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后半场,唱到《晴天》这首歌时,珍贵的回忆伴着歌声涌入她的大脑——
那个在大雨滂沱的夜晚淋着雨来找她、被她揍了一顿还弹吉他唱歌给她听、把大半个雨伞给她撑而自己淋成了落汤鸡的男孩,此刻正坐在她的身旁。
这是一首代表初恋的情歌,对袁晴遥和林柏楠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外加眼前的一对年轻情侣听着听着,就情不自禁地相拥热吻了……
这不是绝佳的告白时机吗?
袁晴遥用余光去探林柏楠,他静静地望着舞台,没有合唱,没有行动。
那双小鹿眼稍显失焦,蓝色和白色的流线灯光在他眼帘交替轮转,却没点亮他的瞳仁……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他的眼睛似乎微润。
等啊等,一曲即将落下休止符,袁晴遥实在沉不住气了,她胳膊肘捅了一下林柏楠的侧腰,而他一副恍若初醒的模样,润了润嘴唇,缓缓转过头来……
“林柏楠,我们……”
“袁晴遥,我们……”
“咻——”
“砰——”
“啪——”
恰时,灯光突暗,烟花四起。
舞台喷涌而出的璀璨光火炸开全场,欢叫声一波接一波持续高涨,淹没了少年和少女想说的话。
在一片明晃晃中,他们彼此只看到对方的嘴唇张张合合,却听不到具体说了什么。
待烟花落幕,到了互动环节,袁晴遥不关心,她急不可耐地凑到林柏楠的脸跟前,闪着星星眼追问:“你刚刚说了什么?我们怎么了?”
“……”
林柏楠的下唇隐隐颤抖。
默了默,他扶正了袁晴遥头上戴着的毛绒绒的发箍,顶端镶一个皇冠,她进场前在小贩那买的,美其名曰是看演唱会的仪式感。
开不了口了,他随口扯了一句:“我说,我们等会儿等人都差不多散了再打车回去。”
她连连点头,觉得好事马上水到渠成了,对他大声耳语:“虽然太吵没听到,但你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的。”
他会读唇语,肯定看明白了。
“……笨蛋,你太大声了,吵得我耳朵疼。”休憩几秒,他才挤出一丝力气揶揄道,重新看回前方,“听歌就听歌,喊得那么疯狂,还以为你嗓子是借来的。”
“啊——”她故意凑他耳边叫,顽皮的笑容绽放,盈润的眸子里有渴盼的光在尽情跳动。
然而,是光,就总会熄灭。
*
从演唱会退场,再到乘上回酒店的出租车,最后到吹着温吞的夜风漫步,林柏楠迟迟没有动作。
他们缓行在与海岸接壤的水泥路上,路灯昏昏,林柏楠推着轮椅走在前面,袁晴遥跟在后面,眼看时钟就要跳到第二天了,她焦灼地咬起了手指甲。
难道他在踩零点整再说?
也许想等她明天的生日?
还是他没读懂她的口型?
抑或是他在等她先开口?
理不清,她心绪愈加纷乱。
倏尔,只见林柏楠停下,转动手推圈回身面向她,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情意,她听见他说:“袁晴遥,别等了。今天有很多时刻都合适向你表白,但我没这么做就意味着……”
停顿一下,他语义冷淡:“我不想这么做。”
第100章 幻灭
林柏楠不带温度的话被海风送进袁晴遥的耳畔。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还傻乎乎地问:“你不想先开口吗?没关系,那由我来说好了。林柏楠,我们在一……”
“袁晴遥。”他正色打断, 一字一句, 清晰到残忍, “我不想和你交往,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想做你的男朋友,我不想你当我的女朋友, 因为……”
他送出三个字:“没意思。”
四个“我不想”,字字诛心。
“……”
呼吸一滞,心房猛然收紧, 袁晴遥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方才还好端端的林柏楠,为何骤然变了脸色?
她不知所措:“林柏楠,你怎么了……”
而他冷酷的声线继续涌入她的耳朵:“袁晴遥,这三个月我们跟情侣没什么两样,除了接吻, 做的还是我们当好朋友时做的那些事。情侣间能让人脸红心跳的举动, 牵手也好、拥抱也罢,以前你也没少对我做过, 我没感觉了,我们之前和现在的相处模式对我来说没区别。我们太熟了,你已经没有我能再探索的东西, 这种没有新鲜感的恋爱……”
他说得平静:“有够无聊的。”
“……无聊?你说无聊?”
“对, 无聊。”
“……”
那一刻,心忘记了疼, 她只顾着挽留:“可是……可是人都是会变的,新鲜感可以创造啊!林柏楠,你……你想要什么样的感觉我都可以尝试给你呀!”
“算了,还是做朋友吧。”他一口断了她的念想,路灯下,她看得非常清晰,那双眸子波澜不惊,“当然,如果我伤了你,不做朋友也行,我无所谓。”
说罢,他决绝地转身向前方离去。
心脏中了一枪,她疾步追上,拽住他轮椅的手推柄,又绕到他的面前,双手撑着两侧的手推圈,将他禁锢。
她瞪着赤红的眼睛大叫:“你在说谎!你在说谎骗我!花盆的事不是意外对不对?是万叶舒搞的鬼,是她从楼上把花盆瞄准我的头推了下来,这些我都知道!林柏楠,你想保护我,你害怕我再次遭遇不测才说这些话来推开我,对不对?”
“对。”他直视她的双眼,面无表情地回答,“万叶舒今早发了报考信息的截图给我,她也报了J大的市场营销专业,她高考分数比你高,你们大概率会成为同班同学甚至同寝室的舍友,她有大把时间对你为所欲为……”
“那又怎么样?”
“下次或许不止被花盆砸。”
“可我不怕啊!”
“但我怕。”他深深地闭眼,少时,再睁开,不疾不徐地开口,“我的确怕你受伤,朋友一场,你伤了我心里也不好受。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喉结滚动,轻语道:“万一你因为我死了、残了、毁了,我可不想一辈子背负责任和愧疚感。”
在她燃起一丝希望的目光中,他掐灭了那丝光。
“不会的……不会的……”袁晴遥失魂落魄地摇头,眼里彻底失去光彩,她哽咽着喃喃,“我们……填报的志愿只有家里人和几个好朋友知道啊!所有人都说好了绝对保密不外泄的,可是万叶舒为什么会得知……”
“不重要了。”林柏楠掸开袁晴遥撑在两边的手,为了离开她而划着轮椅缓缓后退,“换一个女的缠着我可能还挺有意思,再不济也比现在强。”
话语犹如一把匕首将她划得血淋淋。
她仍旧执拗地不信,步步靠近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没落下……
十八年来第一次,她在他面前竭尽所能憋住了眼泪。
“不可能!你就是在骗我!”
“信不信由你。”
“那我们报警把万叶舒抓起来好了!”
“没有证据。监控没拍到,也没有人证,都只是猜测而已。”
“那你因为一个不确定的结论就放弃我了吗?”
“算不上放弃,我本来也没那么坚定。”
“我不相信!你明明就是因为喜欢我、因为担心我才说这些难听的话的!对不对?你说啊!林柏楠你说啊!对不对?”
一贯温软可人的女孩在那一刻咄咄逼人,而沉默着不回应的他,让她眉间攀上了化不开的悲凉。
她哭腔浓重:“你说过,你喜欢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我了……”
“是。”他不否认,却比否认更伤人,“但我最近想明白了,那只是普通朋友之间的那种喜欢,与爱情无关。”
“好,如果真的是这样……”视线模糊到已然看不清他的脸,她攥着拳头硬生生忍住不哭,歇斯底里地质问,“那你为什么昨天还要吻我?!”
“亲一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好过分!”
“可你不是很享受吗?”
“……”
一句淡漠的反问,击溃了袁晴遥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她拉住林柏楠的手,声嘶力竭地否定道:“我就是不信!我不信!我们看演唱会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林柏楠,你快说你是骗我的,你也喜欢我啊,我感受得到的……
哑着嗓子,她卑微地恳求:“你收回你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我从来没听过,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既然你这么死缠烂打……”他冷漠地抽出手,微抬下颚,半眯起眼睛,一句没有起伏的低语击穿人心,“袁晴遥,欢迎你来做我家的童养媳。”
“……”
她双手无力地垂下,目光呆滞地注视他。
她从未设想过,他能讲出如此伤人的话。
“袁晴遥,八岁那年我回家后不止你一个女生来找我陪我说喜欢我……”他继续在她的伤口上撒盐,“我眼光很好,不偏不倚就正好挑中了其中最傻、最天真、最听话、最没脾气又最任劳任怨好使唤的一个。”
“你……怎么能对我说这么恶毒的话?”
“我就是这么恶毒的人。不妨告诉你,于珊珊实验课被试剂瓶炸伤了手、冯胤懿小学时严重过敏、包括何韵来初中时数学挂科补习都是我干的……”稍作停顿,他语中的凉意更甚,“招惹过我的人我都会报复。袁晴遥,你是害我变成这样的元凶,你应该感激我放过了你,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喜欢你?还有,你小腿的疤我看到了也摸到了,很丑很恶心……”
墨黑的小鹿眼凉薄得判若两人。
咫尺间的人,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顷刻间,她仅存的渺茫希冀碎裂一地。
渐渐的,她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开开合合,却全然听不到他说了些什么,耳内只有无尽的鸣响。
对啊……
一直以来享受他的特殊对待,她忽略了他自小就是个性格差劲又擅长伤人的男孩,最懂得如何戳人的心窝子最痛,他就是这样一个说得出任何钻人心话的人。
“啪——”
她扬起手,一巴掌甩了过去。
他的脸别向一旁,抿紧了唇。
“林柏楠,我问你,你一定要这样吗?”
“……”
“我问你最后一遍,你一定要这样吗?”
“对,你用不着问第二遍。”
“好。”袁晴遥扬起头,对着繁星遍布的夜空迅速眨眨眼,拼命地将漫出来的泪水压制回去。
片时,她瞪着又烧又干的圆眼睛,冷冷地对林柏楠说:“混蛋,别戴着我送你的东西了,檀木手链和卡地亚的腕表,全部还给我。”
闻言,林柏楠立即低下了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他的眉眼,几乎没有犹豫和迟疑,他右手干脆利落地摘下了左手腕上佩戴的那两样饰品,递回去:“还你。”
保佑他平安无灾的手链。
纪念他成年的生日礼物。
她一把抓起,没有留恋地朝大海的方向丢了出去,连同她的心意一并消匿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瞳孔微不可查地震荡了一下,他顺着望了过去。
“林柏楠,现在零点过了,谢谢你送我的十九岁生日礼物,我很喜欢。”她说着反讽的话,头一次带着恨意看一个人,“这次我是真的讨厌你了,我再也不要见你。”
回过头,他再看她最后一眼,应了声:“那就不要见。”
而后,少女步幅踉跄地转身离去,她走得并不快,好像在隐晦地表明想让少年追上去。
少年的目光久久追随那道越来越小的背影。
他不后悔这么做,有些伤痛会随着时间愈合,情伤、失恋、痛苦、怨恨……这些都会慢慢自愈,但有些伤不会,就像他的脊髓损伤一样,是穷尽一生都不可逆转的伤害。
保护不了她,就不能害她变成他这样。
他攥紧拳头,指甲嵌进了肉里。
记忆回到几小时前,在演唱会那目不暇接的烟花之中,他读懂了她的唇形:“林柏楠,我们什么时候在一起呀?”
他不约而同开了口,那时,说的却是:“袁晴遥,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
走到酒店,魂不守舍的袁晴遥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她仰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李家兄弟中的一个,没精力分辨是哪一位了,她没打招呼就乘上了电梯。
用房卡刷开房间,屋内漆黑一片,静悄悄的。
袁晴遥轻手轻脚走进去,关上门,才想起来何韵来今天一早就去何妈家了。自从何妈有了重组家庭,还生了个儿子,回X市看何韵来的次数越加少得可怜。
韵来太久没见过她妈妈了,一定叙旧寒暄,她高考考得不错,上了一本线三十分,她妈妈肯定为她感到骄傲,说不定母女俩现在正睡在一张床上……
袁晴遥打开了全部的灯,拿出行李箱,一件一件地收拾物品。
她不能这个时候去破坏韵来和她妈妈和乐融融的气氛,有什么等天亮再说吧,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逃离这个令她伤心欲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