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花想一跑了之,又忍不住对这个白发“伯伯”心生好奇,见谢折盯着自己,只当他是在盯自己手里的糖,就伸手,“你吃不吃?”
谢折点了下头。
小桃花小心翼翼走过去,把糖放到谢折掌心便跑出好几步,生怕自己也被吃了似的。
谢折品着舌尖上的甜味,看着这古灵精怪的小娃娃,生平头一次生出想拐走一个人的想法。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各式糕点零嘴,她应该会很喜欢。
“你吃不吃榛子酥?”谢折忽然问。
小桃花不想理他的话,又忍不住好奇,“撒子是榛子酥。”
谢折一怔,想到此地位处西南,榛子是北方一带才有的东西,南方能食用的人非富即贵,不是寻常食材。
谢折内心泛起酸涩,不自禁道:“既没吃过,下次我给你带来。”
小桃花一双大眼睛瞪着谢折,似乎在判断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其实还是很警惕,毕竟她娘平日没少跟她说天底下没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她又盯了半天这白头发怪大伯,总觉得对方古古怪怪的,不再逗留,转过身便跑远了。
村口,贺兰香正在四处找女儿,撞上迎面跑来的小桃花,气得逮住就打屁股,“行啊你!长本事了啊,连着几次撒谎骗你姨娘,真当老娘我舍不得揍哭你是吗,你看我今天能不能轻易饶你!”
小桃花双手捂住屁股哀嚎:“莫打莫打,我错了娘亲,我下次一定改!我不敢了!”
贺兰香:“不敢?我要再信你这小崽子的才真是猪油蒙了心!你这都是第几次了!再说玩也就算了,你也不知道多叫几个人,自己一个人在这山脚地下,你就不怕你被狼叼走吃了!”
贺兰香越想越后怕,下手更重了。
小桃花嗷嗷叫着,边躲边反驳:“谁说就我一个人,我跟一个白头发的伯伯一起的,娘不信我就带你去找他!”
贺兰香往她的来处瞥了一眼,见菜畦边上碧树青杨,空无一人,更加火冒三丈,接着招呼巴掌,“哪有什么白头发的伯伯,我看你是挨揍埃少了,现在张口就是谎话,这些到底是谁教你的!”
“是真的娘!我真的没有说谎,你别打了呜呜呜!”
树后,一双幽深的黑眸正悄然看着她母女俩。
三年了,他终于见到她了。
一切都没有变,她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只不过金钗绸缎换成了荆钗布衣,分明粉黛未施,脸色却比以往还要红润,看她打孩子的力度,似乎力气都比以前大了不少。
看得出来,这三年里她过得并不算差。
谢折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日夜煎熬的思念已经使他麻木,终于见到贺兰香,他第一个的念头不是冲出去质问她当年为何如此绝情一走了之,也不使抱住她倾诉相思之苦。
他就只有一个念头,他觉得,他不能打扰她。
哪怕心如刀割。
第100章 第
165 章
次月, 暑气蒸腾,蝉鸣起伏。
小桃花自从挨打以后便收敛许多,但夏日坐在学堂一坐一整日, 又热又困,实在太折磨人, 哪比得树底下凉爽自在。她的心很快便不安分,趁着晌午时分先生在打瞌睡, 她让几个同窗帮打掩护,鸟悄儿的便溜出去了, 半点动静没发出。
她惦记着地头的西瓜该熟了, 准备去摸一个敲开尝尝, 但到熟悉的老地方, 她远远的便看到槐树底下站着个人,高高大大的一头白发,说不出的眼熟。
三岁孩子不记事, 一直到快走到眼前了,她才认出来谢折是谁,呀了一声道:“怪老伯, 你咋个又来了。”
谢折眼中柔和无比, 噙着笑意说:“我来找你的。”
小桃花挠着头, “找我做撒子?”
谢折:“我说过的,我要带榛子酥来给你吃。”
他把自己的袖中的油纸包拿出来, 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榛子酥,还有各式精致糕点酥糖。
小桃花的眼一下子就亮了, 下意识伸手想去拿,又伸回来, 忍着口水说:“我才不爱吃,你拿走自己吃去吧,我娘说过,不能吃生人给的东西。”
谢折点了下头,眼中流露赞赏之意,旋即道:“可我们两个上次便已经见过面了,算不得生人。”
小桃花听了,表情松动不少,但仍道:“那我也不吃,谁知道这里面掺没掺老鼠药,我娘说了,这世上的坏人可多了,没见过不代表不会遇到。”
谢折没忍住笑出了声,爽朗模样,与满头白发违和至极。他捏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咬下一口,缓慢咀嚼咽下,表情有点挑衅。
小桃花见状,立马抓了块模样一样的点心,咬了一口双目放光道:“这个好好吃啊!”
谢折生来头一次体会原来看人吃饭也是种享受,他瞧着小桃花双颊鼓鼓的样子,心止不住发软,柔声道:“还有很多,都是你的。”
小桃花连吃了两块,想起来问:“对了,刚刚你说你是来找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啊。”
谢折看她的眼神愈发温柔,“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还会跑出来玩。”
小桃花扭捏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我也不是天天都跑出来的,现在天太热了,学堂里的人好多,热得我都睁不开眼了。”
谢折听着,看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心里竟止不住发紧。
若是在京城,她自有专人来教,府中冬暖夏凉,不会难受分毫,何至于去挤在人堆里枯燥无趣。
谢折等着小桃花吃完三块糕点,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个水壶,示意她该喝水了。
小桃花也再顾不上让谢折先喝一口试毒,小嘴对着壶嘴便吨吨饮下好几口。吃饱喝足,神清气爽。
谢折这时道:“这下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小桃花,”小桃花道,“我娘说我是在桃花开时出生的,所以叫桃花。”
谢折垂眸,“原来如此。”
桃花开的日子,她离开的时间……一切都对上了。
小桃花仰起头,看着这奇奇怪怪但已经不让她太害怕的“大伯”,理所应当的发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谢折一怔,脑海中冒出无数假名供他选择。
但还没等到他回答,小桃花的注意便又落到他的头发上,“你头上好多白头发,你蹲下来,看我给你拔走,那样你就变年轻了。”
谢折竟也乖乖听话,俯下身让她给自己拔头发。
小桃花拔了两根,再拔便下不去手了,抱怨道:“你头上的白头发怎么这么多,你有八十岁了吗?”
谢折:“我三十岁。”
小桃花:“三十岁是多少?”
谢折:“就是十个三岁。”
小桃花掰着手指头数,讶异道:“那不就是十个我了吗,你果然很老啊。”
她只听人说八十岁是很老很老,并不清楚三十岁是多老,只是觉得能抵自己十个,那必然很老了。
她娘说过的,要尊老爱幼。
小桃花再与谢折说话,无形中便自在了许多,刚接触时的小刺猬模样也没了,有笑有闹,活泼异常。
待到下午,小桃花便彻底放下了警惕心,不仅与谢折打成一团,还敢骑到他脖子上去摘野果。
谢折这辈子没想过谁敢骑他脖子。更没想过被骑时自己竟还会乐意之至。
太阳落山,分别之际,谢折告诉小桃花:“回去之后,一定不要告诉你娘我来找过你。”
小桃花:“为撒子。”
谢折:“你没有乖乖在学堂听课,反倒出来乱跑,你娘会生气的。”
小桃花倒吸一口凉气,想到她娘发火的样子,“那好吧,我不会告诉她的,我不想惹我娘生气。”
谢折嘴角上扬噙笑,伸出小拇指,“一言为定。”
小桃花便也笑着伸出小拇指钩上去,道:“不许骗人。”
谢折送小桃花到村口的路上,小桃花忽然抬头问他,“你把我送回家之后去哪。”
“把你送回家,我自然也要回我的家。”
虽然早在贺兰香不在的那一日起,他就没有家了。
小桃花便继续问:“你家也住在稻香村吗?”
谢折摇头。
小桃花低头想了想,抬头再问:“那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谢折心上一暖,弯下腰看着女儿的脸,认真道:“下个月初我再来看你,再给你带最好吃的点心。”
小桃花两眼亮晶晶的,“好,那我等着你!”
*
夜晚,贺兰香瞧着女儿对着饭碗走神,半天不吃两口,严肃起声音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到家连饭都不吃了,是不是又逃学跑外面蹭吃蹭喝把自己喂饱了?”
小桃花撅起嘴别开脸,“我才没有,娘你又冤枉我。”
贺兰香摸了摸她浑圆的肚子,“小小年纪倒打一耙,还说娘冤枉你,明明就是在外头拾掇饱了。说吧,又去吃谁家的饭了。”
小桃花哼哼唧唧半天不愿说实话,偏又忍不住,最后才含糊说了句,“老伯伯手里的糕点可好吃了。”
贺兰香扬起眉头,“这整个村里上了年纪的我一只手能数得过来,你说那老伯是哪个,叫什么名字?”
小桃花:“他没告诉我名字。”
贺兰香正色道:“我不管是真有这个人还是你又在编谎话骗老娘我的,总之你给我听好了,除了娘和姨娘,即便是左邻右舍,给你吃的你也不能接过就塞嘴里,万一真有人存了歹心,毒死你个小兔崽子,你让我怎么活?”
见情况不对,小桃花赶紧搂住贺兰香脖子撒娇,“哎呀,好了娘,我下次不敢了,我不会再吃别人给的东西了。”
除非实在忍不住。
应付着吃了几口饭,小桃花还没等到贺兰香给她洗澡,趴在凳子上便沉沉睡去了。
贺兰香把她抱起来卧倒在榻,布帕打湿,将成花猫似的小脸蛋擦干净,又擦干净脏手脏脚,这才能歇一口气。
她静静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内心忽然感慨万千,情不自禁便叹了口气。
细辛正在灯下忙着收尾她们次日要卖的绣品,听到叹气声,抬起头道:“主子想什么呢。”
贺兰香:“你我已用姐妹身份相处三年,私下里也该改口了。”
细辛只好重新道:“姐姐在想什么。”
贺兰香伸出手,温柔抚摸着小桃花细嫩的脸颊,眼里盛了无尽的惆怅一般,“我在想,分明好似昨日里才带着你隐身此地,一晃眼竟三年过去了,三年,还不知外面的世道变成什么样了。”
细辛跟着怅然起来,“是啊,这一晃眼的,世子竟都快要满九岁了。”
贺兰香身体一僵,顿时便说不出话。
细辛反应过来,连忙改口,“是我说错话了,主……阿姐你别难受,我……”
贺兰香笑了下,声音却些许哽咽,“这有什么不能提的,这三年里,我何尝不是日夜思念着光儿,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后悔假死离开,更庆幸带着桃花远离了那些人。如今的日子虽清贫,却也让我心安,再也不用担心父子相残,手足相争之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细辛还想再说什么,张口却只有一句叹息。
“天黑了,阿姐快睡下吧。”
*
夏日多雨,京城已延绵七日潮湿,青灰色的天幕盘旋在皇城上方,厚重压抑,令人喘不过气。
长明殿内,奏折堆积如山,年幼苍白的帝王坐在龙椅上,守着让他不见天日的奏章,乌黑的长睫遮住眼中神采,身体瘦小,遍体阴翳之气,教人难辨其喜怒。夏侯宁提起御笔,稚嫩的声音低而轻,却在空旷的殿中分外清晰,“多亏摄政王不在京城,朕才能摸一摸这奏章。”
“摄政王说朕年幼,还不必批阅奏章。谢阁老说朕羸弱,应当倚靠内阁辅佐。”
夏侯宁笑了声,殿中冷意森森,“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朕年纪小不懂事,都在拿朕当傻子,可朕看得懂这奏折上的字,知道该如何批阅,他们只是不想朕过早脱离他们的控制罢了,他们,都在骗朕。”
夏侯宁抬头,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子瞻,你会骗朕吗?”
殿中,谢光身着牙白弹墨绫锦袍,身姿已初有少年模样,清瘦颀长,挺拔如竹,五官出落的极为俊美秀逸,神情沉稳。他颔首,“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