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香——罗巧鱼【完结】
时间:2024-05-03 23:09:46

  贺兰香又嗔她一句,阖眼养神,享受肩膀上的舒适。
  天亮起来,鸟鸣声响起,清脆的鸣啼中,清风穿窗而过,吹皱轻薄罗帐,纹面似流淌水波,像极了人的心事。
  贺兰香原本饱满的精神,经这一按,又忍不住昏昏欲睡。
  她意识起起伏伏,宛若浪海里飘荡的浮萍,听细辛轻缓的声音传入耳中,只觉得随时可会睡着。
  “主子,奴婢是知道好赖的,”细辛柔声道,“爹娘偏心多少,奴婢比谁都清楚。”
  “可奴婢也是当真舍不得他们,不管他们待奴婢如何,他们都是生养奴婢的人,奴婢看见了他们,便知道,自己还是有家的。”
  “主子,人活一世,总归得清楚自己的来处在哪,您说是不是?”
  贺兰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记下了“来处”二字,哪顾得上回答是或不是。
  她想:来处?要什么来处?反正都是从女人胯-下出来的,管来处作甚。
  她才不需要来处,她只要是贺兰香,如此便够了。
  再一觉醒来,时辰已至三竿。
  侯府大门外,乌压压的辽北铁骑待命于此,等待一个女人梳妆。
  盛夏江南别想有好天色,今日也是绵绵不绝的如丝细雨,天上乌云蔽日,大片青黑浓稠。
  谢折的脸比天还黑。
  他已不知到底等了那女人多久,身下的马都等躁了,两只鼻孔不停呼哧热气,蹄子也不老实,恨不得扬蹄跑上一圈才罢休。
  谢折紧了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强逼坐骑冷静。
  崔懿看出他的不耐烦,打马上前,宽声劝道:“女儿家出门大抵皆是如此,横竖不赶这一时半刻,等她须臾又何妨?”
  “须臾”间,半个时辰过去,崔懿脸色发僵。
  谢折眉心拧紧,吩咐手下:“去把人弄出来。”
  话音刚落,东侧门便响起道娇媚柔和的轻呼——“妾身来迟,教诸位久等。”
  珠雨涟涟的屋檐下,一只彩绣云头履迈出门槛。
  贺兰香身着织金暗花白绫裙,外罩茜色牡丹纹大袖衫,衫衣乃是香云纱所裁,软如轻烟,走动间衣带飘扬,周身如云霞环绕。她左手雪白的半截小臂露在外面,戴了只剔透莹润的碧玉镯子,更衬出肤若凝脂,雪白无暇。
  原本压抑肃冷的气氛,因她的到来而变得活色生香起来,连檐上残雨都跟着灵动不少。
  贺兰香出了门,先对谢折盈盈一福身,笑道:“将军久等,妾身见过将军。”
  谢折掀起眼皮,冷戾的目光望去,在细雨中,对上绸伞下一双弯成月牙的潋滟美目。
  贺兰香头盘高髻,戴了套金银累丝的头面,簪花是新鲜现摘的红芍药,额上一点鲜红花钿,正与芍药呼应,美艳不可方物。
  她对着他笑,眼中一点歉意,似在为迟来而感到愧疚,满面真诚。
  谢折别开脸,驾马冷斥:“启程。”
  贺兰香不恼不躁,柔款款地转过脸,又对崔懿与其他人赔不是,纵是妖娆难掩,依旧落落大方。
  在她身后,丫鬟拎着鸟笼,里头的相思鸟啼叫清脆,她走到哪,鸣啼声便响在哪,年轻副将的眼神便停在哪。
  “哎!”崔懿抬手便对严崖的脑袋来了一下,低斥,“别看了,人都上车了。”
  严崖连忙回过脸,烧着耳根道:“我没看。”
  崔懿哼笑了声,“看没看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过你可有点数,天底下哪个女人都成,偏那个不成,想想也不成。”
  严崖恼羞成怒,驱马前行,“什么成不成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崔懿摇头笑而不语,转过头,自己也不由望向了那辆渗着香味的马车。
  他之所以那样警告严崖,不仅因为贺兰香身份特殊,还因为,她实在有点美到吓人,身为世家子弟,美人他见过许多,像这样美成祸水的,还是头一回见识。
  美到这份上的女子命都金贵,寻常男人得到她们若压不住,便只有横死的份儿。
  一句话,只可远观。
  马蹄向前,车毂声轰隆闷响,像一连串平地沉雷。
  窗外雨声沙沙,香料烧灼的烟气散在车厢中,熏的人眼酸。
  细辛与春燕默默垂泪,眼眶鼻头俱是通红。
  贺兰香从坐下便在阖眼养神,半晌无话,实在听不下这抽泣了,方道:“别哭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不见得便不能回来,侯府横竖就立在那,有朝一日,我定能带你们俩重返临安。”
  两个丫鬟这才缓和了些,开始忙着给叽喳乱叫的相思鸟喂水喂食。
  喂着喂着,春燕皱了皱鼻子,道:“主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烟味儿啊。”
  细辛瞥去一眼道:“咱们车里燃着香,当然有烟味了,神神叨叨的。”
  “哎呀不是这种烟味,你仔细闻闻。”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刚哭过,便又要拌起嘴来。
  贺兰香本就在为生死未卜的前路头疼,听到动静更加心烦意乱,不悦道:“有烟味便将窗子打开,吵什么吵。”
  二人安静下去,老实将车窗支起。
  未料这一支开,扑鼻浓烟滚入车厢,呛的贺兰香当即咳嗽好几声,正想问哪来这么大的烟,便听到细辛春燕同时发出的惊呼声。
  贺兰香睁眼,倾身往窗外探去,顺着浓烟飘来的方向放眼一望,霎时凉了半边身子。
  只见乌沉天色下,烈火熊熊,黑烟滚滚,偌大的宣平侯府在火中燃烧,已成漆黑废墟。
第12章 春风楼
  贺兰香从未有过如此窒息的滋味。
  那些烟气从她的鼻子钻进去,化为一只大手,一把捏住了她的心,让她整颗心再也无法跳动,人也手脚冰凉,变成一块无悲无喜的木头。
  宣平侯府,那个她生活了三年,藏有她无数喜怒哀乐的地方,将就此化为灰烬,她再也回不去了。
  临安,已无她的容身之处。
  贺兰香盯着那片通天红光,眼仁映出似血鲜艳的火舌,火舌在她眼中熊熊燃烧,好像她已身处火海,即将葬身于其中。
  半晌,她将车窗合上,安静坐着,没有哭。
  *
  出城要经西子湖,过了西子湖,便是河坊街。
  街面飘着藕花香,挑担子的卖花郎,举篾盘卖茶饮的老嫲嫲,店门口打哈欠的小伙计,勾栏里挥红袖的美娇娘,声浪起伏,熙熙攘攘。
  因这几日以来,谢折只铲权贵,未碰百姓,故街上恢复热闹,铁骑经过时,还有百姓围街张望。
  无论被什么样的目光打量,他始终神情沉冷,活似尊没有七情六欲的煞神雕塑。
  直到手下对他低声禀报什么,他那张没有活人气的脸方略动了神情,皱眉道:“停下?”
  他思忖一二,抬手示意队伍暂停前行,原地休整。
  蒙蒙细雨中,一只白腻柔软的手伸出毡帘,经丫鬟搀扶,下了马车。
  谢折的目光定在贺兰香头顶的绸伞上,他看着那伞离开队伍,径直走向街边,拐入到一扇朱色雕花门中,门上有面牌匾,匾上题了三个妖妖娆娆的字——“春风楼。”
  春风楼。
  谢折想起,贺兰香似乎出身于此。
  春风楼下,艳影没入门中,一石激起千层浪,街上的人炸开了锅,窸窣谈起那位唯一活下来的绝色女子。
  或钦羡,或感慨,或鄙夷,或唾弃。
  寻常百姓不懂朝堂政客的权衡利弊,他们坚信,那位出身风尘的侯门美妾,之所以能幸存,必是用了皮肉手段,譬如爬上那位领头男人的床。
  瞧那将军脸冷似冰,八成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得了那样的美人,夜间不知如何销魂快活。
  青年老少咂嘴艳羡,字眼越发露骨。
  谢折听不见。
  春风楼门口有株红梅树,正逢炎热盛夏,红梅却花开正盛,大簇大簇的鲜红明艳,风一吹,落英缤纷。
  像极了贺兰香衣裳的颜色。
  春风楼内,歌舞升平。
  莺莺燕燕簇拥着名浓妆艳抹的妇人,妇人细长眉,吊梢眼,手持一柄细烟杆,吞云吐雾时眼眸半眯,一脸狐相。
  没人知道春风楼的鸨母到底叫什么,只知她姓贺兰,所以人人皆称一声兰姨。
  “我当是什么人,”兰姨迎面走去,娇声如莺啼,“原来是我的好女儿回来了。”
  她的眼波绕在贺兰香身上,意味深长,“莫非侯府败落,你无处可去,要回到为娘的身边?”
  贺兰香轻嗤一声,一反素日娇媚做派,撩起眼皮直视兰姨,冰冷地道:“我要去京城了,不知何时回来,好歹叫了你十来年的娘,走之前,特地来看看你。”
  兰姨愣了下子,又吞了口烟气,弯起眼眸笑,“你倒是个有孝心的,不枉我悉心调-教你那么些年,真金白银的往你身上砸,指望你真能给我养老。”
  说到后面几个字,兰姨咬字不由发狠,眼神也像尖针,直勾勾盯着贺兰香。
  身上的披帛滑落,贺兰香收了下披帛,神态从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你教我的道理。”
  “我在这楼里长大,看着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今日发了疯,明日得了脏病,死了破席一卷扔进西子湖,连真名叫什么都留不下,你以为我就不害怕,我就丁点打算都没有?”
  谢晖年轻,有权有势,家中无正妻,是她早就选好的目标。
  万金赎身费看似惊骇,可贺兰香若留下,能入账的远不止一个万金。
  她走了三年,兰姨恨了她三年。
  “是啊,你从小就这么聪明。”
  兰姨吸了口烟,烟斗里的火星忽明忽暗,笑声也阴恻,“可惜不是我亲生的,不然,你能跑到哪去,还不得乖乖留下给我挣钱。”
  贺兰香眼波颤了下子,隔烟望着那一脸精明的妇人,眼眶逐渐被烟气熏红。
  “你女儿那么多,不缺我一个。”贺兰香转身,声音凉似雨露,“保重罢。”
  “香儿。”
  兰姨唤她,语气说不出是急是乱,停了下子道:“你再叫我声娘。”
  贺兰香顿住步子,脑海中浮现幼时生病的光景。
  年轻妇人在榻上搂着她,将她抱紧,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念叨:“我的心肝肉,我的娇娇女,快些好起来,娘的心都快碎了。”
  贺兰香那时很贪恋那个香软的怀抱,没病也爱装病,毕竟曾几何时,她真以为自己是她亲生的。
  “娘,你等我长大,我给你挣大钱,给你养老。”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睁着双澄澈的大眼睛,奶声奶气,一本正经地保证,全然不知自己是在拿什么保证。
  回忆散去,贺兰香转脸,发现兰姨的眼睛也在发红,想来也是被烟气熏的,显得多感人肺腑,平白招人恶心。
  她走过去,将兰姨手里细长的烟杆抽走,冷冷笑了一声,眼神在她脸上绕了一圈,半个字没有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兰姨怒极生笑,看着贺兰香的背影,边笑边流泪边骂:“养不熟的白眼狼,没心没肺的小贱人!”
  春风楼门口,微雨斜飞。
  贺兰香抬头看着临安阴郁乌沉的天色,举起手中烟杆,将烟嘴递到唇边,吐纳了一口烟气。
  鲜红的花瓣飞下,落到烟斗中,眨眼化为火星,散发股子烧焦头发的气味。
  梅花是用红绸裁出的,皮肉行当尤其迷信彩头,觉得门口有红,生意定会大红大紫。
  可无论怎么相像,死物就是死物,乍看鲜艳欲滴,细看毫无生趣,惹人生厌。
  贺兰香将头顶的伞拨开,只身走入雨中,吐出的烟气模糊了神情,唯能窥到她眼角半星冷意,像拂晓时分玫瑰瓣子上沁出的露水,隐秘而幽微。
  隔着人潮,谢折望而不语。
  临安的雨细如牛毛,扎在他的皮肤上,不疼,刺刺挠挠的痒。
  “她一个有身子的人怎么能抽烟,”崔懿惊了神,连忙吩咐,“来人,快过去让她把烟杆收起来。”
  士卒腿脚快,赶在贺兰香进马车前将话带到。
  坏脾气的美人被惹恼,随手便将烟杆丢了,探身入帘时还飞出了记白眼,对着崔懿,顺带扫到了谢折。
  谢折眉头微皱。
  心想你对我耍什么性子,又不是我不让你抽的。
第13章 副将
  队伍行了三日,远离临安,抵达平江府地界。
  虽未出南边,但连绵梅雨总算有所消停,偌大一轮日头挂在天际,所行之处尽是聒噪虫鸣,像是要被太阳晒到咽气,垂死前进行最后的狂欢。
  驿站的大门外,士卒来来往往,正将车上的大小箱笼往里搬送,有的嫌热,干脆卸甲解衣,光着膀子扛箱,汗水一洒一串,浸透脚下干燥的泥土。
  细辛春燕最怕这些如狼似虎的家伙们,可见他们动作粗暴,又忍不住央求:“劳烦诸位轻些,这些箱子都是紫檀木的,最是磕碰不得。”
  士卒们对此深感厌烦,觉得若非妇人碍事,他们日夜兼程,此时怕早已到达秦岭边境,何至于在此停留,耽误工夫。
  可等眼神一转,落到门口合欢花树下的那道袅娜身影上,再大的火气也随汗水落下,蒸发成热腾腾的,见不得人的隐晦心思。
  烈日炎炎,合欢花开的热烈,粉色的花丝攒成一簇簇,像攥了把细密的绣花针,满树芬芳馥郁。
  树下,贺兰香头顶薄纱斗笠,碧罗披帛垂到地上,正半躬腰身,拿饴糖逗蚂蚁玩。
  忽然一声闷响震耳,贺兰香哆嗦了下子,转身道:“怎么了?”
  门口处,偌大一口紫檀箱子摔在地上,年轻的副将站在旁边,神情拘谨,有些不知所措。
  细辛春燕看着被磕出印的箱子,心疼的泪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见贺兰香走来,不约而同地指着箱子道:“严副将方才手一滑,将主子盛头面的箱子扔地上了。”
  她的头面多为金银宝石所打,随便挑出一套,便能买下临安一整条街的铺子。
  贺兰香讶异一声,抬眼看向严崖。
  弹指间,香气袭面,佳人已至。
  严崖被日头晒热了面皮,低头瞧着地上的箱子,“多少钱,我——”
  “伤着了没有?”
  柔软关切的声音,比春风醉人,比蜜糖甜润。
  严崖诧异抬头,正对上双饱含关心的含情美目。
  虫鸣声弱下,丝丝缕缕的花香气,混合妇人身上清甜的脂粉气,不由分说往人鼻子里钻,直达心坎儿。
  严崖连忙低头,之后又摇了摇头,似是觉得自己动作有点古怪滑稽,便又重新抬头,佯装从容地道:“没有。”
  贺兰香看到他手上的青紫,嗔他一眼,“睁眼说瞎话,这叫没有?”
  她扭头吩咐:“细辛,你去把红木匣子里特地备用的红花油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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