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沉默了片刻。
舒澄澄有些第六感,她感觉自己好像知道那是在说谁,也知道是谁在沉默。
她站住脚,随即听见霍止的声音,“如果那三个设计师没有跳槽,原本是够用的。”
霍止离开了东山客 27 号去出差,现在他就在里面。他的声线清冷带沙,舒澄澄想起霍止在纸上画树,笔尖沙沙。
第47章 十八岁不可降解(3)
他的声线清冷带沙,舒澄澄想起霍止在纸上画树,笔尖沙沙。
那个男人笑道:“要是员工有更好的机会,除了成全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霍止大概轻轻颔首,“要谢谢二叔给他们机会。”
霍川柏否认,“我可没有,我这里项目平庸,放不下你那里出来的人。老头子去年还说,该让我们的年轻设计师去你那里多多学习,我还想让你给几个机会,让我这里的小朋友去历练历练呢。咏副总,帮我把简历递给霍止。霍止,哈佛剑桥慕工大的好学生,你总不会一个都看不上吧。”
原来是霍川柏挖走了霍止的人,所以霍止的确没有人手,工作室的人才会忙得左右支绌。眼下霍川柏又要拿老爷子的名头压着霍止,强行把自己的人塞进霍止工作室。
霍止工作室的人事问题跟舒澄澄没关系,重点是咏萄跟霍川柏有点关系。
舒澄澄走进卫生间,用冷水冲了把脸,抬头时注意到放洗手液的黄铜隔板是旧的,上面铭刻着被磨损大半的字痕,她拍下来,把照片放大锐化,看出个“Fok”字样,“霍”的粤拼。
原来如此,这是霍家在国内的家族办公室,咏萄在这工作。
难怪她混进公司,能把咏萄堂堂一个副总吓成那样,咏萄多半是在替霍川柏对付霍止,所以生怕漏馅。
舒澄澄给咏萄打了个电话,咏萄快速挂断了,她又发去短信,“我有事要走,你直接说吧,老刘怎么回事?”
舒澄澄找到茶水间,泡了杯龙井,等待回复。会议室里隐隐约约的人声曲曲折折撞上隔音棉,听不真切,但她耐心地听。
哗啦啦的纸页声滚进耳朵,咏萄叫霍止“先生”,请他看简历,挑选新设计师。
然后是霍川柏的声音,“小止,老爷子难得回国祭祖,触景生情,不知道会想起谁。”
她能想象霍止翻着简历,淡声问:“谁?”
霍川柏笑了,“这次他把老太太的骨灰迁回来了,但你爸妈和舟舟的还在苏黎世,还有那只狐狸,老爷子不敢动,怕旧事重提会刺激小柳,她难免又会找你麻烦。唉,瞧你小时候惹的事。”
连厉而川都得看霍止脸色,从来没见过有人为难霍止。舒澄澄有点想捂上耳朵。
舒澄澄把滚烫的玻璃杯攥在手心,翻过手机,等待咏萄回复。
咏萄终于发来了一条短信,“刘大渝牙硬,不想吃软饭,看我工作辛苦,他想辞职顺便拿笔钱,帮我出一半房贷,怎么了?”
霍家办公室的副总会缺钱还贷,鬼都不会信,更不可信的是老刘牙硬,看他鞍前马后煲汤的德性,应该相当不介意吃太太的软饭。
咏萄对她以拖为主,哄骗为辅,看来根本没打算说实话。
舒澄澄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想现在就走,但见咏萄一面难于登天,硬是走不了。她抱着水杯下了六楼,咏萄的秘书很焦急,“找了你半天,你去哪儿了?”
她指指水杯,“我去找热水了。”
舒澄澄回到小会议室,趴在窗前,看雨滴缓缓滑下玻璃,仿佛这栋楼是个漩涡,她也跟着往里坠。
她喝了口开水,水温尖尖地刺透嗓子。
神仙打架,不关她事。
她伸出指尖,隔着玻璃戳了下从七楼滑下来的雨点,不知道这滴雨刚才偷听过什么陈年秘密。
天际又滚了声雷,厉而川回过神,厉而璟在桌下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帮霍止说几句。
霍川柏和霍川樱水火不容,唯一的共通点是都擅长拿那几条人命对霍止进行提醒、要求、挟制,堪称一场旷日持久的服从性测试。对于这些试探,霍止从没说过一个不字,眼下翻简历也翻得认认真真,看起来没什么脾气,厉而川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帮的。
他无动于衷,可是厉而璟还没有适应这种场景,总觉得不该让霍川柏这么压着霍止扎脊梁骨,求助地看厉而川,在桌子下晃他的袖筒。
厉而川没办法,面上八风不动,低头看着文件,但在桌下踹了一脚董秘书。
董秘书也早想插话,于是笑道:“要不,我们拿回去看?他这几天有些低烧,恐怕会挑花眼,万一不够慎重,难免耽误柏总的好意。”
霍川柏把他的话当耳旁风,霍止垂眸接着翻阅简历。
简历上的字迹一个个都像在颠倒浮动,霍川柏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又病了?哎,这种事你们跟我说说就好,可别跟老爷子说,平白让他担心。”
霍廷不是担心,是厌恶。
他小时候常生病,八岁那年的除夕时烧到脱水,住了院,可是霍家的团年饭不好缺人,尤其不好缺霍川杨夫妇,于是他们一早跟霍止说好,除夕夜他跟护工过,初一他们再来看他。
霍止同意了,到除夕夜却又改了主意,打电话回家,冷生生问霍川杨:“舟舟他爸来了?”
霍山柳眼光差,读贵族学校时跟一个韩国男人恋爱结婚,生下舟舟,舟舟他爸吸毒,疯起来打过霍山柳,往舟舟胳膊上扎过针眼。
护工下午去家里取过衣物,见到了家里的客人,回到医院,她唠唠叨叨向霍止描述家里的情形,说舟舟叫一个亚洲男人“daddy”,那个男人看起来好枯瘦,像瘾君子。
舟舟他爸竟然敢来过除夕,霍止立刻给霍川杨打了这通电话。
霍川杨感觉霍止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好像是在怪他没看好门,竟然把脏东西放进了家里,只好向他保证,舟舟他爸只是来过个年,毕竟有生意往来,总不好完全撕破脸,但他一定会看好霍山柳和舟舟。
霍止得到父亲的承诺,这才肯睡觉。
然后他梦到那人要带舟舟走,梦里他抓住霍山柳的头发撞墙,胡渣往舟舟带针眼的胳膊上亲,一旁的狐狸想救舟舟,炸着毛尖叫撕咬,被他踹进了池塘,然后它奋力游上岸,叼着霍止的裤腿求救,接下去的梦境,是他拿着刀扎进那人的眼睛,脑浆子崩了一手。
霍止坐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神经过于紧绷,梦里的情景都是他的臆想,但那个男人是个定时炸弹,在坏脾气的霍山柳面前,炸弹随时会引爆。
那是深夜十二点,当地华人ᴶˢᴳ已经在庆祝新年,护工不在跟前,应该是偷溜出去给家人打电话说新年好了。霍止拔了输液管,去护士站打电话,强硬地要求霍川杨来接他,“带上舟舟。”
舟舟在那边奶声奶气问他:“哥哥,你也想我了呀?”
他软下语气,“嗯,要下雪了,我答应陪你堆雪人的。”
霍川杨夫妇脾性随意,和长辈的团圆饭已经吃完了,任务就算完成了,不守岁就不守岁,可以去医院,霍山柳更是被前夫骚扰了一夜,脾气已经忍到了强弩之末,无比希望离那群韩国财阀混混远一点,于是,三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开车去医院找霍止。天上在下雪,夜景温柔美丽,他们在路上买了棉花糖巧克力和香喷喷的炸鸡块,舟舟在跟广播里的春节晚会回放学着唱“难忘今宵”。
十几分钟后,他们的车子驶过山坳,被一辆大货车撞上,滚下了公路边缘。
几天之后,霍止退了烧,被霍廷派人接回家。霍廷没跟他说话,也没有看他,奶奶的头发在几天之间白透了。
那个韩国男人也在,他已经第三次戒了毒,容光焕发,为女儿的死和 ICU 里断了腿的前妻流下几滴大麻味犹存的泪,然后他看着霍止,目光有些憎恶。
那天霍止在门口站了很久,有些恍惚。
只是因为一场梦。他害人害得荒谬,这辈子都欠他们的。
旁边的霍川柏似乎在问他:“挑好了没有?”
他的大脑有些混沌,简历上的字密密麻麻,他全都没有看进去,只是大致能判断出这些人都相当优秀,他可以接受安排,也应该接受安排。
可惜他不再是八岁的年纪了。霍川柏的手不干净,霍川柏的人他也并不想要。
霍止翻到最后一页,又从头翻起,“稍等。”
整间会议室里人头寥寥,在等待他擢选霍川柏给他身边埋下的钉子人选。
但霍止皱皱眉头,轻轻摆了摆头,试图集中注意力,然而注意力还是随着尖锐的偏头痛飘了起来,榕城的雨滴在窗上敲打一声,脑海中的雪花就变密一重,简历纸页上卷起一片空白,他眼前又出现了那台奔驰的影像,大车横冲过来,撞上奔驰保险杠,坚硬的质地没弯,安全气囊也弹开了,试图保护里面的人,但接着,大车没有减速,奔驰被推挤,终于向后腾空。
他翻了一页纸。奔驰在山石上滚下一圈,车门变形,玻璃碎裂。又翻一页,又是一圈,车身接连滚进谷底,霍川杨和妻子在前排,两副躯体同时被挤压成温暖的碎块,霍山柳试图抱住舟舟,但她的腿被儿童安全座椅卡住,没能够到舟舟,舟舟那一侧的玻璃里砸进山石,压扁小女孩的胸腔。
那年起,霍止喜欢头疼时脑海里偶尔浮现的幻觉,他会反复想象推演当时的情景,想象自己站在那台车外,近距离地观看那些模糊的血肉。想这些画面的时候,他的钢笔尖会熟练地扎进手表表带下的皮肤,血液流出血管,几秒之后,腥甜的气息钻进鼻腔,他闭上眼睛,看到自己也在那台车里,同样面目丑陋、血肉模糊,然后头部神经的剧痛和耳鸣会同时消散,几乎有些接近自由。
他唯一的遗憾是手表不能戴在脖子上,最好可以遮住颈动脉,那才是他真正想扎穿的地方。
十八岁的某一天,他又一次躺在床上,反复观看这段臆想,试图用钢笔尖给自己放血,血味越浓,幻觉越逼真。
不存在的雪花飘上脸时,他听到有人在楼下拿石子敲他的窗户,叫他的名字:“霍止,你还难受吗?”
舒澄澄把他叫醒了,他在十八岁的重生记。
前一阵她也这样叫醒过他,那天江城台风,外面暴雨飘摇,她咬牙切齿地坐在他身上,自以为是在报复,殊不知又救了他,她每根头发都生机勃勃,像个通向光明的图腾。
但现在没有舒澄澄。他本来也不该奢求救世主常在身边。
霍止拔出霍川杨留给他的钢笔,笔尖反射着白炽灯的冷光,被陈旧的窗玻璃映成青铜器颜色,他难免产生联想,这段笔尖扎进皮肤,血管里就会溢出榴花般火红的液体,比海/洛/因诱人。
他按住简历,用海/洛/因打下一个叉。
作品集被他仔细翻阅,然后用钢笔尖划出一个个叉,霍川柏气得笑出声,“一个都不要?不配给你画图?他们哪里不好?”
霍川樱和霍川柏早就撕破了脸,霍止也没什么需要掩饰的,摇摇头,淡声说:“俗气。”
霍川柏对建筑没有审美,觉得霍止的评价在指桑骂槐,气得摔下文件。
“砰”的动静和雷声一起滚进耳朵,耳鸣变得更加尖锐,电钻般扎入脑部,霍止低头拿钢笔尾端顶了顶太阳穴,等待霍川柏发难。
没等霍川柏开口,玻璃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霍止身后擦过一股轻风,原来是前台小姐送来了新泡的龙井,先给霍川柏倒茶。
在场的都是内部人士,聊的是霍家自己的事,又正在剑拔弩张,不需要一个小前台来献殷勤,霍川柏心情正糟,把她一推,“出去。”
她被推得手里茶壶一歪,热茶水全泼上了他的脸。
霍川柏“嘶”一声,烫得向后仰去,反而把腿也烫了,站起来拽住她的胳膊骂,“你怎么做事的?小川,给我弄衣服来。”
厉而川巴不得这种事故早点发生,好打断这场思维凌迟,当即松了口气,如释重负,拽着厉而璟站起身,快步出门,找人给霍川柏送衣服。
厉而川踢开了门,气流涌进太吵太闷的屋子,吹断无止无休的试探和雪花,霍止鼻端蓦然涌进一阵清新生涩的绿色植物气味,味道让人联想到榕城爬满藤蔓的小巷和东山客三楼,再熟悉不过。
霍止抬起头,回头看向“前台小姐”。
竟然真是舒澄澄。
四目相对,舒澄澄看见他略显苍白的脸,还有他跟前那一大堆为难人的简历作品集,他看见舒澄澄被掐红的胳膊,还有她干干净净的眼睛。
菱格窗外又划过一道闪电,照得舒澄澄身后白光乍闪,几乎像副文艺复兴油画,画的可能是奥林匹斯山上某个慈悲的神明。
他今天并没有用钢笔干什么,但本能地压下手腕,贴紧桌子。
第48章 十八岁不可降解(4)
舒澄澄提着壶热水进来,风风火火地泼了霍川柏一脑袋,眼下她立马鞠躬道歉,虽然身体语言到位,但嘴上一点歉意都没有,鞠完躬就打算走。
霍川柏还没见过这种态度恶劣的前台,疑心顿起,拽住她的胳膊,“等等。谁让你进来的?”
舒澄澄一点都不心虚,被抓住就站定,静静看向咏萄。
咏萄如同惊弓之鸟,吓得愣在原地,勉强维持表情正常,用沉默糊弄。
霍川柏没有多想咏萄的问题,当下只怀疑舒澄澄不是公司的人,把她抓回跟前,“工卡掏出来。”
舒澄澄倒是淡定,“啊”一声,摸摸右边口袋,又去摸左边,“我够不着,您松一松。”
霍川柏有疑心病,伸手去自己掏,霍止先一步欠身,从她左边口袋里掏出工卡,看了眼上面没有照片,才放在桌上,推向霍川柏。
霍川柏拿着工卡检查,这才松开舒澄澄,嫌她碍眼,把她连人带茶壶一推,“出去。”
舒澄澄抱着茶壶不动弹,站在原地看着咏萄,生怕她没发现自己在用下三滥手段要挟她。
咏萄被看得移开视线,口干舌燥地给她发短信,“去楼下。”
舒澄澄看了短信,才肯挪窝,出门把茶壶往垃圾桶上一丢,回六楼换回衣服,然后搭电梯到一楼,走到门外,掏出烟盒。
到榕城都能碰上,人生何处不相逢,说的就是她和霍止。
两只沙丁鱼,向左走向右走,走来走去都没走出一只罐头。
雨还在下,雨丝飞到嘴唇上手上,密密的天罗地网,织得人呼吸困难,她叼着烟捶了几下胸口,皱着眉找打火机,最后想起打火机在淋湿的旧衣服里,上午被她一起扔了。
有几个男人在旁边的吸烟角抽烟聊天,其中一个看了她半天,上前打亮火机,“小姐,用我的?”
舒澄澄急需抽一口,颔首道谢,叼着烟屏息凑近。
烟头刚靠近,有只手从她颈侧伸来,修长的五指向外轻轻一张,指尖撞灭火苗,“我有。”
那个男人见她有熟人,并且气场逼人,看起来很不好惹,收起打火机,讪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