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冷着一双桃花目,盯着她,张口还是那句:“自己動。”
*
子时一过,偌大军营只剩虫鸣窸窣,偶有一两只倦鸟经过,栖在辕门,鸣啼两声,拍着翅膀飞走了。
方路每逢值夜便发困,嘴里定要嚼点什么才好,恰好怀里还剩两块他崔副将发的喜饼,便掏出块咬了口,又将另一块递给身旁严崖:“严副将,来一口?”
严崖瞥了眼喜饼,重新巡看四下,面不改色道:“夜值偷食,仗二十。”
“俺个娘嘞,又没外人,”方路将饼往他手里一塞,“吃吧,这一夜长着嘞。”
大将军谢折在辽北开了个不怕死以身作则的好头,每逢打仗,军阶越高,冲锋越前,这规矩从上渗透到下,导致连夜值这种苦累活也有军官抢着来做。
若换个营地,副将这种身份,寻常士卒连跟他搭腔的机会都没有一个,别说共事。
“吃吧吃吧。”方路嚼着饼,“吃快点,又没人看见。”
严崖见他吃那般香甜,不由得抬手,咬了手里的饼一口。
方路话密,嚼着嘴里的不忘问:“怎么样严副将,好吃不好吃。”
严崖点头。
方路拧眉:“俺倒觉得一般,没俺儿出生时俺娘弄的好吃,那才叫一个香,一个甜,一个——”
说到这,方路跟想到什么似的,转脸蹊跷地瞧着严崖,“话说起来,严副将今年也有小二十了吧?以往在辽北没那条件,这都回了京城了,怎么也没见你谈婚论嫁,早点老婆孩子热炕头,你爹娘就不着急?”
严崖嚼着饼,语无波澜:“爹娘早饿死了。”
方路失语,半晌无话,吃完饼拍了拍手上饼屑,略为小心地劝道:“那就更该早些娶妻成家,也好让他们在天上放心。京中漂亮姑娘那么多,难道你就没个中意的?”
夜风无声,倦鸟嘶鸣。
严崖沉默下来,脑海中蓦然浮现一道妖娆倩影,挥之不去,来回飘荡,口中喜饼逐渐变得索然无味。
方路顿时发笑:“瞧,被俺说中了,严副将心里果真藏着人,来来来,说说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用不用咱将军替你提亲去。”
严崖瞬时清醒,无端感到闷火上涌,扔掉手中喜饼,正欲让方路闭嘴,辕门方向便传来动静。
他放眼一望,见是有人外出,一大帮将营近兵簇拥着名身披黑袍的人物,遮挡太过严实,看不出个男女,反正步子不太像男人,且有些踉跄。
“又是这些奇怪的家伙,”方路咂舌,“俺就纳了闷了,怎么天底下的谋士高人都神神叨叨的,要么大冬天手里拿个鸟扇子,要么大夏天出门得披被子,长什么样都看不见,见不得人似的。”
自从谢折入京,自荐献策的山野狂夫不在少数,摆出高人架子,故作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更不在少数。
严崖盯在那道身影上,总觉得有些奇怪,听了方路的话,又打消心头蹊跷,欲图收回目光。
就在这时,那道漆黑身影走到马车前,踩上车梯,朝车中奴仆递出了手。
一只雪白莹润,指若葱裁,指甲锐利尖长,染有鲜红花汁的,女人的手。
严崖心神一震,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认出了手的主人是谁。
第61章 野鹤
回到府上已近中夜, 贺兰香困到撕不开眼,在车上便小憩一路,回房更是片刻支撑不得, 偏亵衣湿透,白汗浓稠, 黏在身上难受至极,再困也得将衣服换了, 身子擦洗了,一通折腾, 上塌便已近鸡鸣时分。
梦中仿佛又回到军帐中, 激盪撞擊, 混合男子粗重喘息, 格外清晰地响在她的耳畔,她搂紧伏在雪頸下的头颅,款摆柳腰, 腰肢一塌再塌,忍不住扬长颈线嬌喘交加,魂魄几欲飛天。
“贺兰香, 你记住了。”
谢折大掌掐着她的腰, 唇瓣厮磨着她的耳廓, 一字一定,如雷贯耳:“这种感觉, 是我谢折给你的。”
只有他能给她。
现实帐中,灯影相缠,美人朱唇微张, 喘息点点,分不清是哭是急, 沉入梦中熟睡难醒。
一觉下去,睁眼便到了翌日巳时。
明晖映窗影,微风乱花枝。
贺兰香醒后腰酸不已,走路些许艰难,撑着下了床塌,浓茶漱口,一番梳洗,早饭也被送了来。
今日吃牛乳花卷,荷叶羹,丁香馄饨,虾仁蒸蛋,下饭小菜有三色水晶丝,调笋尖,粥是她爱吃的荸荠银耳粥,还有细辛特地为她添的一道沙参玉竹鸽子汤。
她早上最厌油腻,吃完粥硬着头皮将馄饨和蒸蛋吃了,花卷也吃了半个,之后腹中便再放不下东西,鸽子汤无论如何都喝不下了。
细辛为她吹温勺中汤水,伸手喂去,苦口婆心道:“您又忘了人家大夫是怎么说的了,得补元气,不得挑食。”
尤其每日那么折腾。
贺兰香想到昨夜情形,酸疼的腰肢po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藤熏裙把以死叭已流九刘散顿时便又严重三分,明白其中厉害,遂蹙着眉头老实喝汤。
这时,春燕回房道:“主子,谢夫人遣了身边婆子过来,说是府上新得了四两血燕,专门捡成色好的给您送了来。
贺兰香艰难咽着鸽子汤,随口交代:“收下便是,将库房里我珍藏的狮峰龙井取二两,再取两匹浮光锦,二十两银子,龙井给谢夫人,浮光锦给姝儿,银子给婆子,便说辛苦她老人家来上一趟,只可惜我们主子害喜严重不便接待,眼见秋日将近,您裁上两身衣裳预备过秋,省得我们主子总是惦念。”
春燕应下,照着去做了。
细辛喂了贺兰香两口汤,又撕下只炖烂的鸽子腿,细细剃干净肉,哄她咽了两口,不解道:“主子为何不亲自接见,也省了那二十两银子了。”
贺兰香皱着眉咽下肉,吞毒药似的,咽完便喝了口清茶相送,道:“我平白去招惹那个是非作甚,今日见婆子,明日便要见正主,眼下内务参事的要紧肥差还空着,多少双眼睛往那上头盯,王氏这个时候与我联络,多半也是为了那个位子,我心头大患尚未解除,哪来的心情去蹚那浑水。”
细辛听后直愣,她本一直以为自家主子是为了圆先前的谎才一直推脱不见人,未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层深意,不由心悦诚服,暗自惊叹。
用过了饭,贺兰香懒着身子卧在贵妃榻上歇息,她瞧着窗外山茶花树碧绿油亮的叶子发怔,心头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忽然,她道:“去端些瓜果过来,要香气重的。”
习惯了每日燃香闻气,乍一停用,贺兰香感觉房中没滋没味,都不像是她的住处了。
不出片刻,时令瓜果便已摆上,满屋飘散清甜气味。
贺兰香这才舒服了点,脑子也转得动了。
她瞧着窗外落叶,心里思绪万千。
其实权衡利弊,对她来说,没人比谢寒松更适合扶持,因为谢寒松恨的是谢折,与她却是无冤无仇,甚至可以断言,如若她真的怀有身孕生下孩子,其实她和康乐谢氏更适合结为盟友。
当然,这个前提也是谢折依旧对康乐构成威胁,需要她孤儿寡妇包揽阳夏一支的名望,倘若谢折不在了,兔死狗烹,康乐完全可以舍弃她与孩子,将阳夏并入分支,从此翻身为主,以己族为尊。
绕来绕去,绕不过谢折。
贺兰香止不住头疼,阖眼揉头,眉头拧紧。
*
日沉月升,夜幕垂漫天际,晚风吹去白日喧嚣浮躁,静谧如流沙悄然流淌,笼罩园林青瓦,伴风携月潜入梨木漏窗。
清辉穿窗洒落,降下满地白霜,随酒气浮动,听沙沙行笔之声。
一盏清油小灯静静燃着,灯下,一副笔触极为精细的美人图油然而生,帛上美人云髻纤腰,衣如云霞,体态轻袅,一身烟霞笼罩,非凡尘中人。
即便面部空白一片,尚未画到,依旧也窥出风华之绝代,气韵之绝色。
王元琢几度提笔欲要落到面部,一次未曾真正落下,怅然下,伸手举起“太平君子”痛饮两口,颓然坐倒,宽袖一挥,阖眼长叹一口气,喃喃念道:“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花茂春松……”
这时,清风灌入,门被推开,一道温和清润的声音接道:“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王元琢睁眼,顿时欣喜:“大哥?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野鹤居来了。”
王元瑛进门,顺手将门合上,嗓音闲适轻松:“再不来啊,怕你这鹤野久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王元琢放下酒,忙唤下人上茶,起身相迎,“放心放心,我把我自己忘了都不会忘了母亲的生辰,礼物早都备好了,只等回家哄她老人家开心。”
王元瑛落座,兄弟二人就着家事说笑几句,说完笑完,王元瑛呷了口茶,思忖一二,正色道:“刺客出自崔氏门下,崔贤削职罢官,内务参事一职闲置空下,你对此有何看法?”
王元琢靠坐在红木圈椅上,笑道:“我能有什么看法,我这一介闲人,政事不通大事不问的,我就能喝喝酒,醉了作两首酸诗,别的可指望不上我,硬要我看,我也看不出来个好歹。”
王元瑛看着这随性过了头的二弟,神情无奈,放下茶盏道:“爹的意思,是把这个职位拿来给你历练,内务参事乃为天子近臣,你既能学到东西,离陛下近了,也能对他规劝一二,劝他勤于政事,少行荒唐之举,明政爱民。”
王元琢顿时更乐了,口中的茶险些喷出,擦着嘴瞧着大哥道:“满朝文武百十号人物都劝不了他,我又能怎么去劝?再说了,你们不都是看不惯他将李太妃收入后宫吗,可我倒也觉得无伤大雅,什么体统不体统的,只要两情相悦,说白了,这不就是有情人,做些快乐事吗。”
王元瑛顿时沉了脸,“什么有情人做快乐事,若是爹在这,少不得已经一脚踹你身上去了。”
王元琢耸了下肩,浑不吝的德行,“所以我不喜欢跟他说话啊。”
王元瑛逐渐缓下神情,叹气放温声音:“你啊,非得要我将话都跟你说明白才好。”
内务参事一职,伴君谏言为次,笼络圣心,掣肘谢折,才为真。
王元瑛将自家所迎困境,谢折独揽兵权,圣上任其独大,桩桩件件,仔细说与了王元琢,临末眼里颇带痛意,沉声道:“二郎,大哥知你志向,更知你不喜官场诡谲,但你到底是琅琊王氏嫡系子孙,是咱们爹的儿子,困境当头,你又怎能袖手旁观,弃家族于不顾?”
王元琢面上隐有动摇,眼波寂下,看着案上的美人图发怔。
王元瑛顿下一二,道:“昔日你与大哥承诺,日后无论大哥想要如何,只要一声令下,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你都使得。”
他抬眼,看着弟弟,眼中暗含失望:“怎么才过去如此区区几日,便已不再作数了?”
王元琢这时开口:“我愿意。”
话音落下,王元琢自己都惊诧片瞬,回过头来却更加笃定,看着王元瑛说:“大哥,你回去告诉爹,我愿意入朝,出任内务参事一职。”
“这才是我的好弟弟!”
王元瑛一时激动,起身拍了王元琢的肩膀一下,眼角余光留意到案上没有脸的美人图上,想起什么,不由笑道:“怪不得听你手下人说,你这两日对个姑娘一见倾心,为她茶饭不思,看来是真的。说说,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能让我阅尽美色的二弟消得憔悴。”
王元琢摇头苦笑:“底下人喜爱夸大其词,大哥休要信他们胡言——”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那日湖前惊呼一瞥,口吻不禁怅然:“一见倾心太过言重,但的确令我神魂颠倒,恍惚间以为洛神现世,宓妃降临,曹子建诚不欺我。”
王元瑛还是头回见自家二弟如此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正下脸色,认真道:“你若果真中意,我便派人调查,查出姓名门户,为你求娶便是。”
王元琢摆手回绝:“大哥切勿插手,我若果真存了求娶之心,又岂会恍惚至今日,当日便会决然追上,随她而去。”
王元瑛不解:“由此说来,你那时为何不去追问姓名?”
王元琢抬手,指出画上的抛家髻,语气更添惆怅:“使君无妻,罗敷有夫啊。”
王元瑛顿时明了,同样叹出长气。
王元琢一笑,反过来安慰:“大哥不必替我感到可惜,自古至美不过镜中花,水中月,精髓皆在一个虚字上,我若当真追随而去,迫不及待表白心意,转虚为实,若发现美人非心中所想,不免失望扫兴,也给人家增添懊恼,那样才是真的毁了念想,败坏意境,也浪费了那样一场让我目眩神迷的相遇。”
王元瑛又扫一眼那画,虽没有脸,但总觉得有些熟悉。他发笑:“二郎的想法,总是与常人不太一样。”
王元琢笑带苦涩,摇头未语。
少顷,送走了兄长,王元琢回到房中,重新享受寂静。
他想到将要面临的东西,不由愁上心头,万千烦恼无从纾解,只好提起未喝完的酒畅饮,一口接一口下肚,他伏案提笔,仔细回忆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孔,却如何都落不下笔墨。
他心知,无论怎么画,都难绘那一眼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