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膏刚沐细草,兰舟上的少年正往一处山洞行驶而来。
停泊靠岸时,丢下来一排排桐木制作的楼梯,少年挥着折扇从台阶上走下来,桐木发出一阵清闷的声响。
解不臣嘴角噙笑,身后一众青装暗卫排列成孔雀开屏的样子。
“表哥,近来安好?”
“嗯。”冯御年只淡淡回了一句,似并不打算说再多的话。
来人竟然是解不臣!
这可有点棘手了。
“多年不见,表哥还是如此性淡,倒是可惜了这容貌,若是在我手下做事,好歹能在象公馆混个头牌。”解不臣打趣道,自顾自地仰天大笑起来。
冯御年眉头一紧,唇纹微翕动了一下。
“表哥不必拿这副苦脸看我,今日来我可不是单单送船。”
解不臣合上白玉骨扇,拍了两下手。
紧接着,身后的人抬上了一个箱子。
箱子里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恶臭。
“这些,希望表哥能够用得上。”
解不臣眼皮往太阳穴ᴶˢᴳ方向一扯,眉间的红点被扯成了一根红色的绣花针。
“多谢。”冯御年对待这个表弟,他向来惜字如金。
“那,表弟就在此祝表哥一帆风顺了。”
解不臣皮笑肉不笑。
在解家三个子弟中,解不臣为仲,解老大常年卧病在床,但处事利索,解老三不务正业,爱去花楼。
只有解不臣阴晴不定,那一张菩萨脸下不知是何心思。
“不谢。”解不臣扯开一抹笑容,突然来了那么一句话,眼尾处闪过一丝鄙夷。
长风徐徐,渊海无际。
“对了,二舅舅也在船上。”解不臣忽而又道,眸中隐下一抹艳羡。
商贾不可入仕途,这是商人之痛,哪怕成为了皇商之家,这根刺依旧时不时扎痛他的心,连废物二舅都能是太常寺卿……
“有劳。”冯御年浅浅作揖。
这回,解不臣只是笑笑,一挥手,一艘兰舟从大兰舟上被放了下来。
兰舟不大不小,正好可以乘行五六人。
船被放在了沙滩上,解不臣重新张开了扇子,转身道:“一路坎坷,表弟恕不奉陪了。”
此行跋涉多难,也无须他一个解家二公子前行。
兰舟虽不大,却是五脏俱全。
“多谢。”
似乎除了谢谢,冯御年再不会说别的话了。
一旁的鱼小骨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突这一趟果然没有白来,大兰舟散发出浓郁的木樨香,雕栏玉砌,恍如入了神仙的梦境。
“真气派!”鱼小骨低呼了一声。
王家的船也气派,胜在船多,而这艘船更像是匠人精心打造的孤品。
冯御年等人上了船,冯己果然也在。
他面色有些狼狈,两缕短须上还粘附着一些碎叶,褐色的锦服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勾破了。
“二叔。”
冯御年将胡采颐放在一处卧榻上,一边说这话,一边拿干净的麻布来擦拭她的手掌。
胡采颐的手掌不大也不小,两个手掌加起来有冯御年一个半手掌的大小。
温热的麻布接触到她的手掌之时,一根头发一般的东西跳到了她中指的位置,快速缠绕在天火环外环的位置。
冯御年一双清眸落在了天火环上的头发丝,在他的心里忽然诞生了一个危险的想法。
“嗯。”冯己颓气应了一声,他垂下脑袋,眸子落在桌子上的茶盏上。
“叔父没有换洗的衣物?”
“挑夫送来了一些,又走了。”
“哦。”冯御年淡淡应了一声。
半月余不见冯己,他的身上莫名多了一股老态沧桑。
沉默许久的铁琉璃开口:“哼,那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喜欢扮可怜。”
冯己将头垂得更低了,眸子直看桌子脚。
这二人果然有故事。
“前辈,二叔,你们若是有什么误会,还是解开得好。”
冯御年抱着胡采颐往舱门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就听见了铁琉璃讥讽的声音:“误会?姓冯的,你说说,我们能有什么误会?!我真想将你的肉一片片切下喂狼!”
切下喂狼?
冯己索性装死,僵硬躺在地上,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
“姓冯的,别给我装死!我知道你听得见!”
这二人一见面就发生如此激烈的单方面冲突,想来渊源不浅。
鱼小骨掌舵,兰舟悄悄跟紧王家的船只。
只见王家的人不断往海面投放生食,鸡豚狗彘纷纷落了海。
“王家的人真是喜欢……”
鱼小骨话还没有说完,只见一团团黑影撕咬鸡豚狗彘,撕咬之处不见整物,像是海面上的水在沸腾,水花四溅。
大约持续了四个时辰,黑影才慢慢平息,顺着夕阳没入海中。
此时,王家的船只停在了茫茫大海之中,而那些黑影早就已经不知所踪了。
“父亲,它们不见了。”
王覆一个凌厉的眼神,身后的暗卫纷纷戴上了避水罩子,跳入海中。
“慌什么。”王覆端起一杯泡好的铁观音,颤抖着抿了几口。
这副身体似乎越来越不中用了。
深海之下,哪里有什么地渊入口?
月明星稀,潜入海中的人回来了,不过回来的并不是人,而是浮起的衣物。
“看来这下面不只是有水龙。”王覆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水龙吃饱喝足之后,再无意于争夺食物,它们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消食。
“父亲的意思是,这下面真是地渊入口?”
王覆瞥了一眼王岭之:“岭之,你似乎比我还要着急?”
王岭之一愣,随即道:“儿子也是为了父亲的身体着想。”
“如此最好,记住,不要肖想过多。”王覆警告道,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这副身子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地步。
“儿子明白,百善孝为先。”
入夜时,海面上突然拢起异物,正好顶上了王家百艘大船,一息之间,无数人落水生此起彼伏。
“啊啊啊,救命啊!”
哪怕是会水的鸭子,在暗茫的大海中也难以活命。
冯御年的船相较于王家大船还是小了一些,加上处于异物的边缘,也只是被海上冲上了甲板。
异物携月而现,过了一夜,海面才恢复了平静,借着清光才叫人看清了异物正面的样子,活似一只大青蛙张口的山脉,约莫十丈左右。
蛙口处还有积水,不知根起于何处。
积水于整个海面齐平,而这一片海面和地平线齐平。
初日东升于海面,悬挂在碧落之上。
“这就是地渊?”王岭之稍许兴奋发出了惊叹。
王家第一批人已经开始入地渊了,但他们不知道,地渊不只是只有一个入口。
冯御年等人在铁琉璃的带领下,来到了地渊另一个入口。
这里光线昏暗,兰舟进入之时,需得点燃烛火方可照明。
“地渊也没什么好可怕的嘛。”鱼小骨不以为然,他当人人惧怕的地渊是何种魑魅魍魉,也不过尔尔。
很快,鱼小骨恨不得将自己说过的话塞进了肚子里。
兰舟在地渊上游行,仿佛一个小孩在上面行走,如履薄冰,稍有不慎,恐会万劫不复。
第十二章 洞天密库(六)青羽鹅毛
行驶数十里,已不辨昼夜。
微弱的烛光在幽暗的河上闪烁,恍似传说中的鬼灯。
冯己目光盯在指南针上,只见指南针来回转动,无固定停止在哪一方。
“呦还看着指南针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多有良心。”
铁琉璃的话像是一根钢针,精准地刺在了冯己的心口上。
冯己毕竟是姓冯,出门在外,若无人庇护,将来宋皇问事,回去也不好交待。
可目前,铁琉璃也是开罪不得。
“叔父,请。”
冯御年奉上了一杯茶,里面只有一片茶叶子舒展开,像是舞娘舞动长袖,颇有妙处。
冯己摆了摆手,现在的他,哪里喝得下茶呢。
“叔父,船内干粮储备不多,喝点茶也好提神醒脑。”
这里几乎只有黑夜,微弱的烛光在这里随时都有可能被吞噬。
“我知道了。”
冯己将茶水一饮而尽,连同杯底的茶叶也咀嚼在口中,咽了下去。
铁琉璃的杏眸一掀,眸底尽是轻蔑。
不知行驶过了多久,冯己起身,勉力道:“我来掌舵。”
冯御年勾起一抹逞意,等的就是冯己这番话。
别人不知道冯己是个什么样,他可知道一二。
幼时,他读书不用功,一本《史记》,总是记不全,多年不碰书籍的冯己一气之下竟是将整本书给背了下来,可见过目不忘之力。
“你来掌舵?是想把我们都丢到渊下吧,也是,舍己为人的事情你也做不来。”铁琉璃冷嘲热讽地说道。
舍己为人的事情做不来,这是什么意思?
冯己下颚微动,少顷他抿紧了嘴唇。
“前辈认识我叔父,何故对他冷热相讥?”
“也不看看他到底是做了什么事!哼!”铁琉璃忽而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跟来,一定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双目失明的孩子,也不知那孩子如何了?
铁琉璃眸光倏然闪烁,那日五花八门的人也在,怎么可能会袖手旁观。
舱房一角的箱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微响。
鱼小骨耳力尖,直接拿起剑鞘挑开了箱子,只见箱子里安安稳稳坐着一个双目失明的孩子。
孩子手中正啃着一个冷馒头,他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小屁孩,你怎么在这里?”
不顾孩子愿不愿意出来,鱼小骨将孩子抱了出来,笑嘻嘻地从怀里拿出了一块方糖糕,放在孩子鼻尖来回摆动。
“想吃吗?”鱼小骨无聊到已经开始戏弄小孩子了。
小孩巴巴伸出了双手,想要去够那一块诱人的糕点。
“你得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箱子里?我知道你听得见。”
小孩比划了一下,鱼小骨一头雾水,半响不知他在比划什么。
还是碰见了门口的铁琉璃,才得到了解释:“他说他被人塞进箱子里,箱子里打了两个孔,里面还有食物。”
“那么可爱的孩子……等等,这不会是那个解不臣干的吧?天啊,真是人不可貌相,点了一颗观音痣,怎行如ᴶˢᴳ此歹径!”鱼小骨忿忿不平。
“你能指望那些高高在上的朝臣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吗?解不臣虽是商贾,好歹也给这孩子准备了食物,不像是某些人还要把人最后一点口粮吃个精光。”
鱼小骨不明铁琉璃这是在讽刺谁。
“前辈,你话里话外怎么带着刺呢?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铁琉璃不满拧紧了眉头,这小子年纪轻轻,内功沉稳有力,是个高手,有跟她说话的本事,但未免有些不把她这个前辈放在眼里了。
接下来他们还要在未知的地渊上生存,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到达地渊底部。
等等!
鱼小骨忽然想到了什么:“前辈,地渊的入口会不会被海水倒灌?那我们岂不是还没有到达洞天密库就去见阎王爷了?”
“怕死?怕死就不要跟来,武林庙堂之中,谁人不想得到洞天密库的至宝,当年光是天机士制作的天火环,就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秘宝不会等待犹豫不决的懦者。
鱼小骨闻此,心里很不是滋味,人最宝贵的不应该是生命吗?怎么会有人不珍惜生命,反而来这个诡异的地方寻宝呢。
“那洞天密库还真是神奇,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铁然不会来到这里,好好活着,享受着金银珠宝带来的快乐,已是上天对我等白丁最大的宽宥。”鱼小骨对洞天密库的宝藏没有兴趣。
“你倒是看得开。”铁琉璃舒了一口气,那洞中的秘宝连她都抵不住诱惑,这个鱼小骨倒是有两下子。
“旁的不说,我鱼小骨就是看得开!”鱼小骨的大拇指指向了他自己。
这般鲜活明朗的少年是她多年未曾看见了。
“如果有幸从洞天密库出去,我希望你还是这副模样。”有些人从洞天密库出来,早就已经变了个模样,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最终变得满腹算计,一腔孤勇的傻子出来后变得畏首畏尾。
“会的,我可是鱼小骨!”
这边,冯御年的船行驶得很是平稳,似乎没有什么异物要出现。
王家这边就惨兮兮了,遇到了不知名的一脚蜘蛛不说,随行的人还少了一半,想来是成为了地渊怪物的腹中餐了。
王覆捻着一串佛珠,强装镇定。
“父亲,现在我们的人已经少了一大半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还没有到达洞天密库,我们就……”
“就什么?王岭之,要不是你弟弟死的早,王家还轮不到你来当家,怎么,当了王家的家主后,连你老子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了?”王覆厉声呵斥,一撇花白的胡子气得抖动两下。
王家的大船灯火通明,所过之处皆是明亮。
“父亲见谅,只是前路未知,还是少用一些蜡烛比较好。”
“少用?我王家家大业大,岂能连几根蜡烛都挥霍不起?王岭之,你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迟迟找不到洞天密库的入口,王覆将身上的气撒到了自己儿子的身上,荆条一下又一下抽打在王岭之的身上。
“父亲,孩儿,知错。”王岭之隐下晦暗的眸子,佯装有气无力地说着。
听着自己儿子羸弱的声音,王覆心头的火气消了一半。
“我让你沿途留下标记,你留下没有?”
寻着这些标记,南唐的人一定会过来相助于他。
王岭之趁机说道:“父亲,南唐的人未必会真心实意帮助您,您想想,洞天密库里的秘宝多如繁星,截天教的人怎么可能会放过?儿子是怕父亲受了蒙骗。”
“你的意思是为父识人不清?王岭之,老夫进洞天密库的时候,还没有你什么事,截天教的大祭司,那可是个好人,老夫这一身虹吸功多亏了大祭司慷慨割爱。”
只是,为何他修炼的虹吸功越修炼到后面,心口像是裂成菊花一般?
难道朱疆真的对他有所提防?
可是,这船上还有南唐的人。
“父亲说的是。”
“罢了,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为父暂且饶了你今日的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