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准备!”程枭扬声下令,身后的骑兵个个张弓搭箭,蓄势待发,他自己也拿起一把雕漆大弓挽如满月,放上一支鸣镝,他们地处高位,所谓擒贼先擒王,他打算直接用箭雨射杀敌军将领。
一声鹰啸传来,是自己人!
逐旭讷骑着通体漆黑的汗血马,他戴着铁质头盔,身穿一件没有袖子的护心厚甲,上面满是血迹,连脸上都是飞溅的干涸血液,雄鹰在空中盘旋一阵便落回了他的肩膀上,看到全军搭着的箭后,他狂笑两声,“喂,折惕失,兄弟来了不用好酒来迎,怎么反倒搭上箭了!亏我还替你打仗,就是这样招待我的?”
程枭见了熟人高兴得紧,逐旭讷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厄蒙脱部落已经被打退了,他下马和许久不见的好兄弟硬邦邦地抱了一下,抱完发现氅衣上沾了血,嫌弃地推开他想要继续勾肩搭背的手,“离远点,别把我衣服弄脏了。”
“好啊你,”逐旭讷没有一点贵胄高高在上的脾气,伸手点了点他,像寻常朋友间打趣一样,揪着他的毛领道:“从前你比我还糙,怎么今日转了性子?我瞧瞧什么衣服这么宝贝,你阏氏做的吧!”
程枭拍掉他的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炫耀,“嗯。”
逐旭讷不满中带着羡慕地揉了揉手背,一群兄弟里原本只有他们二人年满十八却未娶,折惕失抛弃他之后就剩他一个没得到心爱的姑娘了。
此时残霞漫天,他脱掉染血的厚甲,往后头张望道:“叫上你的部将,咱们一起点火烤肉吃,狗日的厄蒙脱,比黑熊还难缠,打了十三天才撵出去。”
程枭看透他欲盖弥彰的行为,有心帮他一把,点头朗声吩咐:“就地安营!”
易鸣鸢听到他的声音,向驾车的士兵确认前面无事发生,是大王子来了。
她提着裙子下车,小跑到逐旭讷面前见了个礼,紧接着发现程枭身上染了血,焦急道:“伤哪儿了?”
程枭反手抓住她翻来翻去的手,小声说没事。
这时逐旭讷看到珠古帖娜从他面前走过,正打算出声和她说两句话,结果人家连一个眼神都没有递过来,他转过身来蔫巴道:“折惕失没受伤,我伤了……”
第55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雪夜寒冷, 众人凑在一起,把篝火生得极旺。
篝火周围的一圈积雪被热意融化,逐旭讷沾了满靴子的泥也不介意, 一路从程枭边上蹭到了珠古帖娜旁边, 殷勤地跟她说话。
易鸣鸢看着地上一滩将化未化的雪, 又望了望三米之外的木桩子, 犹豫要不要快速踩过去算了。
程枭不知何时扛着肉出现在了她身后,单手拦腰把人抱起来, 放到一个没风的座上, 顺带还捡了块干净的石头给她垫脚, “行了,好好坐着。”
“今天吃烤肉吗?”不用弄脏靴子,易鸣鸢心情很美妙,瞅着男人背上鲜杀的大牛腿问道。
路上总喝肉粥, 她的肚子里一直晃水声, 难受得紧, 正好想吃点干的。
程枭在漫天繁星里分剖牛腿, 把最好吃的那一部分肉专门割下来放在易鸣鸢旁边, 抬头看到她带着期望的眼神笑答:“嗯, 我来烤。”
夜幕下最令人感到放松的就是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掉落的火星子, 让人感觉时间全都停在了这一刻,宁静又美好。
易鸣鸢小心地把刚烘好的馕片开来,时不时换手吹吹指尖上残留的热度,她把木棒上烤好的肉全部捋下来装到馕里,再加入各种料粉和奶酪。
这种吃法是她独创的, 馕饼被肉块表面的油浸润,很好地中和了本身的干噎感, 一口下去嘴里的味道丰富极了。
她翘着脚一共做了三份,一份让人送给了黎校尉,算是尊敬从小认识的长辈,另一份给了靛颏,拿到以后,靛颏受宠若惊地道了声谢,马上转头让身旁的珠古帖娜也尝尝。
至于最后一份,易鸣鸢无视程枭蠢蠢欲动的手,捧着往自己嘴里送去,临到唇边又放了下来,感慨道:“奇花滚滚填丘壑,碎玉虚声响夜彻。这漠北可真冷啊,风雪也大。”
程枭趁她吟诗,低头一口把包好肉的馕咬去了一大块,末了擦擦嘴评价:“听不懂,但肉不错。”
易鸣鸢逗人不成反而损失了第一口满是肉的吃食,整个人瞬间懵了,遇上这样的兵鲁子,风花雪月之类的雅事对不上来,连开玩笑也是自己棋差一招,根本赢不了。
她恶狠狠地啃了一口原本就打算给程枭的馕,转过身不想理他。
“你这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要吃到什么时候去?咬到一半下面的都凉了,”程枭把她手里的抢过来塞进嘴里,三两下依葫芦画瓢地包好一个里头肉块还滋滋冒油的小馕,“吃我这个。”
易鸣鸢拿着肉多到冒尖的馕,一下子就被哄好了,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不争气。
但转念一想,这样的日子也挺有趣的,如果有人处处都按她希望的样子行事,那得多没意思啊,跟两个被牵着的木头人似的。
于是她举着手里的东西往旁边蹭了一点,小声哼唧道:“我们一起吃。”
那头正悄摸把全湿掉的靴子尖凑近火堆的逐旭讷看到他们的互动,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珠古帖娜早就坐下来了,正拿着尖刀切肉穿上木棒,没留给他任何表现的余地。
“这样能好吃吗?看本王子大展身手,给你包一个独一无二的!”逐旭讷撩起袖子,直接拿起三串肉往馕上放,把它们拢在左手里,右手潇洒往外一抽。
然后……一块肉飞了出去,掉在了靛颏头上。
靛颏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哎呦”一声后伸手摸到了一块油乎乎的肉块,她茫然了一瞬后直接把肉塞进嘴里,飞到她头上的就是她的,不吃白不吃。
她对大王子犯的蠢丝毫不知情,但珠古帖娜把一切看在眼里,擦掉靛颏头发上的油渍后,她当即蹬了逐旭讷的腿肚子一脚,“不想吃就去喂马。”
逐旭讷龇牙咧嘴地捂着小腿坐下来,只好自己在那大口嚼肉吃,带着幽怨把肉汁嚼得四处飞溅,差点又挨珠古帖娜一记嫌弃的眼刀。
无奈之下,他用手肘捅了捅还在那边你侬我侬的好兄弟,让人拿了一把缴获的大刀来,说起战中发现的蹊跷:“折惕失,这次厄蒙脱突破山岭不像偶然,以前他们是平地上的卧兔,任我们叼摔砍杀,但你看他们现在用的武器,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程枭接过刀,只在刀身的弧度和色泽上看出一点不同,但是当他用力砍向一旁的木桩时,只见刀刃没有一丝缺口。
换了一片厚盾砍击,直到他的虎口震麻,刀身仍旧没有卷曲分毫,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逐旭讷:“看来他们归顺了优犁。”
所有部将被聚拢过来商议对策,易鸣鸢也凑过来一起听。
向来乌阗岭的三条矿脉归转日阙所有,程枭入主漠北东边一带后,为表忠诚只接受了四成的矿产,其余六成会在每年夏秋交际时运往单于王庭,以供武器锻造和来往贸易。
当年服休单于举兵篡位,杀了亲爹之后,他的叔叔优犁立即跳了出来,扬言兀猛克单于一死,自己就是当之无愧的大单于,并四处游说小部落拥护,服休单于想斩草除根把他也一起剿灭。
可惜天不随人愿,优犁跟田鼠似的东躲西藏,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非但如此,他掌握着极西地区的另外两条矿脉,兵力时时精进,服休单于他们好不容易掌握他的行踪轨迹,想要大展身手,却每次都无功而返。
逐旭讷对优犁缩头缩脚的行为不齿,站起身嗤鼻道:“呸!那老东西他娘的怎么还没死啊,有朝一日,等他落到我手里,我非宰了他不可!”
厄蒙脱部落的首领是一个眼高于顶的家伙,今年尚不满三十岁,一手铁锤耍得出神入化,部落占了方圆二十余里,有将近两万的族人拥护,他仗着这两大优势谁都不服,直接自立为王,是整个匈奴中尚未被收服的三大部落之一。
他若是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有两万族人要养,守着乌阗岭外这块贫瘠的土地,他们就只能靠抢掠周围的小部落为生,近年所有小部落全都被他们或屠杀或吞并,因此他就只能把目标定为了东边仅剩的那一座右贤王庭。
看来他为了族人的生计,终于折断傲骨,向优犁低头寻求帮助了。
易鸣鸢在下面轻轻扯着程枭的袖子,问道:“既已知道矿脉在西方,为何不举兵把矿脉打下来?这样优犁断了供给,就如鹰失去了爪牙,只待涂轱稳坐单于之位。”
约略台砸吧着嘴里的酒味,老掉牙的事迹他听了无数遍,比不上跟达塞儿阏氏说话有意思,他仰头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闪烁起来的戈星,随口就解释了:“西边哪能打啊?全是雪山,那儿不比几个王庭还有暖的时候,终年雪都不化,进去三天人和马都能冻梆硬,更别提打仗了。”
也正是因为西北方的冷冽,矿脉的开采速度低缓,远比不上乌阗岭一带。
程枭也看到了乌云后冒出的星光,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尽量稳住语调,不让易鸣鸢听出异常,“雪天缠着布条眼睛会舒服点,但一眼望去全是白色,人在里面根本不能久待,多几天就能瞎掉。”
极寒之地不仅要忍耐刺骨的冰冷,视物也是一个大问题,不仅人要万分注意,连马也得时时看护着,可即便如此,在茫茫的风雪间行军超过一段时间很容易迷路,这时人的心绪会出现很大的波动,特别是当前方是白色,一转头后方也全是白色的时候,有些瞎了的弟兄受不住,还没等绕出去,人就疯了一半。
易鸣鸢有些发怔,来的路上雪还没覆盖完全,雪色中总有棕色的树干和植被露出尖尖角,因此行军还算顺利。
而程枭迟迟不愿将黑色的大氅翻面,原来还有这层原因在。
第56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耳边传来逐旭讷唾骂厄蒙脱部落和优犁的气愤话语, 程枭在嘈杂中望向整肃的城池,忽然想起一桩往事。
五年前滕里希一战,他们领命前往西北围剿优犁, 他置身漫天白花, 在暴雪中收到易鸣鸢定亲的消息时, 正是他一生中最为颓唐的时刻。
几千人困在雪山里久久绕不出去, 与他并肩作战的缇乘长在光照下被灼伤了双眼,换他肩负起带路的重任, 那日他拎刀撬着脚下冻土, 想让死去的弟兄入土为安, 用尽力气却始终无法打开哪怕一小块被冰封的大地。
报信的雪鸮飞来,直挺挺扔下一卷羊皮纸。
打开的那一刻,程枭顶着满头满脸的雪粒跪在地上,忽然有种抛下北方一切, 孤身南下的冲动。
千人进山, 回来的将士不足百人, 后来他们无一例外的对茫茫的大雪产生了厌恶的情绪, 程枭眉眼耷拉, 他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 唯有西北的那一次是最为惨痛, 也是最令他难以接受的。
易鸣鸢静静聆听着他去除过许多细节的描述,但心还是为之揪了起来,她覆上程枭的手,认真对他说:“以后无论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凶猛和勇敢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的, 从容不迫地出现在自己身边前,他已经在雪虐风饕中承受过旁人不可及的悲痛。
她懂他的责任, 更深知他还未及冠,就独自面对无数尸身的茫然无措,心中因此生出无限酸涩。
程枭由于经年不消的后怕被她一句话柔柔盖上,此刻坐在星幕下,再度直视前方时,他整个人如同风打着旋找到了归处,脚下是漠北王庭,身边是阏氏兄弟,他知足地拍落易鸣鸢肩头的雪,“战场上刀剑无眼,我舍不得,你在家里等我就够了。”
说完,他抬脚踹翻刚刚随手搁在旁边的钢刀,举起手边烈酒,朝篝火旁所有人道:“他拿钢刀来战,我们自有铁铡相迎,厄蒙脱既然敢啃咱们右贤王庭这块硬骨头,就让他知道什么是麻雀和苍鹰的较量!”
约略台很给面子地首先大喝一声,附和道:“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众人纷纷碰起酒杯撞到一起,就连易鸣鸢也端了杯马奶酒一饮而尽,被辣得吐了下舌头,还是有点喝不惯。
程枭见状,给她换了温和的牛乳茶,告诉她不能喝别逞强。
易鸣鸢微醺后浑身热乎乎的,颇有归属感地小声呛他:“我能喝,我也是漠北的一份子。”
正在这时,穿着普通骑兵服饰的喇布由斯匆忙赶来,怨恨地掠视一眼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旋即高喊一声:“百米外有火光,敌军来了!”
“传令下去,备战!”他们进关后已经尽量绕开厄蒙脱部落,隐匿车马行踪,也不知是哪里暴露了,程枭对珠古帖娜撂下一句把人保护好,立刻快步朝喇布由斯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飘腾的零星火光,烟尘滚滚,马蹄声逐渐靠近。
二十九岁的厄蒙脱胡子拉碴,面色有点发灰,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杀意,他举着一把银锤,指着高处的程枭一行人道:“部落的勇士们,一块碎铁锻不了薄刃,成堆铁矿能铸盾制盔,今天你们跟着我杀了右贤王折惕失,就能踏破城门,住进温暖的王庭,吃上肥美的牛羊!都给我往前冲!”
厄蒙脱部落就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今日他收到密报,专程领兵拦截,为的就是给族人挣一个过冬的好去处!
易鸣鸢被珠古帖娜往后方一拉,被护在身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排山倒海的奔腾声,她稍稍偏头,看到程枭他们穿好厚甲,逐旭讷唰地抽出钢刀,挥手下了几个命令。
霎那间号角连天,迅速传遍整个营地。
后面的步兵迅速列阵,铁盾相护,以地形的优势先放了一阵箭雨,消耗掉他们一部分士兵。
转日阙在程枭的训练下最擅骑射,面对活动的靶子,他们的准头比其他军队好上三成不止,千支箭羽在空中划过,勒缰声和击飞流矢的声音刺耳无比,遮天蔽日的烟尘里夹杂着哭喊嚎叫,山坡下大片兵卒和战马倒下,染红地上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