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非但从没让她操心过,还时常给自己带来骄傲。无论自己怎样使她失望,她却依然那样依赖自己。
覃玥玥离开时天快黑了。
周艳秋心情很好,“昨天旁边阿姨说她女儿最爱吃她做的可乐鸡翅,我还让她告诉我咋做呢,听着不难,等妈回家做给你吃啊。”
覃玥玥小心翼翼伏在她妈妈身旁,不敢再碰她,亲了亲母亲枯萎凹陷的脸,“加油啊妈,我等你回来,带我去买衣服,去吃好吃的。我妈最好最美了。”
她在学校时不时的大笑更频繁了,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和所有人之间始终有一道结界,牢不可破。
每天走在放学路上是她最轻松的时刻,她一个人走在路上,很真实,很自在。
雨后的空气很清澈,她贪婪地吸噬着。
“你咋了?能和我说说吗?”
玥玥看看那人,冷笑一声,“连你也听说了。”
“听说啥?我看你变了个人,你怎么回事?”季晨问她。
她自顾自往前走,没有理他,踩到水坑也不绕开。
眼前还有很大一片积水,难怪今天这条路很冷清。
“别走了,再往前裤脚全湿了。”男生失去了耐心,不再等对方说话,一把背起了她。
覃玥玥木然顺从地伏在季晨背上。
他两手托举着她双腿内侧,一时忘了她最怕痒,她痒得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条件反射地拼命避开,连累两人一起跌倒摔坐在积水里。
片刻的恍惚,她好像有些醒了,居然拥抱那男孩。
她的眼睛埋在他肩膀,就像在拥抱一个久违的知心朋友。
他的背很结实,结实得让她感到安全,“谢谢你在。”她好像很疲惫,轻轻地说。
丝绸般柔滑冷亮的头发无意间顺从地蹭到他的脖子,却使他耳垂烧红起来,他从没预想过她会这样,更用力紧紧地回抱她。
像是失而复得又有一点埋怨,他小声对她说:“你别想太多了,不管发生什么,肯定都能过去。”
女生却猛然恢复原样,起身又笑,“哈哈会过去,都会过去,人也会过去。人死了就是过去了。你知不知道你犯蠢那样子让我觉得恶心?别打扰我了,有多远滚多远!”
说罢,反是她自己落水狗似的跌跌撞撞趟水跑开了。
明知他出于好意,自己脱口而出却是那些,覃玥玥可以想到自己当时狰狞可憎的嘴脸。
其实如果他知道自己到底承受了什么,依然温柔地关心自己,陪在自己身边,她甚至可以把他视作终生的恩人来报答。
不过更大的可能是,他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后,就会远远逃开她,以及她裹挟而来的沉重和困窘。
谁会愿意体验这样的事,这样的情绪呢?
对于别人,预判到最差,杀死温暖的幻想就是杜绝了失望的可能。
因此坦白毫无意义,徒增波折与尴尬。
与其让别人同情自己、议论自己,不如让别人讨厌自己、嫌弃自己。
这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丝骄傲和体面。
桃花纷繁成片的湖畔,覃玥玥捡起一颗红色的鹅卵石,一个水漂激起层层波纹,一声没说出口的“对不起”随着那颗石头沉入湖底。
🔒➱第38章 孤单的猩红(下)
后来的每一天,覃玥玥机械地重复着学习的动作。
周艳秋枯槁惨黄的面孔和勉强扯出的笑容时常浮现在她眼前。
她夜不能寐。
不知是不是每年中考都会赶上极端的高温和暴雨,那年夏天反正是的。
那天一个考生的母亲跪在病床上,央求老天让孩子考个好成绩。
她的病号服显得空荡荡的,身上插着的管子也被她扯得很远。
覃玥玥报了离家最近一所省级重点中学,她的实际成绩远超那学校太多。
但是那学校骑车回家大概 20 分钟,虽说学校在省重点里算最后一档,但她毫不介意,能每天早早回家看妈妈就是最好的。
七月下旬干燥酷热,周艳秋常常面露愠色抱怨指责。
覃景文这天回家叫玥玥一起去看妈妈,周艳秋又因为小事有些不快。
覃玥玥心底嘀咕:可能确实快好了,有力气发火了。
窗外不知从哪盘旋飞来一群咕咕叫的白鸽,周艳秋望着它们呼扇着翅膀飞得越来越远,平静下来,瞳孔越来越大,陷入昏迷。
覃景文飞跑去叫来医生的时候,周艳秋心电图越来越差。
她在昏迷中呜咽着,挣扎着。
医生摇摇头要覃景文去外面说话。
玥玥慌了,颤抖着坐在妈妈身边,紧紧握住妈妈的手,妈妈的手毫无气力。
“妈妈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生气,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一定好好学习,赚大钱开最帅的跑车来接你,给你脸上增光,求求你醒一醒……”
她生怕母亲从此一睡不醒,疯狂地喋喋不休,希望她可以被烦得坐起来叫自己闭嘴。
“妈……我学会做饭了,你回家来我做给你尝尝……”
妈妈只是闭着眼睛,没有理她。
“求求你快点醒过来,你打我也行,求求你别不理我,求求你……”
最近这些日子,她忍着不哭似乎形成了肌肉记忆,刚一流泪,就开始担心被母亲感应到,会伤心。
于是覃玥玥那些央求虽然带着哭腔,却始终紧紧守住了眼泪涌出的大门。
妈妈在昏迷中好像十分痛苦,十分害怕。从她的声音中可以听出。
覃景文青着脸,抽丝一般回来,扶着玥玥艰难呜咽,“孩子……再多看看你妈吧……”
玥玥才不看他,只当没听见,依然紧握着妈妈的手,与妈妈一起畅想一家人幸福甜蜜的未来。
她甚至想着手再紧握一些,妈妈察觉到不适就会醒来。
人都说:穿过最冷的黑暗就是黎明。
她充满期望地看着母亲虚弱得无法闭严的眼睛,知道母亲马上就要清醒过来。
届时一切如同做了一场噩梦,所有苦难烟消云散, 一切恢复正常。
这只是老天给他们的考验罢了。
妈妈仿佛听不到她无数次的乞求和呼唤,半闭着眼呜咽着。
距离四点还有一刻钟,周艳秋发出声音说:“妈,我疼,疼,妈,冷,妈,妈妈……”
吴德蓉怕自己伤心过度,从始至终没敢来看过女儿。
覃玥玥兴奋对众人喊:“我妈说话了,我妈要醒了,来人呐!快去叫医生!”
“妈……加油啊!马上好起来我们要出去旅游了,妈妈快起来!”
没有人相信覃玥玥,周佳敏小声的哭腔已经从她身后传来。
覃玥玥头也没回,也顾不得母亲疼了,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妈……我求求你了……”
“妈妈我想你…ᴶˢᴳ…”
那个机器好像坏了,覃玥玥很清楚地感觉到妈妈的手用力握了自己一下,可是心电图却无情地撒手人寰般,变成了一条直线,再不起任何波折。
“机器坏了!妈妈能听见我说话!你们看,她还伤心哭了!”
那一瞬间,一滴泪水在从周艳秋眼角艰难地滑落。
小姨和爸爸的大哭相继漫灌到玥玥耳朵里。
覃玥玥气急败坏大叫着:“你们哭什么啊!是那个机器坏了!你们快看我妈哭了!妈妈还用力握我的手了!妈妈手还很热!”
她摸着妈妈的头发,对周艳秋说:“妈妈,这个假期很长,我有很多地方想去,你快起来带我去啊……”
”妈妈,你才不舍得丢下我自己走对不对……?”
“妈妈,我记得小时候我说见你的机会少了,你还伤心得住院动手术了……你为了我也一定会好起来……”
然而医生宣判了周艳秋的死亡。
很快,处理后事的相关人员到场。
覃玥玥眼睁睁望着周艳秋被换上了臃肿诡异的藏蓝色寿衣,茫然不解。
她依然确信妈妈随时可以醒过来。
可是没有人给妈妈时间醒来了。
他们正准备将妈妈带走。
突然那孩子爆发出不甘和憎恨的尖叫,好像母亲死于他们之手。
那凄厉绝望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就好像是自己被刀刃反复刺穿了身体。
她丧失了意识,只一味紧抱穿着丑衣服的妈妈,不住地乞求她马上醒来。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扶着笨重的棺材,对殡仪馆的人死命磕头,“求求你们把我一起放在里面,只要让我和我妈在一起就行,等一会她就醒了!我会提醒你们的。我们不去火葬场了,我们不去了……”
她头也破了,却感觉不到痛。终于在她接近无法呼吸的时候,妈妈被托走了。
出殡那天,妈妈的身体终于没有温度了,冒着冷藏的寒气。
周艳秋眉头紧皱,嘴唇上有深深的齿痕。
虽然入殓师化过妆,可依然能看出她临走前承受了剧烈的疼痛。
告别仪式上,覃玥玥跟着工作人员说着一些她没听清的话,她知道是送妈妈的话。
后来她看到到妈妈马上要被拖走去焚化炉了,妈妈要被烧成灰了,眼泪又掉下来。
然而她的眼泪加快了妈妈被人推走的进程。
他们说眼泪不能滴在死者身上,会让死者留恋人世,永世不得超生。
玥玥趴在周艳秋身上晕厥过去,醒来又陷入了对自己的无尽憎恨。
那一天,周艳秋的娘家人没有让覃景文到场。
最后吃席却通知他出现。
周佳敏愤恨指着覃景文的鼻子,破口大骂:“覃景文你是个什么东西?算什么男人?我姐自打和你结婚,过上几天好日子?提心吊胆一辈子,连自己家的房子都一天也没住上!就是你这个罗锅八撬的废物克死我姐!她这辈子都被你拖累了!”
众目睽睽之下,覃景文垂头抹着眼泪和鼻涕,难以开口。
想必他也有太多悔恨和不舍。
早已崩溃恍惚的孩子从席上冲来,恶狠狠一把打开小姨即将戳到父亲脸上的手。
“凭什么这样说我爸?你妈死的时候我也这样骂你爸你是什么感受?你们帮过我们很多吗?冷眼旁观小恩小惠就可以装成圣人吗?我等着看你妈死的那天!你等着我去现场骂你爸!”
外公早在多年就去世了,甚至覃玥玥都没见过他。
只是那些话讲出来,着实刺耳。毕竟吴德蓉还活着呢。
没有人指责覃玥玥。
大人们要送她回家,一路上担忧地安慰她。
覃玥玥却没有先回家。
她带着大人们去了爸爸买的房子,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披散着橘红色卷发的肥壮女人,“玥玥,你妈的事都忙完啦?”
覃玥玥看见阳光照射着红木地板,花瓶里的鲜花沾着水珠,桌上是剪刀和散开的毛线团,想必她刚在给儿子织围巾。
“你有儿子,我妈妈呢?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在我家里?”
“那你问你妈去啊。怎么不让她住。”
一阵恶意浸透了她的心扉,十五岁的女孩子不知哪来的蛮力,一脚将年近五十的祝姐踹翻在地。
她死命薅住对方新烫染的头发,扯着肥腻的脑袋向地板上反复砸去。
“ 谁来管管这有娘生没娘养的小畜生! ”祝姐哭嚎着叫骂,“当少年犯的小贱货迟早死在监狱里!”
“孩子……你别想不开……!有话好好说!”
大人们嘴上劝孩子冷静点,实际心知肚明,并没有谁真的伸出手去制止。
眼看着那孩子骑在肥女人肚子上,女人骂一句,那孩子就照她脸给上一拳,很快,那猪头上淌满了猩红的猪血和鼻涕,鼻梁也歪了。
祝姐眼睛肿得睁不开了,过年的肥猪一样连拱带骂,“我儿子马上过来!你个小逼养的跑不了……!”
呵呵,谁要跑啊。覃玥玥想笑。
随即,母猪被女孩子当场拖走。
当猪头被按进马桶,水面咕噜一声,随即马桶里晕染了淡红的血水,腥腻腻的。
“小逼……”猛得又被压进马桶,“……崽子!”祝丽霞一身紧实的黑猪肉彼时竟派不上用场,两只蹄髈吃力地扒着马桶边缘,她的项颈被覃玥玥的膝盖死死抵住。
哗啦一声冲水键被按下,“洗洗脸,你看看你还有脸吗?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丑啊?”覃玥玥情真意切地”照顾”她。
“小逼养的!我叫你爸弄死你…怎么砍你妈就怎么砍你!”吃了尿汤,嘴巴更下贱。
“哈哈哈哈哈!是你在挑拨啊!”“小逼养的”笑出了眼泪,歇斯底里按着冲水,可水流还是渐渐小了。转而斜眼瞥到桌上的剪刀,”好啊!今天一起在这死!我妈住不上的房子给你当棺材!你是不是要谢谢我啊!”说着居然抓出祝丽霞墩布似的脑袋,持剪刀插向她眼。
众人这才拉开孩子。
临走时,那孩子回头,一脸温柔与无邪,满怀期待与祝姐“约定”:“你不搬是吧?刚才算你命好,没被剪刀捅瞎,那就晚上剪烂你的老骚坑。”
谁都难以想象,平日里那样老实的孩子可以说出无数阴毒的、肮脏的话。
覃玥玥很清楚,母亲的病并非一朝一夕造成,但祝姐并不无辜。
当晚,老女人搬离了那小屋。
黑白照片上,少女时期的周艳秋脸颊饱满,眼神中写满了稚气和期待。
她戴着毛线帽,编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露出整齐的牙齿青涩地微笑着。
然而这照片还是摆放在他们的出租屋里,不在他们买的房子里。
小白好像知道出事了,不再去外面玩耍,紧紧贴在小主人怀里。
覃玥玥望望妈妈,有时迷惘,有时候又好像很喜悦。
“妈妈,你到天堂啦,以后再也不用再受苦啦。”
一滴眼泪落到小白的头上,女孩凄凄地笑了。
🔒➱第39章 要脸做什么?
去二楼路上,覃玥玥却很想去算命。
屋漏偏逢连夜雨。
约还没签完,房东打来电话。
“下月续租吗?”
“还租的。”
“是这样,你现在这间房有别人要年付,你能付多久的?”
“我现在还没拿到提成,只能交上下个月的……不过也快发提成了……我去问问。”苍白的缓兵之计,最快也要银行下款后的两个月。
“晚上给我答复吧。那边周末就想搬。”
有人视金钱如粪土,但一泡尿可以憋死英雄汉。
换成她这个技术含量并不算高的销冠,可以直接淹死。
没钱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