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头疼,让他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蘸碧捧着一瓶插花进来,看见宿流峥坐在床边,她愣了一下,赶忙行礼。
宿流峥慢慢抬起眼睛,声线干涩地问:“以前,扶薇一直用这个?”
蘸碧看向宿流峥手里的东西,点头称是。
“她以前从不喝避子汤?”宿流峥咬着牙,再问。
蘸碧心中一动。不管什么时候,她总是将扶薇放在心里最重之处,她早就看不过去扶薇日日服用避子汤。她将心一横,垂眼禀话:“是,娘娘以前从不喝避子汤。以前那个您……从不肯让她多吃一口药的。”
蘸碧回话回地胆战心惊。
院子里传来扶薇和小宫婢回来的声音,宿流峥这才将盯着蘸碧的目光移开。
蘸碧松了口气。
宿流峥握着黑盒子的手用力到青筋凸起。在扶薇踏进来之前,他将黑木盒收进抽屉里。
“今日这样早回来?”扶薇眉眼含笑望向他。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眼睛,他努力克制胸膛的起伏。憋了会儿,他才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问:“晚上吃什么?”
“不想吃。”扶薇在窗边坐下,抱着蘸碧新送进来的瓶花轻嗅。
扶薇晚上经常不进食,几乎成了习惯。
“我对你是不是很差劲啊?”宿流峥突然问。
扶薇仍旧垂眼摆弄着怀里的花儿,她随口玩笑:“既知道,以后可要对我更好些。”
宿流峥喉间微哽。半晌,他再说:“晚上吃些东西吧。”
“不想吃。”
“吃些吧。什么都行。”
扶薇将插花放在桌上,不想听宿流峥不听地劝,她摆弄着花叶,道:“那吃茉莉糕吧。”
宿流峥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之前他跑去跟蘸碧、灵沼学做宿清焉常做的饭菜时,灵沼曾经十分认真地说——“主子很喜欢吃宿清焉做的吃食,尤其是茉莉糕。”
宿流峥重新转头,看向床头小几的抽屉。
扶薇这才觉察出宿流峥的不对劲,转眸审视地瞧着他。她顺着宿流峥的视线看去,疑惑地看向蘸碧。
蘸碧对她点头。
扶薇扶额,猜到宿流峥又要因为宿清焉闹脾气了。她柔声哄他:“流峥……”
宿流峥转过头盯着扶薇,打断她的话。他说:“我可真是个垃.圾货色。”
扶薇呆住。她缓了一下,才蹙眉看他:“你说什么呢?”
宿流峥长长舒了口气,将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舒出。
他虽不甘心,却也能勉强接受扶薇更喜欢那个宿清焉一些。但是他无法接受自己没有那个宿清焉对扶薇好。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流峥!”扶薇站起身,追上他。
宿流峥拼命用理智压着,平静地说:“突然想起还有些政务没有处理。你晚上不用等我了。”
他快步往外走,单薄的身影仿佛落荒而逃。
他怎么可以连“对扶薇好”这件事上都输给了宿清焉?原来和他在一起,扶薇在受苦!
扶薇想着宿流峥离去时的背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仔细询问了蘸碧事情经过,蘸碧也一五一十将自己对宿流峥的话转述给了扶薇。
扶薇责备地瞪了蘸碧一眼,倒也没有多责怪。
她又坐了一会儿,心里记挂那小傻子,起身去寻他。
扶薇还没走近宿流峥的宸霄殿,远远听见了琴音。谁在抚琴?宿流峥那性子绝对不会抚琴,可他会有兴致点伶人抚琴奏乐?
扶薇继续往前走,离得近了,她听得更真切些。扶薇的脸色忽地变了,脚步也僵住。
紫云山之上,宿清焉的那支曲子早就烙在了扶薇心里。
并且那支祈福曲,是宿清焉为她即兴所做。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人完整奏出。
扶薇脸色苍白,听着熟悉的音律,木讷往前走,直至看见他。
谁?
扶薇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
琴音突兀地断,宿清焉长眼睫轻颤,慢慢抬起眼睛。
第070章
宿清焉澄明的眸中浮着不知身在何处的疑惑。他视线环顾轻扫, 隔着花枝,与扶薇的目光相遇。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往回调, 回到了那一个雨天。
宿清焉望着扶薇,眼尾唇畔下意识浮现温润的浅笑。可是下一刻, 回荡在耳畔的雨声, 让他眉眼里的笑如云雾散去。
面前的扶薇和那一个雨天里的她,面容逐渐重叠。
撕毁的婚书、锥心的冷话。
宿清焉的手一抖,搭落在琴弦上,碰出意乱的杂音。
扶薇望着凉亭里的宿清焉, 真切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心脏在飞快地跳动。她提裙榻上石阶, 朝他奔去,恐晚了一步, 他又要消失。
宿清焉望着她,站起身。
扶薇踏上凉亭的最后一级石阶, 宿清焉却突然向后退了一步。
他的退后, 让扶薇的脚步生生顿住。
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还是痛。
宿清焉那双眼睛永远真诚澄明,所以扶薇一眼看得出他眼里的痛苦和挣扎。
两个人安静地凝望,天地万物仿佛都停滞。
“宿郎不识字吗?什么一生一世,咱们这场露水姻缘从一开始就是一年之期。”
“这场游戏够了,我玩够了。”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吧?你这样的穷酸东西,怎么可能配得上我?”
“不过是看你长得好看玩玩罢了。”
“可再好看的脸蛋, 看多了也会腻的。”
“以前骂你天真骂你傻,我是真心这样觉得。”
“夫妻?呵,你别傻了。在京中像你这样的小白脸, 我养了千千万,他们比你嘴甜比你聪明, 也比你更会哄我开心。”
“你不过是我来江南散心一时的乐子罢了。”
“我从未对你真心真情。”
分别那一日的字字句句,在这一刻同时回荡在两个人的耳畔。
凉风吹拂,吹动扶薇鬓发的青丝一下又一下地拂面。
千言万语埋在她心里,却不知从何说起。
扶薇试探着往前再迈出一小步,宿清焉下意识又向后退了半步。
扶薇的脚步僵在那里,再也不敢往前迈。她望着宿清焉,心中酸涩,眼里也酸涩。
凉风忽地变大,将八角凉亭垂坠的宫灯吹得摇摇晃晃。红绳突然被吹断,被吹得挣扎欲飞的宫灯就那么砸下来。
掉落的宫灯映进宿清焉的瞳仁,他下意识地冲过去,张开双臂抱住扶薇俯身将她完全护在怀里。
奋不顾身,是本能。
沉重的红色宫灯磕过宿清焉的脊背,再跌落,沿着凉亭的石阶不停向下滚去。
宿清焉抱着扶薇的手微僵,想要放开她。扶薇却立刻抬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清焉,我已经失去你两次了。”
宿清焉听见怀里的低泣。
心脏好像被猛地一扯,宿清焉低声温语:“别哭,别哭……”
扶薇蕴在眼眶里的眼泪,在他的声音里一下子涌出来。
她都已经接受了现实,接受了那段过往只是一场瑰丽的梦,接受了再也见不到虚幻的他。
在她接受这一切的时候,她的清焉回来了,正与她相拥。
他想后退,可是在看见扶薇有危险时还是会奋不顾身相护。他想松手,可是扶薇落了泪他还是会放下所有先温声哄她。
扶薇泪如雨下,将脸湿漉的脸埋在宿清焉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假的。撕毁的婚书是我仿写的。”
还有那么多句解释,都哽在扶薇口中。她说了这一句,仿佛已经用尽了全力。
那些愧疚重重压在她心上,已经压了太久,压得她身心俱疲。
宿清焉手臂收紧用力抱住怀里的妻。不需要她再解释。
“别哭,薇薇。薇薇别哭……也不用再解释了。”
别哭了,你哭得我的心也跟着泣泪。
宿清焉轻轻抚着扶薇单薄的脊背。看来真的是分别许久,怀里的妻子又消瘦不少。
扶薇在宿清焉的怀里慢慢止了泪,她仍旧将脸埋在宿清焉的胸膛,不愿抬起湿漉的脸。
良久,宿清焉轻轻捧起扶薇的脸,他将扶薇脸侧被凉风吹乱的青丝轻轻掖过她耳后,然后目光沉静地去看这张朝思暮想的面庞。
扶薇仰着脸含泪望着他,泪眼里含着沉甸甸的相思与愧疚。
她伸手轻轻去碰宿清焉的肩,软声问:“疼不疼?”
“不疼。”宿清焉摇头。
身体之痛,是最不值一提的痛。
扶薇转眸环顾,周围没有旁人,只有她带过来的蘸碧。她嫣然含笑:“我们进屋子里去,让我看一看。”
扶薇牵起宿清焉的手,走出八角凉亭走下石阶。宿清焉垂眼,瞥了一眼自己的衣,好似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长衫前襟之上绣着盘龙。
他的视线再移到扶薇身上,凝在凤纹之上。
扶薇回头对他笑,宿清焉回之温柔浅笑。
摔坏的宫灯躺在一边,流苏坠子被风吹得浮动。
扶薇牵着宿清焉走进宸霄殿,她拉着宿清焉坐下,立在他身前弯腰去解他的衣裳,小心翼翼将一侧的衣襟往后掀去,露出他的肩背。
砸下来的宫灯果然将他的肩背磕出好大一块红肿。
扶薇心疼地皱眉,立刻让蘸碧去拿外伤药。
宿清焉抬眼看着她,她的眼睫沾了泪,楚楚惹人怜。
扶薇吩咐完蘸碧,回头望过来,看见宿清焉蹙起的眉。
“怎么……”宿清焉清明的眸中浮现困惑,“怎么瘦了这么多?”
扶薇一怔,没想到他居然最先问这个。
“没有啊。”扶薇笑起来,拉过宿清焉的手摸上她的腰侧,“你摸摸看,没瘦呢。”
宿清焉下意识地环顾,去看周围有没有人。
他这下意识的举动,却让扶薇心头又是一酸。
蘸碧很快从偏殿找到备用外伤药送进来。她神色复杂地望了扶薇一眼,也不等她吩咐,悄声退下去,且将房门好好关上。
扶薇拿起外伤药,抹在指腹,一点一点涂抹在宿清焉后背的红肿之处。
宿清焉转过脸看向她,轻声问:“怎么又哭了?”
扶薇吸了吸鼻子,强压着眼泪挤出丝笑来,说:“我以前遇到多难多苦的事情都不哭,是那个时候不懂,原来哭出来才好受。”
眼泪又掉出来,她闭上眼睛,也难以去止。
“薇薇。”宿清焉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立在他身侧的扶薇拉到他面前。
扶薇弯下腰,扑进宿清焉的怀里,用力抱住他。将眼泪沾满他的颈侧。
宿清焉扶着扶薇的腰,让她坐在他怀里。他修长微温的手掌轻轻抚着扶薇的脊背,温声哄着:“如果哭出来好受,那就哭吧。”
扶薇抱着宿清焉,难得痛快地哭了一场。
宿清焉的手掌一直轻抚着她的脊背,他半垂着眼睑,长长的眼睫藏住眼底的悲戚。
不知过去了多久,扶薇渐渐止住了哭。可她没有松手,仍旧抱着宿清焉,将脸埋在他的颈侧。她怕她一松手,又要失去他。
过过去许久,一个小太监在门外禀话:“陛下,林大人和刘大人到了。”
扶薇愣住。
小太监的禀话声,将她从和宿清焉的重逢喜悦里拉回来。
她该怎么与宿清焉解释眼下的一切?她该怎么告诉宿清焉他其实……
若他知道他自己只是宿流峥因执念而幻想出来的人,他会怎么样?
他会不会接受不了现实,再次消失?
想到这里,扶薇的心立刻被攒紧,疼得难以呼吸。她让自己冷静下来,仓皇地提声:“陛下身体有恙,让他们两个先退下!”
“是……”
下一刻,扶薇听见头顶宿清焉的声音。他说:“让他们在书房稍等片刻。”
扶薇猛地抬头,湿漉的眼睛死死盯着宿清焉。
宿清焉对她温和地笑,他说:“我不知道他们找我什么事情。薇薇知道吗?”
扶薇木然点头。最近林、刘二人正奉命修改律法。
“好。”宿清焉将扶薇脸颊被泪水染湿的青丝捻掖,“擦干净脸,和我一起去。”
扶薇心下忐忑,木然唤蘸碧打水进来。
蘸碧端着水进来,宿清焉先湿了水温,才拿着巾帕将其浸湿,动作轻柔地给扶薇擦脸。
“闭眼。”
扶薇听话地闭上眼睛,可是下一刻,她又立刻抬起眼帘,睁大了眼睛望着宿清焉。
惶恐如惊鹿。
她又终是被宿清焉温情的目光安抚,听话地闭上眼睛,任由他给她擦脸。
宿清焉站起身,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对扶薇说:“走吧。”
扶薇敛眉。她沉默地陪同宿清焉去书房,见刘、林二人。两个臣子就修改律法之事禀告进度。宿清焉仔细聆听,一共开口说过三两句话。
扶薇心里很乱。她时不时望向宿清焉,眼底攀上困惑和担忧。
他在想什么?他知道多少?他一定知道一些事情吧,才能这般自然接受天子的身份。
刘、林两位大臣禀完事情退下,忍不住小声嘀咕——
“陛下今日心情不错。”
“是啊,居然没发脾气,也不半掀着眼皮瞪我了……”
书房里,扶薇望着宿清焉,小心翼翼地问出来:“你……你知道什么吗?”
她心里又闪过一丝侥幸,会不会他是因为有着宿流峥的所有记忆,才这般从容。
宿清焉沉吟了片刻,才说:“当初我昏迷的时候,母亲在我床畔日夜照顾时,对我说过很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