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殿中炭火的烘烤下,桌上的水蒸发得很快,易鸣鸢时不时添上两笔,确保图案完整,她用长出来的圆润指甲轻轻敲击着桌面,每次都落在优犁所在的位置。
极寒之地要开山运物资绝对旷日持久,非一朝一夕可以送到,优犁拥有的那条矿脉,虽矿产丰富,但实难开采和运输,他有一支整整十几万人的军队,装备齐整需要很长的时间。
易鸣鸢对这没有什么概念,是五年还是十年,她有些无从算起。
不过她可以肯定的是,远在雪山脚下的优犁明白,把已经锻造好的武器交到离转日阙更近的部落中,用一点蝇头小利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的承诺,就可以让厄蒙脱为自己卖命。
优犁需要的正是消耗他们的兵力,给他留出时间齐备军力,因为不论是厄蒙脱部落得胜还是转日阙成功守住王庭,结局都是休养生息至少三个月的时间。
在鹬蚌相争的时候,渔翁便可获利。
易鸣鸢从雪山划到右贤王庭,目前的形式很不乐观,前有厄蒙脱正在攻打,后有优犁虎视眈眈,而全匈奴的精英俱在此处,他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上首,扎那颜分析了一遍可疑的人选,同样认为并没有人给厄蒙脱部落递消息,她扫过下方,发现易鸣鸢正无意识地在那里蘸水画圈,唤了她两声,见人迟迟不回应,有些忧心地走到她面前。
“阿鸢,你怎么了?”
现在殿中众人的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易鸣鸢无意故弄玄虚,干脆地把自己所想说了出来。
扎那颜听后沉思片刻,直截了当问道:“阿鸢,你想到办法了?”
易鸣鸢颔首,其实她心里也有些没底,但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她说:“经过一整个冬日,厄蒙脱现存的食物恐怕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此次似乎是有备而来的,既然优犁能给他们输送粮草,我们自然也能反其道而行之。”
她想的不是直接派人截取粮草这么简单,优犁选择厄蒙脱部落作为盟友是因为他们有豁出去的决心,因此结盟关系才固若金汤,现在的局面是三足鼎立,想要破局,使鹬蚌不再是鹬蚌,就得打破他们二者之间稳定的关系。
“只要让优犁相信厄蒙脱部落已经臣服于大单于,我们面临的困局便可不攻自破。”说完之后,易鸣鸢还有点紧张,她更小一点的时候对兵法不感兴趣,还是庸山关之行时,见识到爹爹和哥哥的活学活用,回京才把兵书捡了起来,重新通读。
纸上谈兵终究比不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经验,她蜷起手指,看向服休单于沉重的脸色,担忧地想,自己是不是多嘴说错话了?
半晌,服休单于抚掌爽朗地大笑数声,夸赞道:“好一个聪明的小女娃,扎那颜没有看错你。”
对于厄蒙脱部落来说,堵在别人家城门口是要承担非常庞大的风险的,他们不敢带上所有的粮草,唯恐夜里被转日阙飞支火箭过来烧光。
毕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因此,他们选择每隔一段时日派专人输送,间隔大约为十天。
人总要吃饭的,只要战还在打,优犁的供应便不可能断掉,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冒充厄蒙脱部落中人,找到附近优犁的部下,告诉他们厄蒙脱选择归顺大单于,不再听从优犁的差遣了。
届时,厄蒙脱的供应跟不上,优犁的计划也会被全盘打乱,而右贤王部则摇身一变,成了收网的渔翁。
扎那颜举止上较为矜持内敛,没有像服休单于一样大声夸奖,但还是弯着眼角说了一句:“不错。”
殿内的其他阏氏和未出战的首领们可就疏狂多了,车轱辘般的好话被他们说了个遍。
易鸣鸢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夸奖,脸上一热,她感觉自己好似回到了儿时上学堂的年纪,这周围的一个两个,都把自己当作了家中子侄或者妹妹,自己微不足道的一个想法,竟引得他们争相夸赞。
她用袖子擦掉桌上的地图,支着脑袋望向殿外,心中感慨万千,这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近乎苛刻的尊卑关系,实在是太好了。
被云层柔化了的云悬在空中,易鸣鸢的眼睛被照得干痛无比,不过……要是自己能继续活着留在这里,那就更好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听着服休单于在上首部署战术,渐渐眯起眼睛开始打瞌睡。
***
月光盈盈,亥时
“你来啦。”
易鸣鸢朦胧中听到了铁甲碰撞的声响,她与睡魔做起斗争,终于把自己从无休止的黑暗里拉扯出来,一抬眼就是程枭反握钢刀,步履匆匆地从殿门进来。
她直起上半身,一件外袍从背上滑落下去,是扎那颜常穿的花色,几个时辰前,扎那颜见她撑不住困意倒下去,特意拿了一件厚实的袍子给她盖上。
议事殿本就烧着炭火,又有仆人照看,趴在矮桌上瞌睡一会也没事,但因坐姿的缘故,醒来时怎么着也不会太舒服。
易鸣鸢浑身酸痛,像一条软塌塌的面条一样倒在程枭身上,抬头盯他的下巴,带着一点点幽怨道:“怎么才回来。”
“别,我身上都是血。”男人试图推开怀里的“烂糊面条”,他刚杀了一堆敌人,血液沾满了铠甲,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当靠枕的良选。
易鸣鸢被推出几寸,转头果然看见背后和衣袖上全都蹭上了血迹,她一时之间没有恐惧的情绪,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问题是不知道程枭有没有受伤。
她上上下下观察了一遍,接着伸手抹掉男人脸颊溅上的血渍,确认道:“那些都无所谓,你呢,你有没有伤到?”
程枭微微扬起眉梢,他心中感慨万千,想到刚来不久的时候,阿鸢可是被马舔一口都要烧水洗脸的,现在被鲜血蹭了满身,第一反应却是检查自己是否安然无恙。
他把易鸣鸢睡乱的发丝重新拢在一起,声音里带着得意道:“这种小打小闹,还不足以让我受伤。”
梳理头发的时候,易鸣鸢好奇地问他:“我还以为你要消失十几天,为什么今晚就回来了?是换人守城吗?”
程枭吹毛求疵地将她最后两根打成个小结的发丝分开,“新调令,涂轱派我直接去西北,我们一起。”
第70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在草原上, 每一项军功都会获得应有的赏赐。
易鸣鸢此次献计,提前出行和加派兵力寻找解药就是她的赏赐。
“又要赶路,是我对不住你。”程枭爱怜地将发丝放下, 路上洗漱困难, 向来是能简则简, 也不知下次摸到这样软绸一般的头发该是什么时候了。
易鸣鸢正轻轻地用指尖敲着程枭腿上的部分硬甲, 小硬片次第相叠,在完全包裹身体的前提下保留了可以活动的空间, 上面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或深或浅的豁口。
她收回豁口上的手指, 认真地说:“你从来没有对不住我, 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同路。”
二人早已谈拢,等到出战时决不能抛下她,温暖的寝殿固然舒适, 但不会是一个能让人安心独眠的地方。
对她来说, 半年里赶路多次的确很累, 不过他们每次都有不得不出发的理由, 她也因此看到了更多的壮美山河, 这是困顿在闺房中时无法拥有的经历。
“就当是出门游玩, 这样想是不是好一点?”易鸣鸢话锋一转, 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对旅程的期盼。
程枭眼神柔软了起来,轻笑道:“好很多。”
***
微风无雪,是个晴朗的天气。
逐旭讷听说了去西北的消息,说什么都要跟着一起,为此还在服休单于放门口跪了半夜, 他此刻一脸睡眠不够的阴郁之气,胡子拉碴站在阵前。
看到来人, 他瞬间转换了神态,精神抖擞地炫耀道:“涂轱同意了!”
从儿时起,他就盼望着有一天能得到阿爸阿妈的肯定,自己成就功业,而不是在他们的盛名之下,逢人便听得一句“虎父无犬子”。
程枭哥俩好地拍拍他的肩头,“我就知道你能做到。”
逐旭讷是被服休单于选定为继承人的大儿子,看似对他横眉竖眼,实则命根子般地护着,给他磨练,给他铺路,这次答应让他前往西北也是不容易。
“好兄弟,我的后背就交给你了,”程枭把一块铁板往他手里一塞,“试试这个。”
逐旭讷稀奇地把东西翻来覆去,巴掌大的贴块被敲成了较为轻薄的板子,上面开了四道细槽,像面具一样,他疑惑地问:“这什么玩意儿?”
易鸣鸢身穿特质的软甲,里头是干净利落的裤装,刚开始尝试着行走,十几斤压在肩膀上,整个人走路歪歪扭扭的,半个军营的路程愣是走了半柱香时间。
好不容易走到程枭身边,她累得急喘两口气,平复后才对逐旭讷解释道:“这是扎那颜新派人打造的。”
她把铁面具往脸上比了一下,四道细槽正巧能横在双眼前,起到视物的效果。
面对刺目的雪时,眼睛会因为疼痛而眯起,一开始是靛颏发现眯着眼睛看东西能持续更久的时间,于是她央着阿妈们做了一块开槽的木面具,误打误撞成功做出了抵御雪面反光的利器。
易鸣鸢得知后,当即把这个面具交给扎那颜,经过一番改进后,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木料轻便,她们起初想让人抓紧时间雕刻出来,但是一个冬天过去,可供取暖的木料在初春显得尤其珍贵,到了二月的时候,很多人家都开始烧起了牛粪。
牛粪是牛吃过后排出来的草,既易得到,又便于燃烧,燃烧后只会发出青草的香气,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没有足够的木料,但转日阙毗邻乌阗岭,最不缺的就是铁矿,打造出模具后即可在短时间内浇铸出无数铁面具。
易鸣鸢解释完摘下面具,揉了揉发疼的耳朵,好是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重了,压在耳朵上不多时就会疼痛难忍。
逐旭讷听完,爱不释手地把面具接过,在脸上试了一下,“比起瞎眼,疼一阵已经很好了,我阿妈回头一定让工匠再压薄的。”
他指着眼睛位置下方的部分,接着道:“鼻子这里,统统都去掉,还有这儿,穿根绳子,系在脑袋后面,算了,不跟你们说了,我现在就去。”
逐旭讷举着面具兴致冲冲地跑开,迫不及待要去跟工匠交涉,易鸣鸢欲言又止,“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其实扎那颜已经吩咐下去重做了。”
他手上这块只是第一次打出的失败品,意识到缺陷之后,扎那颜和服休单于令人重新绘制图纸,现在的进程已经到浇铸了。
不过说实话,逐旭讷刚刚的那些想法,几乎和工匠给出的最终图纸完全相同,或许他在锻造方面有更多的天赋吧。
程枭放下她半举起的手臂,“让他去,一会就回来了。”
他提着易鸣鸢肩膀处的接缝,把整副盔甲向上一提,“肩膀酸不酸?”
重量骤然消失,易鸣鸢整个人都松快不少,她坦然道:“好酸,快疼死了,还很闷。”
说着,她手掌摆动,往领口扇风,闷得她浑身都是汗水,再穿一会怕是要湿透了。
“那我带你去帐子里脱下来,换身干爽衣裳。”程枭提议。
易鸣鸢难得露出执拗的表情,她说:“不,我可以的,让我再坚持一会。”
她虽不用上战场,但习惯重甲是对意志很有效的磨砺,要面对恶劣的雪天,耐力和体力的训练都是必不可少的。
程枭把盔甲缓缓去,旋即从腰带里掏出一颗糖块塞进她嘴里,事先提醒道:“不可过度。”
“是,大王!”易鸣鸢昂首挺胸,学着将士们平时的样式朗声道。
喊完,她咧开嘴角,不确定地问:“怎么样,还算像样……吧?”
“挺好,英姿飒爽。”是很熟悉的一句话,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易鸣鸢想起程枭背手攥着果子时的神情,嘴上对她的剖白说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其实看不见的地方,果子都被摧残得快不成样子了。
“所以你当时在想什么呢?”旧事重提,她还是免不了有些好奇。
程枭沉默片刻后说:“想告诉你,我也很喜欢很喜欢阿鸢,像看到天上的戈星暗下去,终于能回家了一样。”
一溜烟跑开,又一溜烟跑回来的逐旭讷听到这一段,差点把牙酸掉。
想起珠古帖娜对自己不假辞色的态度,他不禁陷入沉思:难道是因为他说不来这种情话,所以才追不到心仪的姑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