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想法使得袁晴遥急不可耐地想去见林柏楠。
她倒不是有多想他,而是想见证一贯傲气十足的他的臭脸,是不是也能挂上温和而感恩的表情。
“对了,遥遥,我听大人们说林柏楠受伤是因为他缺木!”李宝儿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缺木是什么意思?”
“我猜就是要多吃木头的意思吧?”李宝儿瞎猜测一通,显然她也不清楚“缺木”究竟是什么,“不说这个了!我也好想去看看林柏楠,可我妈妈说他不想见人,不带我去……遥遥,我好羡慕你呀,林柏楠想见你。“
李宝儿盈满羡慕的眼神让袁晴遥飘飘然,她开始心急了。
丢掉手中的冰棒木棍儿,她一个大步迈出凉亭:“宝儿姐姐,我回家喊爸爸妈妈出发了!”
说罢,她小跑着穿过男孩们的球场。
男孩们仍在踢球,足球灵活地穿梭在他们的双脚间,汗水沿着他们奔跑的轨迹滴在水泥地上,连成一串深色的痕迹。
李宝儿并起手指,双手放在两颊旁做成“扩音器”的形状,话尾音追着袁晴遥越来越小的身影飘向了天际:“遥遥,替我向林柏楠问好,祝他快点好起来!”
“好嘞,宝儿姐姐,我记住了!”
在袁晴遥浅薄的人生历程里,她还从未像今天这样满怀雀跃地踏进过医院。
对她来说,医院是间只会制造眼泪和哀叫的恐怖屋。屋内充斥着奇怪的药水味,还住着白色的“怪兽”。“怪兽”们高举尖尖的针头和苦苦的药片,哄骗她一点儿都不痛,一点儿也不苦,还要她听话,要她乖一点。
可今天不同了,今天她不用去见“怪兽”。
牵着魏静和袁斌的手,袁晴遥走在爸妈中间,一路穿过人满为患的门诊大厅,三人乘电梯来到住院部。
住院部长长的走廊上有几名走路姿势怪异的人,他们穿着相同的灰白竖条纹样式的衣服和裤子,手里都扶着一个可以挪动的金属架子。
袁晴遥目光胶在他们身上,擦肩而过了,还要扭回头去看。
“别盯着别人看,没礼貌。”
被魏静提醒后,袁晴遥收敛了目光。
在无知却又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的年纪,她不知道那些人穿着的衣服叫作病号服,而他们手里扶着的,是支撑他们每一步行动的助行器。
眼前新奇的场景令袁晴遥特别想问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魏静叮咛:“遥遥,等会儿见了蒋阿姨和楠楠,别说走路的事,别乱说话,别问东问西的。”
袁晴遥点点头,旋即,她被动地停在了一扇病房门前。
袁斌敲了敲门,门后传来一声耳熟的女声:“来了。”
病房门应声打开,一张熟悉又稍显陌生的脸进入视线——
女人的长卷发被胡乱挽起,凌乱的碎发散落两侧,遮不住她凹陷的脸颊。她唇角一如既往地扬起动人的弧度,笑容却沉积着难以言说的苦涩与疲惫。
“蒋阿姨……”袁晴遥微滞,恍如隔世的感觉将她的小奶音榨得干巴巴,她记不清她有多久没见过蒋阿姨了,久到蒋阿姨好像变了个人。
在袁晴遥的印象里,无论风吹日晒还是刮风下雨,无论早晚,不管冬夏,蒋玲永远光彩照人,永远保持精致风雅的打扮,长发飘飘,嘴唇染成透亮的水红色……
绝不会是眼前憔悴又不修边幅的样子。
蒋玲从病房出来,掩上了房门。
简单地和前来探病的好友打了声招呼,她倚着墙慢慢下蹲,直到到达眼睛正好平视袁晴遥的高度:“遥遥,好久不见,你有没有想阿姨?”
“想。”袁晴遥连连点头。
蒋玲捧起袁晴遥软乎的小脸,享有健康的小女孩连耳垂都是粉红色的。
她强撑出的得体即将瓦解在喷涌而出的悲伤之中,渴望寻到一丝慰藉:“遥遥,让阿姨抱抱好不好?”
袁晴遥上前一步,伸出双臂,主动投入蒋玲的怀抱之中,她还亲了蒋玲一下。
她并不清楚蒋阿姨是怎么了,只是冥冥中觉得,蒋阿姨需要她的拥抱和鼓励。
幼时的袁晴遥已经有了这种能力,一种能疗愈他人内心伤痛的能力,在日后的一次次创伤与挫折中,拯救那个别扭、早熟又不坦率的男孩。
袁晴遥小小的胸膛给了蒋玲莫大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理了理袁晴遥被弄乱了的头发:“遥遥,你想进去看看楠楠吗?”
“想。”袁晴遥乖顺地回答。
于是,病房门被推开,一个全新的世界呈现在了面前——
略微泛黄的墙壁上贴着崭新的卡通壁画,画面鲜艳的颜色与房间里沉冷的陈设格格不入。
宁静的蓝、清新的绿、明亮的黄……
色彩斑斓如同窗外的夏日。
这是林柏楠住院之后,医生护士为了缓解他的寂闷而改造的。
墙的对面摆放着一张升降床,床的一侧放着一张单人沙发,另一侧立着一个铁制矮柜以及几台不间断闪烁着红光的仪器。
房间里面很凉快,冷气开得很足。
平躺在床上的小男孩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只露出了脑袋,他剃短了头发,约莫只留下了一厘米的长度。
开门声惊扰了他,他望向门口,暗淡的眼神在落到小女孩身上时颤了一下,倏忽之间,他眉间浮起一抹褶皱。
下一秒,他别开了头。
第5章 最糟糕的一年
袁晴遥环视病房一圈,才拽起蒋玲的手慢慢地靠近病床,在离林柏楠仅一拳之隔的位置停下。
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她目光探向林柏楠背对着她的脸:“林柏楠,我来看你了!你感觉好点了吗?”
林柏楠仍别过头,默不作声。
“宝儿姐姐很担心你,她希望你快点好起来。”袁晴遥转达了李宝儿的话,可林柏楠还是不发一言。
“楠楠好点了,谢谢关心。”蒋玲将手轻搭上袁晴遥的肩头,代替林柏楠回应了袁晴遥的问候。
袁晴遥冲着蒋玲展颜一笑,继续开了口:“林柏楠,你快点好起来吧,等你好了我们一起玩!现在壮壮哥哥不在小区了,大家不用担心玩具被抢走了!最近大家买了好多好玩的东西,足球、篮球、滑板、轮滑……”
女孩童言无忌,语气真诚而又兴高采烈。
她没提走路的事,也没乱说话乱问问题,彼时的她不知情,她口中小伙伴们轻而易举就能操控的体育用品,对于男孩来说,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蒋玲的手不自主地收紧,痛楚重锤在她的心头。
肩膀被捏的有点痛了,袁晴遥扭了扭身子。她只顾着回想近来小区里发生的变化,全然没发现背对着她的林柏楠此刻正一副愠怒的表情。
“对了对了,毛毛哥哥还说,等你回来了,他借自行车给……”
“你吵死了!”
一声尖锐的叫喊将袁晴遥的话硬生生打断,她被吓得身体后倾。
林柏楠转过头,气恼地瞪着她。
她这才看清楚许久不见的他如今的模样——
他瘦了很多,原先饱满的脸颊消失了,脸色惨白如纸,眼下聚着两块蜡黄,他微微张开嘴,嘴唇皱巴巴的像没涂匀的蜡笔画。
他怒视着她,鼻孔因为情绪起伏而一张一缩,那双失去神采的小鹿眼里充斥着灰暗的怒意。
袁晴遥躲在了蒋玲身后。
而蒋玲像是习惯了似的,平静又温柔地抚了抚林柏楠的头:“不是答应妈妈不再乱发脾气了吗?”
喘着粗气,林柏楠的嘴角慢慢松了下来:“……妈妈,我不想见她,让她走。”
“遥遥好意来看望你,你不能说这么失礼的话。”
“谁让她来了?让她出去!”
“你不能这样对待朋友!”
“她才不是我的朋友!”
“不许这么说话!”
“我讨厌她!”
“林柏楠!”
蒋玲用严厉的口吻训斥了林柏楠。林柏楠闭上嘴巴,可他愈渐发红的眼眶,让蒋玲的语调带上了鼻音。
病房陷入短暂的宁静。
袁晴遥从蒋玲身后微微探出脑袋,而林柏楠在看到她的脸后又再次瞪起她,他咬着牙,红着眼,表情凶狠得恨不得把她从窗户丢出去。
还是头一次被人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瞪着,袁晴遥感到害怕又不知所措……
她搞不清楚状况了!
如果是她生病住院了,有小伙伴前来看望她的话,她绝对高兴极了!不管来的人是谁,她都热烈欢迎。
可为什么林柏楠会生气?他为什么不说句谢谢?不夸夸她?他是不是忘记了她救了他这回事?
“我……是我救了你。”袁晴遥嗫喏。
她试探性地提醒,得到的是他的横眉冷眼:“你很骄傲吗?”
他极不友好的态度激起了她内心的小火苗。
她扬起下巴,不甘示弱地回瞪他:“是!我是救了你的小英雄,大家都夸我厉害,夸我聪明!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她没有炫耀的意思,她只想得到他的认同,可小女孩意气扬扬的神态刺痛了小男孩的心。
住院期间,林柏楠听爸妈提到过,袁晴遥因为救了他,成为了大家心目中机灵聪慧的小英雄。
被人人称赞与夸奖的人一直以来都是他,可他现在只能悲惨地躺在病床上,变成了人们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每每提及,都会不由地哀叹上几句的可怜孩子……
骄傲被击得粉碎。
他发狂似地甩动双臂,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左手一把抄起放在床头矮柜上的陶瓷水杯狠狠地甩了出去!
“碰!”
一记闷响,水杯砸中了袁晴遥的额头。
“咔嚓。”
水杯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袁晴遥向后踉跄几步,摔坐在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伤害让她目光呆滞地傻愣着,几秒后,火辣辣的疼痛飞速爬满额头,她细嫩的皮肤像气球一样被吹了起来!
“遥遥!”
蒋玲箭步上前,一把抱起了袁晴遥。
守在门外的魏静和袁斌听到响动后也冲了进来,魏静见状,慌忙接过女儿查看伤情。
妈妈心疼的问询,爸爸急切的呼叫,蒋阿姨愧疚的道歉……
这些都传不到袁晴遥的耳朵里,她耳边贯穿的,尽是林柏楠四分五裂般的尖叫声。
混杂着哭声,他嘶吼着讨厌她的话——
“多管闲事!谁让你救我了?我才不会感谢你!”
“是你非要找我出去玩的!都怪你!都是你害得!”
“你走!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我最讨厌的两个人,一个是壮壮,一个是你!”
……
一句一字,是比不停发出警示音的仪器更冰冷的存在。
袁晴遥呆傻地望着林柏楠。
林柏楠仍旧怒视着袁晴遥。
他哭红的双眼燃烧着烈火与厌恶,可她在他的眼中还看到了一种情绪,一种本不可能出现在高傲的他眼里的情绪……
是近乎绝望的哀伤。
这不是平时的林柏楠,这也不是袁晴遥预想的见面场景!
眼前的一切超出了小女孩的认知,小男孩那犹如困兽般的模样深深烙入了她的脑中,就像是用地上那碎成几片的陶瓷杯在她大脑用力地割出印记,痛,深刻,清晰,以至于那时,她竟然忘记了哭泣。
袁晴遥被抱去了治疗室,离开时,她耳边仍环绕着林柏楠不依不饶的怒骂声。
袁晴遥还是没能逃开与“白色怪兽”见面。
治疗室内,“白色怪兽”动作轻柔地给她额前的肿块喷上消炎药水,药水冰冰凉凉的,瞬间缓解了不少灼痛感。
“小姑娘真棒!”“白色怪兽”因为她没哭鼻子而表扬了她。
其实她是被吓到哭不出来了。
一番检查过后,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毕竟小孩子力气小,扔过去的东西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皮下血肿一周左右就会消除,让家长不用太担心。
医生又递上一包冰袋让敷在袁晴遥额头鼓起的大包上。
跟医生道谢后,袁斌抱起袁晴遥出了诊疗室,魏静随在身旁,举着手,让冰袋持续贴在袁晴遥的额前。
“妈妈,我想回家。”袁晴遥整个人到现在还是木木的,有气无力的呢喃几乎融化了魏静的心。
魏静亲了亲女儿的脸,满眼写着心疼:“我们跟蒋阿姨打声招呼就回去。”
“……不见林柏楠。” 袁晴遥怯怯地搂住袁斌的脖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我们只见蒋阿姨,好不好?”
“嗯……”她打起了一丝精神。
三人再度来到林柏楠所在的病房区域。
不同于方才,此刻病房门口站着好几个人——
蒋玲激动得站不稳脚;林平尧来了,他扶着蒋玲的肩膀不停为她宽心解气;旁边有两名护士,她们面面相觑;以及对面站着一位高个子,体型偏胖的中年女性。
中年女性手中拎着一箱牛奶和一篮水果,她弓着身子,从始至终低着头,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这个女人并不陌生,袁家三人都认得她,她是壮壮的母亲。
蒋玲梗着脖子,如临大敌的模样。怕打扰到其他病人,她尽量压低声音,奈何沸腾的怒火如燎原般快要吞噬她的理智,声音在说出第二句话后逐渐失去了控制:
“不管你来多少次都不会有所改变!”
“我不会原谅你的孩子!你别痴心妄想了!”
“如果我原谅了你们,我怎么对得起我的孩子!”
“我会让你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
“对不起,对不起,谁也不想有这种事发生……是我没有管教好壮壮!都怪我,都是我的错,你尽管打我骂我……”
壮壮妈放下手中的慰问品,抓起蒋玲的手往自己身上打,林平尧试图阻止壮壮妈,却被蒋玲推开。
蒋玲举起手掌,一下一下打在壮壮妈身上,她的眼泪随手起掌落似泉水涌出眼眶:“打你有什么用……打你有什么用……打你我的孩子能好起来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求你们原谅我们吧……我家壮壮今年才九岁,追究责任的话,他的人生就有污点了,他以后该怎么办呀……”壮壮妈跪了下来,哀求的话语不绝如缕。
“……我的孩子才五岁,那他以后的人生该怎么办?!” 蒋玲几近奔溃,呜咽快从她的胸膛迸出来。
哭声……
骂声……
忏悔声……
乱作一团。
袁斌和魏静对视一眼,两人均是一脸的愁云不展。想上前去劝慰,可在这样的悲剧面前,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宽慰两个遭受重创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