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的眼泪。”男人补充道。
周齐不知何时已经按下了录音机的停止键,她瘫在椅子上,两眼呆滞。此刻她不知该如何自处,冥冥之中,自己或许被先入为主的感情所欺骗,成了一宗犯罪的包庇者,更成了有愧于姐姐的懦弱者,一瞬间所有来自心底的嘲弄与谩骂纷至沓来。
但她还有好多的问题等待眼前这个男人的解答,如果在这里倒下,那所有的一切将会功亏一篑。
“为什么说周宪淳是早就计划好杀死周同的,你有什么证据吗?”她努力振作精神问道。
男人晃了晃手铐,笑道:“可以去趟洗手间吗?”
被两名刑警搀着走出房间的一刻,他回过头来看向椅子上正在出神的周齐,说道:
“证据一直都在显而易见的地方,只不过我们都不愿意看见罢了。”
他的声音是那么得悲伤。
第31章 30走马
周宪淳透过眼眸的缝隙看见久违的阳光穿透了云层,照在玉女峰上。
嘴角边都是雪片和血混合在一起的粘稠物。他吃力地吐了一口,才发现嘴巴里也满是化掉的雪水。
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看见山上滚下的巨大雪块,一个一个地砸向了暴风雪中匍匐前进的队员们,他看见有人大喊了一声后只在雪地里留下了一团漆黑冰冷的脚印,便消失在了视野里。
他脚下一个踩空,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他想回家,他想见见两个女儿给她们读最喜欢的童话故事,他不想死在这里。
努力从雪堆中爬起来后,他发现暴风雪已经平息,映入眼帘的尽是纯粹的白色,没多久,他发现不远处的雪堆下似有动静,然后两个三个的,几乎所有人都幸免于难,除了领队,这个经验最丰富的年轻小伙子,或许是在滚落的过程中撞击到了石块,他的左腿已经扭曲到了一个令人感到可怖的形状,透过皮肉绽开翻出的伤口,腿骨清晰可见。
都愣着干嘛赶紧帮帮他啊。
也不知道是谁近乎癫狂地喊了一嗓子,将所有人的精神拉了回来,副领队在雪地里翻出了急救包,为领队小伙包扎了一个简陋的支撑措施,与其说是救命,不如说是某种心理安慰,所有人都沉默着,他们明白,凭借着领队现在的身体状况,他无法活着走出这片雪山。
两天前,一行七人,从玉女山南坡所在的西藏方向跋涉,目标直指海拔 6735 米的玉女山玉女峰大本营,但山路沿途的风云变化诡谲,很快,导航便失去了作用,几个人像是来回不停地在原地兜着圈子,信任感的崩裂一触即发,直到暴风雪来袭,将周遭的一切都裹挟其中。
副领队拉过去三个人,在窃窃私语着什么,透过他们皲裂的嘴唇,周宪淳读懂了他们想要放弃领队这个累赘的意图。
其中一个绿衣女人拍了拍手,将大家背着领队召集在了一起,人们在一旁站着围成了圈,等着女人开口,并不肖于她发言,大家早已心照不宣,拖着这么一个累赘,最终会害了所有人。不过没人想成为那个率先自曝的恶人,哪怕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他们也需要维持自己的社会性体面。
“怎么着各位,他这情况你们都看到了。”绿衣女人使了个眼神瞥向另一边倒在地上一息尚存的领队小伙:“我想大家心里都有答案,副队刚刚也跟我们交流过了,说不准这天儿什么时候又变,咱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得为自己考虑下不是吗。”
“你什么意思,要把他扔在这?”另一个身穿红色外套的女人质问道,站在一旁地她的丈夫连忙示意她小声些。
“没事儿,咱有什么建议都可以畅所欲言。”绿衣女人抱着拳一脸的大度:“但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您可是不久前还在跟您丈夫抱怨怎么摊上个这事儿来着,原话您怎么说来着?'怎么没把他摔死。’对吗?”
红衣女人自觉理亏,涨红的脸突然冷却了下来,退在一旁像是生着闷气。她的丈夫不停维护着妻子的颜面,自然而然地站在了绿衣女人的阵营里,他说道:“我们并不是说扔下他,可以给他留一些取暖的东西和食物,等我们找到救援队后可以回来救他的。”这男人希望靠着这一点点自欺欺人的方式劝服大家。
周宪淳忍无可忍,他厉声骂道:“回来救他?你们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留他自己在这能活过三个小时吗,别扯淡了。”
绿衣女人对这个突然发言挑战自己权威的男人很感兴趣,她往前站了站:“周总对吧,一直没能跟您好好聊聊,那您说,您给我们大家伙提供个两全其美的方案,要如何保证所有人安全和获救的几率的情况下救他。”
“我们距离大本营本来就不太远了,这是之前领队跟我讲的,哪怕算上这次意外所耽搁的路程,也不必就这么轻易抛弃一个人,况且我们当中他是最熟悉路况的。”周宪淳说道。
“我想再提醒下各位哈,我们并不是要放弃他,不过是等我们获救后再回来救他,这两者有本质的区别。”红衣女人的丈夫依旧在阐述自己的主张。
“好了都别废话了!”副领队喝止,他希望所有人举手表决,用最民主的方式,结束掉一个人的性命。不出所料,除了周宪淳外,所有人都举起了手,哪怕是几分钟前还在据理力争的那位红衣女人。
所有人向四周散去寻找着可以利用的物件,副领队走向周宪淳,这个康巴汉子脸上总是有种耐人寻味的狠辣,他说道:“我知道您在外面的世界呼风唤雨,但在这里,必须要听从大地母亲的呼唤,您觉得我们都是杀人犯吗,您觉得我不想救他吗,如果倒下的那个ᴶˢᴳ人是我,我也会举双手赞成你们自保,人之常情,更何况是在这荒野里,没点动物的决断要如何存活下来呢。”
“你们真的会回来救他吗?”周宪淳问道。
康巴汉子笑道:“或许会,或许不会,我相信他自己也有这个觉悟,我们的家族早已经把生命看成这雪山的一部分了,落叶归根也没什么不好的。当然,如果周总您执意要救他,我们肯定不会阻拦,只不过…没人会停下来帮你的,你看看眼前的这些人,在外面的城市里他们是企业家,是人中龙凤,但现在他们披头散发满脸伤口的,难道是罪犯吗,并不是,只不过是回归了原始本性的动物罢了。”
周宪淳做了一个简易的雪橇,拉着负伤的领队,固定他的身躯时,这个年轻男人表现得有些抗拒,他不理解周宪淳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样一走了之,他犹豫了片刻。
“我差点举手了。”周宪淳一边为领队固定着左腿一边说道:“我是说刚刚大家表决要不要放弃你的时候,我差点举手了,我突然想起来我大女儿说过的一句话。”
“女儿?”领队喑哑着重复道。
“是,小丫头年纪不大但总能说出一些让我感到惊讶的话,有天她放学回家问我是不是个好人,她说学校的阅读课上她们读了《威尼斯商人》,同学说所有的商人都是大坏蛋,所以她那么问我。”绑好了左腿后,周宪淳在领队身上又披了件毯子:“我当然说自己不是坏蛋了哈哈哈,她终于开心了,对我说了句,'我就知道爸爸可以永远问心无愧’,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儿学来的这个词,但我希望对得起她的评价,我希望问心无愧。”
两个人很快被大部队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也许是为了抵抗对死亡的恐惧,一路上周宪淳为领队讲述了自己年少时的异国岁月,讲述了自己的家庭轶事,直到这覆盖白雪的深山中再也没有了回音,他不敢去窥探领队究竟是死了还是睡着了,怕这答案落下,天地间就只剩下了自己。
周宪淳几乎是吊着一口气爬到了大本营,即便是这样的境遇下,他的手还是死死拽着那个简易的雪橇不肯放手。获救后他才知道,先行的副领队因为路线预判失误摔死在了一片被积雪覆盖的冰窟中,其他人悉数获救。而本以为死去的领队,在获救时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着。
化身野兽的人永远葬在了山谷中,纯良的失败者却打破了命运的预言走出了这座牢笼。人生总是在冥冥之中写下一些充满讽刺意味的烂笑话。
这个夏天好漫长,漫长到让周宪淳几乎想不起来那场大雪的模样。
我还是你的骄傲吗,你会原谅我吗?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然后生命的沙漏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终于流到了尽头。
在这盛夏时分的正午,周宪淳坐在红砖钟楼的办公室椅子上,停止了呼吸。
窗外阳光普照,人间美好。
第32章 31晚宴
两天后,在市区的北郊,周宪淳的葬礼低调进行着。
像是早就预料到自己的死亡一般,他在生前就交代了离世后的一切事务,到场的人不超过三十人,只是走了个简单的过场,便匆匆结束。
一周后,警方内部便查出了周齐和周宪淳的关系,尽管周放针对周宪淳的控诉还没有最终定论,但此时警方已经容不得任何的舆论风险,口头的一个简单通知,就给周齐放了个暂不知期限的假期,告知她安心处理家事,但她明白,自己的职业生涯即将生死未卜。
黄昏后,周齐回到了北岸江沿的老宅中,石料和藤曼在暧昧的灯光中发出徐徐低语,车子距离这座空荡的堡垒越近,内心深处来自往日的刀痕便越深。父亲离世后她还从未掉过一丝眼泪,数年的分别早已让她对这份亲情感到陌生,此时她更像是一个局外人,慢慢走进这座许久未曾涉足的宅邸。
根据周宪淳的遗嘱,宅子里只留下了为周家服务多年的阿姨,负责维系日常的清洁。
周家原来共有两位阿姨,大阿姨负责总揽周宅一切大小事务,另一位较为年轻的马阿姨则负责保洁工作,但那马阿姨许是做事过于马虎并我行我素,做了不到五六年便告病返乡突然请辞,只留下这大阿姨分身乏术。周齐小时候曾经对她感到极度厌烦,因为她总是用一种近乎母亲的口吻教导自己,但此时,她却成了周齐在这座宅子中唯一熟悉的人。
阿姨为周齐准备着迟到的晚餐,在时隔多年后,这个女人还是记得自己最爱吃的那几道东北菜。
“这么久了,怎么都不回家看看。”备料时,阿姨一边洗着菜,一边对旁边的周齐说道。
“回来过,那时候他身体就已经不太行了。”周齐一边帮阿姨擦干盘子上的水渍,一边回答。
“那我一定是错过了。”阿姨有些遗憾。
“身体最近怎么样,还好吗?”周齐像是努力憋出了这么一句,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于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
阿姨点点头,甩了甩手上的水花,转头看向周齐:
“周总最后那段时间,经常做梦,可能都是些噩梦,有时候他早上满头大汗,那模样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我知道,我听人提到过。”周齐眼睛盯着手中的盘子。
“现在说这些可能太晚了,但什么事在生死面前,都不重要了不是吗。”阿姨扭开水龙头,继续说道。
周齐有些胸闷,借故上了楼,推开了周宪淳的房间。
整个宅子被阿姨保养地很好,没有一丝丝的灰尘,推开门时周齐甚至有种错觉,也许再过两个小时,父亲便会推开同样的这扇门走进来,责怪自己的无情和不辞而别。但眼前的这张床上,她又是亲眼看着父亲插上了呼吸机奄奄一息,影像在同一间屋子里交汇,变得盲目。
打开窗户,靠在卧室里的那张皮椅上,能听见不远处松花江缓缓地流淌,夏夜里江水总是奔腾地迅猛,白桦林里的响动此起彼伏,亘古不变的万物又怎能理解人类的悲欢。
周齐转过皮椅,一层层拉开桌子下面的抽屉,想看看这位父亲生前的最后痕迹,拉到最下面的一层时却死死卡在了里面动弹不得,她抬起身想在桌子上搜索下钥匙,这才发现并不是抽屉被锁住了,而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两层抽屉的夹缝中。她从皮椅上起身蹲了下来,狠狠地往外拽了下,作用力差点让她摔到落地玻璃上。
夹缝中,厚厚的一个牛皮信封掉了下来。
她狼狈地站了起来,抽开后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信封中数十张地点各异的照片,在向日葵庄园,在周家宅子,在密林的盲肠小道上,都是同一个人的身影,那个她目睹了坠楼的姐姐,周同。
照片的分辨率不太高,那个女人像是被偶然抓拍到一般,藏匿在各处不显眼的角落中,每张照片的背后,都有着一抹血色的污渍,像是组成某些字母的一部分。
周齐将所有照片散落在地板上,按照照片后的痕迹一一组合排列,许久后,在这玫瑰色的背景上,一个大写的 “KILL” 浮现在眼前。
这是死亡宣告,宣告着暗处的猛兽伺机而动着,而它的目标,是让仇人血债血偿。
“可以说了吗?”两周前的审讯室,周齐还没从方才的对话中回过神,便被周放的声音唤醒。
“什么?”周齐问道。
“你为什么当时选择逃避,没有好好调查清楚你姐姐的坠楼的真相。”周放被铐在桌子上,问道。
周齐不知该如何作答,无论怎样的回答,她都是一个有愧于家人的戴罪之人。周放似乎看透了周齐的心思,只是在大笑,随后他便继续供述道:
“周同的死根本就不是意外,因为只有她死了,你爸爸才能彻底把自己撇干净。”
周放眼神迷离,继续说道:“你姐姐坠楼后,他交代了我一件事,继续续租开发区的那间秘密办公室,没错,他一早就知道周同他们私下里干的那些事儿,哪怕是在外有着这么一间秘密办公室都一清二楚,但他从未跟任何人透露过,哪怕是我。只有我们知道,那间办公室里藏着周同犯罪的全部证据,活脱脱是个证据库,我想你应该可以明白他的用意了,假使未来的某天,集团犯罪的情况暴露了,他可以做那个大义灭亲的人,将所有的罪责推拖到自己女儿身上,而那间办公室,就会被他当作礼物奉献出去。周同必须死,他才能继续做那个完美无瑕的救世主,才可以不用担心自己的宝贝心血被波及到。”
“所以你潜心多年,在他身边,就是为了给姐姐复仇对吗。”周齐问道。
“我需要证据,我需ᴶˢᴳ要足以证明他蓄意谋杀的证据,除了在他身边我别无它法,只要我拿到了铁证,我就能做一件本该是你做的事情,把他送进监狱。可能是玩笑吧,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你应该也知道,就是那个高中生宋颖菲,那天当我看到她时有一瞬间我以为你姐姐的离开只是我的一场梦。我知道,这是上天在帮我,让我先发现了她。当时我并不知道可以利用这个小女孩做些什么事情,但我知道,我决不能浪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所以你囚禁了那个女孩。”周齐说道。
“并不是囚禁,倒不如说合作更恰当一些。”
周齐心里颤了下:“为什么?”
“一开始我跟那个小女孩确实更像是合作伙伴,她需要钱解决家里的危机完成梦想,而我需要她协助完成我的复仇计划。”
“之后呢?”周齐站起身走到男人面前继续问道:“如果你们只是普通的合作关系,那么你告诉我那孩子当下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