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尾的三个感叹号,表明了少女内心的迫切。
少年盯着那段文字出神,少时,被汇入心底的涓涓暖流给叫醒,他品了品此刻的心情……
犹如酸溜溜的柠檬汁里加了一勺糖。
他写下:【好吧,勉为其难答应你。明天来我家,我把要求告诉你,再发你项目简介和说明书,作为参考。】
她发来几个没她可爱的可爱动图和关心的话:【好嘞!我保证保质保量、按时按点完成任务!那你早点去睡吧,别熬太晚了,晚安晚安,明天见。】
对话结束,林柏楠把这段聊天记录截图,保存到相册。
相册里存储着上千张他和袁晴遥的聊天截图,这些年,她说过的那些动听的话,他都以图片的形式备份了。
又读了一遍,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晚安”二字上。
不知道她和别的男生聊天,会不会也道一声“晚安”……大概率会的,那个迟钝的笨蛋肯定想不到,“晚安”和“我喜欢你”都不能随便对人说。
退出软件,关闭电脑,他摇着轮椅回卧室睡觉去了。
*
10月初,距离动身前往“机器人大赛”仅有一周,各项工作大功告成,李仲麟兴致勃勃地提议给机器人取名为“白衣图灵”,致敬白衣天使和人工智能之父。
林柏楠还记得,袁晴遥发来PPT的那天,他点开文件查看时吃了一惊——
他让她排版样式自由发挥,原以为她的成果会和她的人一样可可爱爱的,没成想,画风竟是简洁大气又不乏现代科技感,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搞来了如此贴切的一套模板。
出发前三天,医院的康复中心内。
卢文博今天给林柏楠采用了低频脉冲电疗法,此种理疗法对感觉和运动神经有较强的刺激作用,兴奋神经肌肉组织,促进局部血液循环。
给林柏楠的左右腿各贴上了六个电极片,卢文博连通低频脉冲电疗仪,选择模式,按下启动钮,随后,林柏楠的双腿随着脉冲的输出而频频颤动。
卢文博拉来一把转椅坐下,看着正趴在康复床上写卷子的林柏楠,一边咋舌一边摇头:“啧啧,我要是你我早不写作业了,理直气壮地爱干嘛干嘛,我年级第一专业户还需要刷卷子吗?还有我林某人不会做的题吗?”
“……”林柏楠投来无语的眼神。
“哈哈——”卢文博被自己逗笑了,转而说道,“也对,咱虽然是全科全能的天才,但思想不能滑坡!身为一名学生,就应该好好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林柏楠笔起笔落,一心二用,问道:“文博哥,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
“搁在办公室了,回去前给你。”
“是什么?”
“相机,许让给你的。”卢文博的声音弱了下去,单腿一蹬转了个圈,“他妈妈最近才敢整理遗物,特地拿来给我,说是许让一早就交代过要转交给你,预祝你比赛顺利,高考金榜题名,去更广阔的世界看一看。”
“……”思路被打乱,林柏楠内心升起了怅然之意,盯着试卷看了好一会儿,他喃喃道,“快三个月了……”
“对啊,快三个月了……”卢文博附和。
“……”
“……”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
有顷,卢文博“哎呀”了一声,松了松肩膀,嘴角一咧:“人家许妈妈都走出来了,咱们就别无法释怀了,许让他肯定也不希望看到咱们郁郁寡欢的。”
林柏楠微微颔首。
没多久,林柏楠做完了一张化学试卷,他放下笔,平趴下来,揉了揉胳膊肘。
近期,他无论是写作业,还是完成机器人大赛的收尾工作,抑或是制作袁晴遥的机器人,都是趴在床上进行的,手肘负重太久,又麻又痛。
褥疮的事他没告诉任何人。
虽然和蒋玲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不难瞒住。
他长大了,快成年了,儿大避母,蒋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照看他的身体,进卧室前会敲门,得到应许后才进来;贴身衣物他自己洗,粘在内裤上的渗液也不会被发现。
只要不发烧、创面不散发出异味,他就不会暴露。褥疮不是急性病,是慢性损害过程,一时半会要不了他的命,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会向父母坦白,并积极接受治疗。
手肘的不适感缓解了许多,林柏楠将头枕在手臂上,望向了不远处的一个男人,男人正在跟着康复师学习如何独自坐稳,男人的母亲陪在他身旁……
几日没见,少了一个身影。
没太感到意外,林柏楠收回视线,将脸埋进臂弯,小鹿眼中却有悲凉一晃而过。
大约一个月前,那个男人的未婚妻还伴他左右,陪他做枯燥的康复训练,渴了给他喂水,累了给他擦汗。
未婚妻的父母三不五时地杀来康复中心抓人回去,拉着未婚妻的胳膊,一副抗也要把她扛回去的架势。未婚妻则奋力反抗,大声哭喊:“我不管!我就要和他在一起!他就算瘫了我也爱他!我这辈子非他不嫁了!”
父母指着未婚妻的鼻子骂:“屎尿都管不住你嫁给他干什么?当保姆吗?不孝女!白养你了!”
第一次,未婚妻掷地有声地坚定反驳。
第二次,未婚妻面色凝重并开始动摇。
第三次,未婚妻犹豫再三后选择沉默。
……
然后,没有第四次了。
第三次之后,未婚妻没再出现过。
医院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地方,能见到大爱无私,能目睹奇迹降临,能听见最多的祷告,同时,也将人类趋利避害这个本能体现得淋漓尽致……
残忍又充满希望。
卢文博察觉到了林柏楠的低气压,探了一眼那个男人。
从业多年,这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场面他习以为常了,何况还不是夫妻,关系更易碎了,但是不离不弃的例子也不在少数,他开解林柏楠:“害,这都因人而异,有很多另一半选择留下来,哪怕累点、苦点,也心甘情愿共度余生,日子过得挺不错。”
“……”
林柏楠没应声。
此时,电疗仪的定时结束,卢文博随之起身,一个一个地从林柏楠的腿上取下电极片,他心想,今天时间充裕,要不再给林柏楠从背部到尾椎骨做个针灸,好久没扎针了……
这样想着,他伸手去扒拉林柏楠的裤子。
林柏楠则一只手撑起上半身,一只手把试卷和文具装进书包,准备回家了。
倏而,卢文博异常严肃的声音从背后袭来:“林柏楠,你穿好衣服,跟我过来。”
第84章 努力的意义
诊疗室内, 卢文博的怒火有一丈高。
林柏楠倒显得淡定,纸终究包不住火,卢文博还没发话, 他已经知道褥疮的事露底了, 先一步开口:“我谁也没告诉, 过段时间我会去治。”
“……”
卢文博嘴张得能吞象,他有时觉得林柏楠冷静得可怕, 不可置信地问:“……你见过你的褥疮是怎么样的吗?”
林柏楠点头。
“你疯了?!”卢文博瞪着猩红的眼睛,高声咆哮, “白色的基底外露,有坏死的组织脱落,伤口已经到达皮肤深层, 需要去除坏死的组织啊!你不知道褥疮后期有多难治愈?你不知道溃烂到骨头的后果有多严重?你丫的臭小子不想活了?!”
卢文博气到爆粗口。
“知道, Ⅲ期。”林柏楠波澜不惊地往下说,“要用生理盐水冲洗伤口,清除坏死组织,我自己不便操作,正好你也知情了, 文博哥, 你来帮我吧。”
“……”卢文博的嘴唇不住地打颤,“林柏楠, 这是一件轻描淡写的事吗?你忘了许让临终前的样子?”
这句话好比沙包砸在了林柏楠的脑袋上,起恶羣把衣似扒衣6酒六3更.新本.文他低下头,搭在双膝间的手十指紧扣:“没忘, 一辈子不会忘。”
“那你还糟蹋自己的身体?”卢文博腿脚发软, “咚”一下,脊背撞在了墙上, “你不是和遥遥约定好要一起去S市上大学吗?要学机械,还答应许让替他圆了大学梦,你……”
“我去不了S市的大学也学不了机械。”林柏楠冷声打断,抬起眼眸,百种情绪在心间激荡翻涌,音色沙哑而克制,“在医生和患者眼里,腰椎、胸椎和颈椎损伤有天壤之别,但在健康的普通人眼里,在大众眼里……”
咽下险些喷涌而出的苦涩,他沉沉地补上:“没有区别。我们都是躺在床上吃喝拉撒依赖别人照顾的废人,自理独立在旁人看来就是个逞能的假话。”
“不该是这样的……”卢文博木然摇头。
“文博哥……”林柏楠轻唤,伤伤地笑了笑,“这一年半,我听了太多拒绝的话,所有的人和事都在一遍遍地强调,我和健全人不一样。我以为考大学只要分数够了一切水到渠成,我以为只要我足够优秀就能让别人忽略我的缺陷,可并不是这样……所以我必须想别的办法,我必须利用其它途径去争取一个或许也根本不存在的机会。”
“阿楠……”卢文博摘下眼镜,潸然泪下。
诊疗室内飘荡着林柏楠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哀伤让他的眼神有一瞬失焦:“我们国家有将近8000万残疾人,生活中却很少看见他们,出行受阻,求学被拒,求职和婚恋更是难上加难,世界好像没留给我们生存空间。我想在求学这一方面试一试,我甚至认为我有责任去试一试……”
微叹一声,林柏楠阐明了所思所想:“从某种角度来看,我其实很幸运,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从来没为高昂的治疗费用伤过脑筋,用最高档的轮椅,接触最前沿的医疗技术,接受最良好的教育……如果我都无法被社会所认可与接受,那些普普通通的残障人士就被迫愈加边缘化了。
“我想学机械,我想在择校的时候拥有更多选择权,不单单是理想使然,也不仅仅是为了履行对袁晴遥的承诺,我还想证明我们这个群体是有价值的,也可以和健全人一样胜任很多的专业和职业。”
“我知道个人的力量极其有限,但如果我能被更多的大学认可,被机械专业接纳,学校看到我足以胜任,也许会对我们这个群体有所改观,愿意为和我同样喜爱并擅长机械的残障学生敞开大门……”
抬眸,林柏楠清秀的眉目间藏着执拗:“我想尝试改变现状,让我们的求学之路,从被动地恳求变成与学校之间的双向选择,这是我全力以赴想要达成的终极目标。”
亲身经历也好,在网络上看见别人诉苦也罢,这一年,林柏楠才真真切切地体悟到了残障人群在各方各面的难处。
纵然只是茫茫世界中的一粒沙,十七岁的少年,不妄想沙层褪去后他原来是一颗宝石,他想做的,是做能对小沙堆起到一点点影响的一粒沙。
卢文博听得热血沸腾,哭得像个三十几岁的“孩子”:“阿楠,呜呜呜……去做吧,去改变世界吧,呜呜呜……哥哥我……我誓死力挺你啊!”
林柏楠嘴角抽搐:“……嚎起来嗓门更大。”
在小自己十六岁的弟弟面前哭确实丢人,卢文博用肩袖胡乱抹掉眼泪,戴上眼镜,扯着嗓子喊:“支持归支持,但我不能放任你乱来呀!创面都烂了!”
“这段时间我天天来医院清创。”林柏楠商量道,“我既不发烧也没不舒服,我能坚持。文博哥,你先别惊动我妈,下个月我自己说。”
唔唔地应了一声,卢文博不自觉地摸鼻尖,转而,他意识到了重点:“……哎?为什么是下个月说?这个月比完赛就马上办住院呗,拖什么?”
“等过完生日我再坦白。”林柏楠两根手指转着檀木珠子,神情中透出一缕别样的温柔,“那个笨蛋去年就兴冲冲地预热了,吊我胃口说让我尽情期待,嘁,搞得神神秘秘的。我想生日当天亲手收到她送的礼物,又不想到时候我在住院,而她拿着礼物来病房探望我……”
抿了抿唇,他低吟:“……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病恹恹又乱糟糟的样子,搞不好还会惹她哭鼻子。”
从办公桌上抽了两张纸巾,卢文博擤干净鼻涕,问道:“那你告诉遥遥了吗?”
“什么?”
“压疮。”
“怎么可能告诉她。她肯定会去网上搜索压疮是什么,文字、图片,她看了会担心我,会害怕。”
“那上大学……”
“也没说。”林柏楠双手撑在两侧的手推圈上,让臀部悬空,给创面透气,“高考,一锤定音的事,我不能影响她的情绪。她想去S市最好的大学,她因为我们的约定而铆足了劲地努力,她在进步,她在离目标越来越近……”
坐回坐垫,他淡然相告:“哪怕最终我哪里也去不了,我也希望她愿望成真。”
“哎呦妈呀,你老哥哥我的心脏啊……”林柏楠懂事得让卢文博心里隐隐作痛,他拍打胸口缓解,嚷嚷道,“阿楠,你当真不告诉遥遥你的心意?讲实话,她要是真的对你没那方面的意思,我都替你感到委屈。”
“……”
林柏楠没作声。
他凝视被他抚摸到透亮的檀木珠子,沉思片刻,开口:“她生在蜜罐里被身边的亲人朋友宠到大,我给的,没什么了不起的。她对我而言,和我对她而言,是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区别,我在她心里是重要且特别的,但并非不可替代。我曾经觉得委屈,不止一次破坏了她的桃花运,赶走试图接近她的异性,但这一年半来,我想通了,我不会再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