帛上看去, 又从程枭手中拿起来, 横七竖八的线条, 比起字更像是图画, 偏生既不是匈奴语的样子, 也根本不是大邺的文字, 她一头雾水的说:“这写的什么东西, 你们通信都用画的?”
“从一只鸽子上找到的,达塞儿阏氏。”耶达鲁提醒。
易鸣鸢摸了摸手上的绢帛,触感熟悉,确实是他们大邺的料子,她心头一动, 很快便想到了答案。
她把字条收了起来,放回到程枭手中, 对三人说:“我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但给我几天时间,很快就会知道的。”
程枭捏紧手上的东西,深深看了她一眼,“好。”
他不是个蠢的,要不然也不会坐到右贤王的位子,统领数万匈奴勇士,雄踞一方,易鸣鸢连日来都和他待在一处,并没有接触飞禽的机会。
若说昨晚行迹可疑,鬼鬼祟祟的,就只有那个女奴黎妍一个人。
比起提审逼供,他相信中原来的怀柔手段更有利于得出字条的准确对应,以便将来,只看易鸣鸢舍不舍得了。
寒风刮在衣袍上,程枭面色不变,令耶达鲁吩咐下去,“肚里都塞点东西,我们日中前就走。”
剩下的时间并不足够易鸣鸢查问,因此她被留了下来一道用饭。
大锅饭是众人聚在一起吃的,很像新婚那夜围着火堆分肉的场面,程枭还是同样坐在她身侧,但二人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们这一群是程枭亲近信重的部下,在处事上更加随意不拘,用弯刀忙不迭片肉间还有功夫对他们打趣几句。
易鸣鸢学了几天匈奴话,最简单的字词大致记住了,但复杂的还没到起步阶段,她看着周围人笑嘻嘻的样子,能结合他们的肢体语言猜个大概。
程枭看她一知半解的样子,最后还是忍不住一句一句的翻给她听,“夸你像撒日朗。”“夸你像月亮发出的光。”“夸你像鹰羽泉里清澈的水。”
“问我们在……合术温!”程枭翻到一半,将手中的肉扔到他脸上,语气重了两分。
易鸣鸢看着其他人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不明所以的嚼着嘴里的肉。
左边的约略台可不会顾及她薄得过分的脸皮,新婚的小夫妻总是要经历这么一遭,哪怕是他们的首领也不例外,他眯起醉眼,抢着说:“合术温问新阏氏在床上舒不舒服,咱们大王的鸟儿大不大哈哈哈哈。”
这一片的火烧的最旺,一圈人浑身暖烘烘的,话也没了遮拦。
或者说他们察觉到两人之间莫名僵硬的氛围,想要破一破横在他们间的寒冰,合术温顶着半脸油,毫不在意地拿下肉塞进嘴里,“谢大王赏。”
他知道大王爱兵如子,这样无伤大雅的小问题并不会损伤他的威严,只会调和夫妻情分,所以才答应约略台一唱一和。
“别理他们,吃你的。”程枭看他们就是太久没打仗,全都开始得意忘形了,改日要好好敲打敲打。
易鸣鸢吸了吸快要流出来的鼻涕,在这住了一阵子,她依稀猜出匈奴人很在意那方面的事儿,在床上勇猛与否是男人们值得夸耀的“面子”,为了程枭不被他们私下嘲笑,眼神躲闪,红着脸嘟囔了一句,“挺,挺舒服的。”
易鸣鸢说完所有人都开始哄笑起来,她登时如芒在背,懊悔起自己为什么非要说这句话。
天上的云团被风吹成丝丝缕缕,程枭坐在寒风吹来的口子上,给她挡去了大半。
他仗着大部分人还没学邺国官话,脸不红心不跳的受了他们的恭喜,旋即低下头跟易鸣鸢耳语:“我不怕他们笑话,但你向着我,我心里是欢喜的。”
程枭知道做出这样的行径对于一个在外人面前被他摸一下就羞臊拍开的小郡主来说有多么不容易,因此承了她的情,送上烤得最柔嫩的一块肉作为报答,轻吻了吻她的耳际。
临行前,易鸣鸢发现族人们看她的目光中全都带上了感激和比先前更浓烈的尊敬。
她踩上马车,骑着高头大马回来的程枭递给她一把精致的弩,“收着防身用。”
这把弩结构巧妙,铁质的弩臂稍短,弓处是用上好的牛角做的,透着琥珀般的光泽,弩比弓的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强,命中率奇高,能轻松杀死穿着厚甲的步兵。
又因为操作简单,连没有碰过兵器的五岁崽子都能弄懂,所以很适合易鸣鸢使用。
拿到手之后,易鸣鸢试了试新武器的用法,满意地收了起来。
“竟然是一把九环弩,阿兄连这个都给你了,嫂嫂,这可是个好东西啊。”玛麦塔嫌中间崽子多,吵,特意换到了易鸣鸢的马车中,这样二人也好搭个伴说说话。
易鸣鸢拿着弩配套的短箭,摸了摸光滑的箭身,“九环弩?和其他弩不一样吗?”
玛麦塔麦色的卷曲发丝晃了晃,“当然不一样了,九环弩是所有弩中最轻便,也是一次能放最多箭的,你看这里。”
她拿起弩,指着后方的弩槽,普通的弩机一次只能放一支箭,而九环弩顾名思义,是一种连弩,每扣动一次扳机,就能从箭孔中射出一支箭,总共九支射完为止。
寻常弩每次射出之后都需要重新放箭上弦,九环弩大大节省了这个时间,在遇到敌人是无疑是更好的保命利器。
“不过嫂嫂,你这次救了这么多族人的命,再好的奖赏都是应该的。”玛麦塔拨了拨弓弦,发出闷闷的响声。
“我只是正巧注意到而已。”易鸣鸢实话实说。
“就算是凑巧,那也真的发生了,”玛麦塔坐直身体,认真的说:“如果你没有发现那是一个圈套,一定会有人死在乱石下,你是我们的福星,这事都传遍转日阙了。”
怪不得大家的眼神都直白又热烈,易鸣鸢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这不算什么的。”
没想到短短一晚上的时间,程枭就把这件事宣扬了出去,为她积累名声,获得尊崇和认同。
明明昨晚在山谷前,他们还起了争端。
“嫂嫂,听说你病了,到雅拉干以后我们会停留十天,过完泼寒节后继续向北,希望你早日好起来。”对于这个身体娇弱的嫂子,玛麦塔总是心怀担忧。
见到易鸣鸢之前,她对中原的郡主公主充满狭隘的认知,觉得她们会很挑剔,孤傲不群,嫌弃这个嫌弃那个。
等她真的来到草原以后,她发现原来一个新的亲人完全不难相处,嫂嫂聪明勇敢,还愿意听自己说话,除了身体有点不好,总是三不五时生病之外,简直是长生天最好的恩赐。
“什么,”易鸣鸢愣住,“我们还要继续向北而行?”
雅拉干不是最终目的地吗?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蔫巴了。
她头靠在车壁上, 生无可恋地望了望窗外萧条的景色,“我们究竟要到哪儿去啊?”
“先把一部分族人送回去,接着带上粮草穿过渡过渠索河, 再走三百里就能看见乌阗岭了。”玛麦塔掰着手指头, 作为萨满很少有机会能出远门, 这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经历。
“三, 三百里?”易鸣鸢心里默默计算距离,渠索河本就与庸山关相隔很远, 若是再深入三百里, 恐怕自己一辈子都逃不走了。
她掩上布帘子, 时间紧迫,必须快点计划路线。
玛麦塔浑然不觉,只当她是受不了一路的颠沛流离,安慰道, “嫂嫂别担心, 我们会去很多有趣的地方, 雅拉干旁边就是秩狜山, 山上有许多小动物, 戟雷就是在那里被我阿兄驯服的, 还有啊, 渠索河附近是鹰羽泉,泉水是暖的,特别舒服……”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可易鸣鸢完全没有心思听,她在想逃跑需要带的东西, 届时乘云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还有肉干和水, 这些都简单,很容易就能获得。
唯一缺少的东西是地图,山路复杂难行,可能有野兽,沼气,或者其他小部落巡逻,若没有地图在手,她和黎妍两个弱女子恐怕在半当中就会折损性命。
易鸣鸢脑海中浮现出程枭看向自己时深情的灰色双眸,心中浮起些不忍。
马车上的缝隙被很好的用油布封了起来,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她懒懒卧倒下来想,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在云直道上就不要遇见。
有了感情,就有了牵绊,随着时间的推移,感情也会愈发浓烈,如果她当初嫁给的是服休单于,倒好过现在这样。
有玛麦塔在身边喋喋不休,时间过得飞快。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金乌西沉,由于避开了山谷中的埋伏 ,他们不得已绕路走了稍远的一条道,此处已数年没有人登足,野草和歪斜的树长了一片。
玛麦塔被时停时行的马车颠得犯恶心,天都聊不下去了,掀开眼皮往外嚷,“这走一步砍一步的,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穿过林子?”
话音未落,前面的程枭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下令原地休整,让人带几百人马先去开道,待清出一条笔直的小径再出发。
总算停下来了,易鸣鸢揉了揉翻江倒海的肚子,忍下呕吐的冲动下马车透透气。
队伍最前方,程枭面不改色砍掉一颗碗口粗的树,照目前这个进度,约莫两个时辰后就能清完,他按了按被震得发麻的虎口,前方不远处能看到秩狜山,算算日子,这次不去的话,下次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