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香噙笑附和。
好些日子没见,谢姝打开了话匣子,说得口干舌燥,便喊丫鬟上冰酪解渴。
小丫鬟哭丧着脸,“这都立秋了,不能再给您冰酪吃了,要冰坏身子的。”
谢姝才不听,无理取闹道:“我不管我就要吃!同样是秋日,曹操都南下打仗去了,我吃个冰酪都不成吗!”
贺兰香被这古怪的比较逗笑,笑完,似是意识到什么关键之处,她的神情渐渐沉了下去,视线落在门外鲜艳似火的榴花上,眼眸中若有所思。
秋。
沙场秋点兵。
古往今来,无论大仗小仗,似乎都是从秋日开始的。
*
傍晚出了谢府,细辛看出贺兰香脸色不对,关切道:“主子可是身体不适?这都两日了,奴婢感觉您便未曾缓过来过,回去还是请大夫给您诊脉看看为好。”
贺兰香皱了下眉,仿佛在专心思索些什么,不愿在琐事上费神,启唇只一句:“回去再说吧。”
主仆三人进了马车,车毂声轰隆响起,马车慢行在青砖直径。
待拐入御街,贺兰香本在车中小憩,忽然听到耳旁嘈杂,睁眼掀开帘子,看到满街巡游的禁卫,不由得狐疑满腹,扬声叫住一个,问发生何事。
对方认出她身份,下马行礼道:“回夫人,邻橦发生暴-乱,蛮匪勾结官员里应外合,于昨夜丑时入城抢杀,我等奉命前往各道城门维持治安,以防乱民入城。”
贺兰香眉头蹙紧,难以置信地道:“邻橦?那里位处京畿,距京城不过五十里,天子脚下,怎么会有暴-乱?”
“这属下就不知道了,只知知府血战而亡,总兵叛国投敌,谢将军今日一早挂的帅,已经领兵前去镇压了。”
贺兰香听完,头脑一阵眩晕,久久未能回缓。
她知道北方没南方太平,但没想到已至这种程度,三百多年基业的江山,会有朝一日在家门口发生暴-乱,甚至官匪勾结,里应外合。
她又想到前夜自己若真被严崖掳去,远离京城的必经之路便是邻橦,若正巧撞上暴-乱,她简直不敢去想象后果。
贺兰香恍惚难以自持,扶额缓和一二,道:“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她放下帘子,回过脸,神情彻底沉了下去,沉默半晌,吩咐道:“调头,去明德门。”
*
“求求官爷!放我们进去吧!”
“家没了,我们无处可去了,求官爷开恩放行!”
“我娘快不行了!求官爷放草民进城寻医!”
明德门下,哭声,喊声,哀嚎声,男女老少混杂在一起,每个人的衣裳都不辨本色,尽带血污,婴儿惶恐的啼哭声夹在其中,嘹亮刺人耳膜。
门下摆了朱漆拦路栅栏,门兵手持缨枪示威,有人胆敢推搡栅栏,作势便要去捅,虽不动真,足以吓怕普通百姓,使其瑟缩不敢上前。
一片乱象里,人牙子潜在其中,见谁家女儿颜色好些,便拿出金银粮食,蛊惑父母卖女,丈夫卖妻,身后打手若干,似能随时抢人。
第65章 乱臣贼子
贺兰香坐在车中, 将门外一切看在眼里,转脸吩咐:“派出几个身手好的便衣打扮到外面盯着,若发现人牙子, 尽管拖到无人处打死,同伙一并处置。再找两个郎中送出去, 不必顶我的名号,只说自愿救人便是。”
细辛应下, 看了眼外面道:“主子是否要把粥饭一并布施?”
贺兰香摇头,凝眸望着那些乱象, “搭棚布粥阵仗太大, 不能如此兴师动众。民间但起灾祸, 便是世家大族扬名立信的好时候, 等着吧,不出明日,有的是人在城外施粥。”
她放下帘子, 阖眼轻舒一口长气,“其余几道城门,皆以此为例, 回去以后, 就这么去办。”
细辛明了, 依话照做。
回去路上,凉风乍起, 晴朗的天色倏然转阴,太阳隐在乌云之后,光辉尽收, 天地阴翳昏暗,飞沙走石, 像是大雨来临的征兆。
回到府中,贺兰香经搀扶下车,虽提前裹上披衣,仍冷不丁被狂风袭了下身,她抬头看着天上的阴沉,不自禁地道:“要下雨了,谢折的耳朵又要痛了。”
回过神,她皱了下眉,心道我没事想他作甚。
明明前日晚上好悬没被他气死。
贺兰香清空思绪,款步回到住处。
前脚到,后脚大雨便倾盆而至,狂风夹杂雨丝击打檐铃,叮铃一片脆响,院中花草树木被雨点压倒一片,凄凄惨惨,随风飘摇,天地之间已无丝毫清明之色,放眼望去,灰蒙蒙昏暗发黑,偶尔闪过几丝亮光,还是预示雨势凶险的雷闪。
门窗紧闭,房中燃起两盏灯火,温暖柔和的光线透过锦纱灯罩氤氲开,打在贺兰香的脸上,更添动人妩媚。
只不过不知怎么,她坐在春凳上,单手支颏,听着外面的雨打檐铃之声,神情是一成不变的寂静,眼睫未动一下,像在想些什么,又像什么没想。
只有在细辛准备叫医官过来时,她才略恢复些动静,叫住人道:“我累了,伺候我歇下吧,这大雨天的,也少来回折腾了,一切改日再说。”
细辛早觉得贺兰香心情不对,偏又拿不准个原因,这时候也不敢主动张口询问,面对命令只得应下,不做反驳。
灯笼灭下一盏,只留一盏温润小灯作为照明,光亮正合适入睡。
贺兰香卸下钗环,拆了发髻,更换上薄软的寝衣寝裙,上榻就此歇下,昏沉入了梦乡。
外面,风雨交加。
雨丝沿着窗纱渗透而入,蒸腾成雾,蔓延萦绕在房中各处,沾上烛影,绕上青纱帐幔,雾又化水,泛起微凉的潮湿,荡漾起专属于雨的薄腥气味,逐渐盖过清甜的瓜果香气。
贺兰香闻着雨腥,这一觉睡得着实不太好,眉头是无意识蹙着的,眼睫也随皱眉的幅度而颤动起伏,朱唇轻启,吐息的力度很重,像随时能喘不过气,溺亡于睡梦中。
她抓紧了手下洒金被褥,不断用力,骨节泛白,宛若漂泊海中之人抓住仅剩浮木,如何都不会松手。
可这也并未给她缓解多少不安,她的眉心逐渐沁出细汗,双唇翕动,浑身不自禁地颤栗发抖,如绷紧弓弦,一触即断。
终于,她承受不住,“啊”一声尖叫,胡乱叫喊着惊醒过来,满面清泪,气喘吁吁。
细辛春燕连忙赶去安抚,给她捋着胸口顺气,斟上温热茶水喂她服下。
喝下茶,缓了半晌,贺兰香才算走出惊吓,揉着昏沉混沌的头脑,也记不得自己都梦了什么,气若游丝道:“不必替我担惊受怕,我就是太想晖郎了,想他想到连梦里都是他,太激动了才会惊醒。”
细辛脸色一变,欲言又止地道:“可是主子,您在梦中叫的不是侯爷,您叫的是……是谢将军的名字。”
“什么?”
贺兰香不可置信地皱紧了眉,“我叫的是谢折的名字?”
细辛点头,春燕亦跟着点头。
气氛寂下,灯火惺忪,唯窗外风雨依旧。
贺兰香惊诧完,反应便是出奇的平静,再开口,嗓音淡漠:“知道了,你们也去歇着吧。”
细辛应声,动手整理被褥,又将薄衾给她盖好以免受凉,临走踌躇一二,道:“主子放宽心,谢将军征战多年,镇压几个蛮匪而已,一定不会出事的。”
贺兰香冷嗤:“谁说我担心他了?”
细辛缄默不语。
“我只是担心我自己罢了,”贺兰香云淡风轻道,“两旬时间都已经过去了,肚子到现在都还没动静,他这一走,又浪费好几日的工夫,平白耽误我时间。”
细辛点头附和。
待等人退下,帐中只剩了贺兰香一个人,她看着映在帐上的烛影光丝,眼中的讥讽与凉薄淡去,逐渐被绝望和彷徨所覆盖。
骗得了丫鬟,骗不了自己。
是的,她在担心谢折,担心到连在梦里都在叫他的名字。
可她为什么要担心他。
他杀了她夫婿,毁了她的生活,将她扯入充满阴谋诡计的一方天地,她为了自保,还要和他这个她根本不爱的男人夜夜行夫妻之礼,压着仇恨拼命孕育他的孩子。她有什么好担心他的,除却二人利益纠葛,他是死是活,和她有什么关系。
贺兰香的思绪成了乱麻,越想越想不明白,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找不到路的迷宫当中,随处一拐便是死胡同,根本不给她喘息的余地。
她干脆扯起被子没过头顶,将自己沉入看不见边的黑暗当中,试图放空思绪,什么都不再去想。
外面,雨还在下。
秋雨淅沥,声音比夏日暴雨更添孤冷之色,轰隆雷声宛若鬼哭,哭里夹杂凄厉鸦鸣,不知是哪路乌鹊被大雨掀翻了巢穴。
贺兰香听着雨声鸦泣,分明极力不肯去想,可在泉室三日的一幕幕,谢折坚定不移的陪伴,通红肿胀的双耳,又不由分说往她记忆里钻。
之后,记忆如河堤坍塌,洪水涌出,更多与他相处的点滴随之浮现在脑海。
他奋不顾身跃下悬崖救她的时候,初次入宫在新帝面前给她解围的时候,在她坠入河中捞她上来的时候,在她来癸水喂她红糖的时候,甚至,在榻上温柔待她的时候……
同样是雨夜,贺兰香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该怀念死在雨夜的亡夫,还是该思念每逢阴天便复发旧疾的谢折。
不知何时起,她对谢折的恨竟已变得不再纯粹了,如今她比起恨他,更多的竟是习惯有他。
习惯……
贺兰香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潋滟美目赫然睁大,大口呼吸着气,激动得自言自语:“没错,就是习惯!”
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仅仅是她习惯了他的存在而已,所以他乍一消失,她才会感到不安焦虑,毕竟除了他,在这京里,多的是人有理由要了她的命,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能体会到那三分可怜的安全感。
也正是因为她习惯了他,所以她才会这么想他,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别说人,朝夕相伴的鸟死上一只,都要哭上好几顿,更别说一个大活人突然从她身边不见了,还是连声招呼都不打。
是她想太多了,这明明就是一个很浅显简单的事情。
想通一切,贺兰香呼吸渐匀,躁动的心跳也慢慢恢复如常,再躺下,不出一炷香,人便已安然睡去。
*
昼夜交替,大雨连下两日,第三日,京兵扣押通敌叛国的邻橦总兵归朝。
当日下午,叛贼便被提到西华门外的菜市场,斩首示众。
雨后天未晴,依旧一片阴沉的压抑,乌云之中,隐有闷雷轰鸣。
行刑台上,即将亡于刀下的叛贼仰天高喝:“谁是乱臣贼子!没有赢的才是乱臣贼子!最大的乱臣在庙堂!最大的贼子叫谢折!他谢折才是助纣为虐,丧尽天良,弑母杀弟的贼子!有他在,大周江山迟早要亡!天亡我大周!”
大刀落下,寒光闪过,一颗头颅滚下刑台,血色无尽蔓延,与潮湿雨色融为一体,腥风阵阵,惊起大片尖叫。
福海酒楼上,贺兰香听着刀起刀落,鲜血喷薄之声,没往外看,抬起手,往口中送了块榛子酥。
很奇怪,历来喜欢的口味,居然变得寡淡难吃,如同嚼蜡。
咬了一口,贺兰香将剩下的放回碟中,起身打道回府,出酒楼的门时,她有意未往行刑台的方向去看,可眼角余光依旧瞥到大片猩红血色。
和宣平侯府的一样。
上了马车,鼻息间的血腥气犹在,贺兰香没能忍住,又干呕了两下。
细辛喂她汤饮,轻轻埋怨着她不该过来,好好的,看什么不好,非要看砍头。
贺兰香未解释来意,喝完饮子便阖眼小憩。
许是心神动荡消耗精气,她这几日总是嗜睡,回府路上睡,回到住处还是睡,活似困神附体,连自己怎么下的马车都要不记得了。
一觉醒来,窗外漆黑,隐有人声嘈杂入耳。
贺兰香还没睡够,往里翻了个身阖上眼睛,不耐道:“外面是什么动静。”
细辛怕她睡太久肩颈僵硬,趁她翻身给她按摩肩膀,道:“是将军回来了,里外有亲兵走动,吵了些。”
贺兰香睁开了眼。
若她没记错,邻橦总兵是被谢折的手下人压京处置的,谢折还要留在邻橦清剿同党。她本以为他没个三五日回不来,今日去行刑场,也是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如此绊他的脚。
没想到这就回来了。
短暂思忖过后,贺兰香支起身体,坐起来,朝房门看了过去。
*
后罩房。
残雨滴答,苔藓沿墙野蛮生长,年久失修的墙壁裂开无数缝隙,雨水沿缝隙汇聚蜿蜒,像一条条小蛇游走,到处潮湿,霉味扑鼻。
这还是贺兰香到京城以来,头一回到谢折睡觉的地方走动,这男人不知道是什么古怪性子,明明位极人臣,偏衣服不穿好的,住处也是下人才住的破地方,无论在临安还是京城,他似乎都跟整个府邸最破的住处杠上了。
贺兰香一身软罗生香,走入其中,便如阴沟里开出了朵白牡丹,整个人身上都萦绕了层格格不入的皎洁清辉,与周围充满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