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晴遥竖起眉毛,质问:“为什么?”
“不行就不行。”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你不会。”
“我可以学啊!”
“你学不会。”
“我怎么就学不会了?这有物理难吗?”袁晴遥快要抓狂了,林柏楠究竟为什么这般排斥她的靠近和触摸呢?她从来没有介意或是嫌弃过他什么啊!
积攒的委屈演化成了气急败坏,她叉着腰大叫:“我来B市就是来见你、来陪你的,但是既然你什么都不让我做,我待着也没有意义了,我走了!我马上就走!”
话音一落,她扭头就走……
却被一只手倏地拉住手腕。
修长的手指满满当当地环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拇指指腹还像闯祸后撒娇求谅解的猫咪那般蹭着她的肌肤,粗糙的茧子细密地熨帖而过,烙下一片令她安心的感觉。
后方飘来他的反问:“你威胁我?”
她硬气一回:“对!就威胁了怎么样!”
他默然,但手久久没有松开。
最终,少年败给了喜欢。
他不能让自尊心和自卑感搞砸了他和她的关系,不能连做朋友的资格都失去了……
“嘁,这半年学习压力这么大吗?”林柏楠齿间喷出气音,扮出不痛不痒的样子,“袁晴遥,你现在好暴躁……好吧,你的威胁成功了,今天全听你的,你想做什么我配合到底,我看看你还能搞出什么名堂。”
“到底是我脾气变坏了还是你属核桃的,非得使劲儿敲一敲才肯服软啊?”袁晴遥吹胡子瞪眼的表情瞬间软化,甩了甩被林柏楠拉着的那只手。
在他松手之际,她一个反手,不含糊地握了上去,还故意捏他的手指惩罚他,皱着鼻子哼哼:“我去护士站了,林柏楠,乖乖等我回来。”
第90章 友情变质
从护士站出来, 袁晴遥手里多了一副腿部支架,护士虽忙得屁股不沾凳子,但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
比如, 穿戴支具时一定要检查膝关节是否被正确覆盖, 切记调整带子的松紧, 确保固定支架不会滑落也不会太紧,以免影响血液循环;比如, 练习站姿之前进行半小时的按摩,松解肌肉, 避免站立过程中由于腿部无意识的痉挛而导致摔倒;再比如,站立时间不超过一小时,时间过长会对下肢造成负担, 练习结束, 最好用软枕把足部垫高一点,利于消肿……
她长了很多护理知识。
进到病房,林柏楠正忙活着什么,乍眼一看,袁晴遥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
只见他的病号裤里面多了一双白色的超长袜子, 长度大概到大腿半中央, 长得堪比丝袜!
见袁晴遥进来,林柏楠匆匆拉下挽起来的裤腿, 啧舌:“你怎么不敲门?”
“我我我……急着回来,就给忘了。”袁晴遥杵在门口,心里倏尔点燃了一阵无名的躁动, 磕磕巴巴地问道, “你你你……穿的是白丝吗?林柏楠你在诱惑我吗?”
“……你过来。”
袁晴遥同手同脚走了过去……
“砰。”
她吃了一记脑瓜崩。
林柏楠的脸色由白转红,结巴了一下:“你、你看清楚!这是防治静脉曲张的弹力袜。白丝?袁晴遥, 你是不是偷偷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娇羞让袁晴遥的小脸像熟透了的红苹果,她揉了揉额头,又扣了扣脸颊,唔唔地回答:“没有啊,我这一年都在忙着学习呢,很久没看了……”
“……”
林柏楠大受震撼。
蓦地,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神秘的粉色格子本。
据袁晴遥的反应不难分析,里面肯定写了不可告人、难以描述的玩意儿……他好奇心爆棚,但羞于问她,只好忍住。
“好啦!我没见过弹力袜嘛,不知者无罪。”袁晴遥一笑了之,把支具靠在墙边,催促道,“林柏楠,护士姐姐说你尽量趴着给臀部减压。快点趴下吧,我给你按摩。”
“……”
“你答应我了,不许反悔!”
“……哦。”
应了声,林柏楠用手抓起一条小腿,搭在另一条小腿上,让双腿呈现交叉的姿势,以便于翻身。
弹力袜是他最后的倔强,能遮掩病态白的肤色,裹束住松垮的皮肤,以及隔档入手生凉的软肉。不过足下垂如今清晰可见了,脚尖往脚掌心内扣,脚背不正常地拱起……
无计奈何的事,自从来到B市,重中之重是治疗压疮,复健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而后,他腰部发力,扭动上半身,灵活地翻身向下,胳膊肘撑着床面,趴了下来。
虽然照做,但心中不免忐忑,这么糟糕的姿势,他甚至看不见她在做什么,只能用听觉判断——
先是咯吱咯吱的挤压声,是她坐床上了;随即,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堪堪作响,是她把被子整理到了一边;紧接着,他集中听力才捕捉到了微不可查的声音,是她卷起他的裤管,把他的腿放在了她的腿上……
然后……
他一无所知。
病房里鸦雀无声,而他,无法凭感觉获知。
少女的沉默将少年的不安无尽扩大,那双小鹿眼中布满了浓郁得化不开的悲酸。
他不敢回头去看,怕看到她勉强的表情,也不敢问她为什么不说话……
他放下手肘,双臂环成圈,像只鸵鸟一样把脸埋进臂弯。
*
不知过了多久,轻柔的声音宛如羽毛挠林柏楠的耳蜗:“林——柏——楠——你——睡——着——了——吗?”
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拉得很长。
他心尖微颤,声音闷沉沉的:“没有。”
下一秒,袁晴遥放大了音量:“你半天不说话,我以为你睡着了呢。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我保持安静,你想喝水跟我说,我给你倒水,你想上厕所,我出去等。”
“哦。”在手臂圈出来的那一小片昏暗中发呆了一两分钟,他才小声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捏你的小腿肚子呀。”
“哦。”
“嗯。”
“……”
“……”
两人再一次被无声笼罩。
只不过,这一次,袁晴遥明晓了林柏楠为什么不说话,也依稀领悟了林柏楠为什么屡次表现出很抗拒她的触碰,尤其是他的双腿和双脚。
她用两根拇指点压他的小腿肌肉,软塌塌的,没有十几岁青年该有的硬度与弹性,名副其实的“筷子腿”,萎缩得盈盈一握。趴久了,康复训练又没跟上,他目前的脚踝有如生锈了的机器,有些难以轻巧转动。
一方面,护士姐姐告诉她,完全性脊髓损伤患者的下肢丧失了感知力,按摩时感受不到疼痛,且多伴有骨质疏松,太大力或者强行活动关节都可能造成骨裂骨折,她害怕一不留神就伤到他;另一方面,揪心的感觉让她胸口发闷,她的男孩的身体怎么可以破败成这样……
所以,刚才她才不说话。
“林柏楠——”她叫着他的名字,看了眼他的后脑勺,又收回视线继续按揉,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真挚地问,“你介意我碰你的腿是因为你觉得我会介意你的腿吗?”
有些拗口的一句。
“……”
意料之中,他闭口无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看这反应,大概率猜准了,她的手掌贴上他脚底的前半截,稍稍用力向上顶他下垂的脚趾,同时说道:“我以为你知道的,知道我从来没介意过你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你的腿,你的脚,我一点儿不觉得丑,也不觉得奇怪,更不可能嫌弃,它们只是和大多数人的不太一样罢了……”
她松松一笑:“我的脚圆嘟嘟的,大脚趾肉肉丑丑的,小脚趾的指甲天生就是两瓣,你看见了不也没笑过我吗?”
“那有什么关系……”
“对啊,一样啊,有什么关系。”
“……”
他又闷不吭声了。
她不确定他听没听进去,思忖片刻,娓娓道来:“林柏楠,我在你面前做过许多很傻很丢脸的事。小时候有一次,我不小心吞了口香糖,害怕得哇哇大哭,爸爸妈妈吓唬我说口香糖只能嚼不能吞,肠子会被黏住。你说那是骗小孩的话,可我深信不疑,觉得自己快没命了,一边哭一边生命倒计时……”
孩童时期的画面闪现,她想起那日他的举动,柔和的笑包围唇:“最后,你主动咽下了嘴里的口香糖,张开嘴巴给我看,还对我说,现在你信了吧?我才不会陪你一起送命,所以口香糖吃进肚子里是不会没命的,你不要哭了。我将信将疑,但止住了哭泣,等到第二天我们都活得好好的,我才意识到自己被爸爸妈妈骗了,真笨真天真啊。”
话毕,她笑自己:“那时我都八岁了,很傻吧?”
他不客气地回答:“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她换了一条腿揉捏,真心实意地吐露:“第二天你没嘲笑我,从那一次开始,我相信你不介意我的糗样,而往后的这些年都在印证我的坚信——”
“我哭到吹鼻涕泡泡,我说要和U-KNOW欧巴结婚,我唱歌难听得要命,我第一次来大姨妈染脏了校服,我穿着睡衣离家出走披头散发淋一身雨,我这么大了还怕黑怕鬼。我的冲动,我的狼狈,我的胆小,我的缺心眼……这些不完美,我全部展现给你看了。我不担心,不丢脸,不遮掩,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虽然嘴上没好话,但不是在真的笑话我,你不会嫌弃我,你能接受各种各样的我……”
停下动作,她伸出食指俏皮地戳了一下他的侧腰:“我不介意你的一切,好的坏的我都欣然接受。这不是空口支票,林柏楠,你就不能像我相信你一样相信我吗?”
温软细语如山泉般清甜爽口。
甘甜过后,林柏楠却品出了苦涩的滋味。
他没有抬起头,闷头问出了不敢触及的那个话题:“袁晴遥,你对我说的所有话,对我做的所有事,是……”
喉咙发涩,在不言而喻的问题面前,他忍住难受:“是因为愧疚所以才想补偿我吗?”
“……”袁晴遥顿感诧然,林柏楠怎就问起了这个?
“愧疚”与“补偿”这两个耳熟的词语,让她猜到了大半:“你……生日那天听到我这么说了?”
他默默地捣了捣脑袋。
“难怪你这么问我……”袁晴遥思考着,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韵来建议她不要开启这个话题的,虽然她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不理解为什么不能,但还是照办了。
可既然林柏楠问起了,那就实话实说:“我是很愧疚。你出事那天是我敲开了你家的门,是我费尽口舌非要拉你出来玩的,关键是……关键是……我仅仅只为了讨宝儿姐姐欢心,因为宝儿姐姐要送我芭比娃娃……我好不懂事,竟然为了那一点点蝇头小利而害了你……”
叹了口气,袁晴遥垂眸凝望林柏楠死气沉沉的双腿。
时间无法倒回,选择也是。
如果那天,林平尧没有好言相劝,袁晴遥没有坚持己见,孩子们没有无知起哄,林柏楠没有争强好胜,壮壮没有恼羞成怒,再或者,蒋玲从最开始就答应给林柏楠买一辆自行车……
悲剧也许不会发生。
明明有那么多契机可以改变结果,但命运就像一块钟表,精密运作,环环相扣,冰冷地推进厄运。
她只是“因”中的一环,但也是造成“果”的一环……
怎么可能不内疚?
“林柏楠,我越长大越后悔那天对你的纠缠,尤其是在来B市的飞机上,我听林叔叔说了,你小时候其实对医学颇有兴趣,是受伤让你变得排斥医院、排斥学医,我……我……”她痛苦地攥紧眉头,“……更懊悔了。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你的人生肯定开了挂,读国际学校,假期随着蒋阿姨去国外的名校游学,说不定你大学就在国外读了,学临床医学,学成归来后成为一名比林叔叔、林爷爷更厉害的医生。你就不会和蒋阿姨在选专业上产生分歧,也不会经历那些糟心事……”
“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林柏楠打断了袁晴遥的话,语气很轻但却坚定,“我对我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我失去了一些但同时收获了弥足珍贵的,已经够了。这是实话,不是逞强,所以你不要对我愧疚。”
“……真的?”
“我听起来像在骗人?”
“不太像。”
“没骗你,我真的这么想。”林柏楠显露出了坦率的一面,但转而又话里有话,“袁晴遥,你可真够意思。小时候先是为了当个听老师家长话的乖孩子而格外照顾我,又为了几颗巧克力违心地和我玩、跟我交朋友。长大了,莫名其妙知道愧疚了,说什么想通过对我好来弥补我这样欠揍的话,你脑子里没有灰质白质塞得全是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