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所剩的菌群将要消耗殆尽,无论身后的男人目的为何,他所提出的建议此刻都对姜珊充满了巨大的诱惑力。
如果拒绝,就意味着要承受计划半途而废的风险。材料的来源需要重新寻觅,而母亲的出差即将结束,一旦她回到家,这个谋杀的方式将会一并牵连到她,如此一来便不再适用。在所剩无几的时间内找到新的菌群来源如同大海捞针,如若失败,几个月所作的所有努力也会付之东流,明明已经看见了终点的曙光,这时候放弃就是在自打耳光。
男人像是准备下车,起身站到了姜珊的旁边摁响了下车的门铃,姜珊没有抬头看他,努力隐藏住此刻内心的挣扎。
“如果你同意了,就解开我在本子上给你留下的第一个问题,答案会指引你找到第二个,两个问题都解决后,我会信守诺言帮你的。”男人轻飘飘留下了一句话便下车了。车窗外,姜珊看见他跟自己正挥手作别。
向左走还是向右走?
姜珊拉开背包翻开了本子,在记载着曲霉菌作用的后页上,她看见了那男人留下的第一个谜团:
pale blue dot.
第38章 37黑洞
那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一切。
你所爱的每一个人,你认识的每一个人,你听说过的每一个人,曾经陪伴过的每一个人,都在上面度过他们的一生。我们的欢乐与痛苦聚集在一起,数以千计的宗教、意识形态和经济学说,所有的猎人与强盗、英雄与懦夫、文明的缔造者与毁灭者、国王与农夫、年轻的情侣、母亲与父亲、满怀希望的孩子、发明家和探险家、德高望重的教师、腐败的政客、超级明星、最高领袖、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个圣人与罪犯,都住在这里——一粒悬浮在阳光中的微尘。
——Carl Edward Sagan
1977 年,美国宇航局向外太空发射了一艘无人太阳系空间探测器,为其命名为旅行者一号。
在太空中遨游了近十三年后,旅行者一号在寂寥的太阳系边缘摄下了一副将地球包含在内的全家福。照片中,这颗蔚蓝色的星体仅占据了整张相片不足 1 像素的大小,在星系的一隅,这颗漂浮在广袤无垠太空的微小尘埃正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唯一家园。
“没头绪的时候,想想宇宙。”伯万灵临下车前留下了这最后一句话。
几乎是争分夺秒,姜珊以暗淡蓝点( Pale Blue Dot ),旅行者一号等等关键词搜寻了哈市存在的相关联的场所或事件,一颗颗石子像是投向了汪洋深处,没泛起一丝涟漪。
她说不清此时的兴奋是因为些什么,大仇将报亦或是本以为平静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了一点脱离自己掌控以外的刺激?
夏天的日光总是慢悠悠下落,小区的沙丘边伙伴们四散回家。姜珊一遍遍在沙子上漫无目的地划拉着 1977 的字样,如果说谜题并不是显而易见的,那或许与这个年份有关。
1977…1977…1977…1977…1977…
“试过升序和降序吗?”姜珊身后传来了一声颤颤巍巍的试探,她回头一看,是一位手上拎着墨绿色蛇皮袋子的拾荒女人。
姜珊认得她,小区里一位行踪诡异的住客,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搬到小区里,但孩子们中总流传着关于她的恐怖传说,有的说她精神失常,有的说她身世凄惨,上了年纪周围却并未见儿女家人。传说各异,但小区内的人都心照不宣,看见她绕着道走便是。
“升…降…什么东西?”
姜珊重复了一遍,慢慢后退站了起来,尽管周围仍旧人来人往,但小姑娘还是被小区里流传的传言影响得不轻。面前的女人目光闪躲,看上去也在刻意和姜珊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或许是贴在身上那些腐败的气味也令她自己自卑作呕,生怕真的吓到孩子。
女人放下手中的蛇皮袋子,蹲在沙丘的边沿上朝姜珊摆了摆手,面露着难以捉摸的笑容说道:“升序和降序,就是把这四个数字按照从大到小和从小到大重新组合,由大到小就是降序,由小到大就是升序,这么重新组合的话你就可以得到…”
女人自顾自地将两串新的数字写在了沙子上,9771 和 1779。
姜珊小步靠近沙地上的两串数字,一并蹲了下来,此刻她并不太清楚将这些数字重新排列组合的意义,但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再也不会有比此刻更接近答案的时刻了。
“然后呢阿姨?”姜珊抬起头望向对面的女人,这个蹲下来只是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女人竟然在细看之下如此的瘦小,头上的白发在夕阳的映照下金光灿灿,夹杂着不符合她年纪的衰老,姜珊从未如此仔细端详过这位女士。
“试试用大的数字减去小的数字。”女人还是在微笑,一瞬间姜珊忘却了那些传说ᴶˢᴳ,感觉自己回到了某个午后的数学课堂上:“算出来的结果还是用同样的方法拆分成降序和升序的两组数字相减,以此类推重复下去试试看。”
狭窄的沙丘乐园成了姜珊的草稿纸,这些数字像是永无止境的分岔路,降序升序拆分合并,很快,沙滩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直到在仅剩的空白处,留下了最后一串数字:6174.
“结束了?”女人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问道。
“到这里再去升序降序得到的答案都会是 6174 了。”姜珊咽了咽口水,只感觉有些灼热。
女人转过身重新拎起了蛇皮袋子,袋子里发出塑料瓶子彼此碰撞的哀鸣:“这叫卡普耶卡常数,很厉害不是吗,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一串数字,经过这相同的步骤演算之后,最终都会得出 6174 这四个数字,它们没办法挣脱这种宿命,没办法逃脱出这种莫名的规律,就好像…”
“黑洞。”姜珊在沙地上补充道,此刻她忽然想起来伯万灵下车前的最后那句话,想想宇宙。这些数字就像旅行者一号最终的归宿,飘荡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偶遇某个无法挣脱的黑洞,最终被裹挟吞噬。
这就是数字黑洞。
“没错,黑洞哈哈哈哈。”女人笑道。
“您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姜珊还是有些警惕,她不知道身边的这个女人目的为何,表情依旧严肃着。
“你们太像了。”女人像是读出了姜珊脸上的情绪,吃力地拎着手中的袋子朝着小区其他方向离去:“是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很聪明的小丫头,她教的我,下午路过看见你发呆的样子实在是太像了,一时没忍住想跟你说说话。”
“是您的女儿吗?”姜珊望着女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追上了几步问道,女人示意她留步,一边摇着头一边低声说些什么,那声音微小到近乎自言自语。
“还是不一样的,总归是不一样的。她不会怕我。”
女人重复着,消失在渐起的暮色中。
小区的路灯陆续闪烁,扑打着漫长白日尾声的蝉鸣投射在沙丘上的数字旁,6174,没人比姜珊更熟悉这串数字代表的含义。
这座城市只有一条街藏着 6174 号,那是圣伊维尔教堂的地址。
“又把警察招来了。”大爷坐在凉亭里,手指夹着一枚白子停在半空中。
“谁啊?”对面的大爷晃着手中颜色变浅的茶壶问道。
“靠东门那栋楼啊,那捡垃圾的女的,昨儿半夜邻居报的警,听说房间的味道都飘出来了。”
“什么精神病啊,喜欢把垃圾拿家里,好几次了吧,当她邻居倒霉死了。”周围看棋的人也顺带议论着。
“房东也不管管?什么人都给租啊。”
“哪儿有房东啊,那房子就是人自己的,我记得当初刚搬来时候不这样啊,也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
“她咋样我不管,老赵你这盘儿马上要受刺激了哈哈哈哈。”说罢那大爷终于将手中踌躇半天的白子落下,凉亭里的众人哄笑成一团。
姜珊握紧了背包肩带,朝着小区东门的方向走去,临行之前,她想对那女人说一句昨天未曾说出口的感谢。
本以为会是大海捞针,但只消靠近东门的最里侧一栋楼房院落,便能轻易闻见那恼人的味道。透过铁栅栏的空隙,姜珊看见了院子里叠满了各式废旧纸箱,饮料瓶子以及破旧衣物,在阳光的照射下霉菌在空中不断翻腾,透着奇异的光。
姜珊心中不解,能够在这里拥有这样带着庭院宅子的人,为什么会选择过如此这般的生活,为什么要去当一个人们口中的怪人。她努力将小脑袋靠近栅栏,企图看清屋子里的细节,但玻璃门内被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留下的缝隙也阴森可怖,那黑暗中似有黑影闪过,令她不敢继续窥视。
或许可以找其他机会再道谢也不迟,她在心里安慰道,转身准备离去,这时才发现身边早已传来了不合时宜的异味。
“看什么呢?”那女人蹲下问道。其实以这女人的身高,即使不蹲下,姜珊看着她也并不会吃力多少,但这举动或多或少还是减轻了一丝突如其来的惊吓。
姜珊支支吾吾,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我…来找您。”
还没等姜珊组织好语言,女人便从背后拿出来了一本破旧不堪的童书,封面和扉页早已丢失,但通过里面的内容,可以判定是一本数学科普类的读物。
“在外面找到的,看你昨天对数学很感兴趣的样子想着干脆送给你,在沙子那等了你半天没见到人,又不知道你家在哪儿。”女人将书在身上蹭了蹭,递给了姜珊。
盛情难却,姜珊将那本几乎快要散架的书放进了背包里,一连串说了十几句谢谢,她也不知道是真的因为感谢还是仅仅为了快些结束对话逃离这里,又或许是因为对话间周围来往的邻居将那些嫌弃鄙夷的目光也顺带着投射到了她的身上,那么灼热又那么冰冷。
“您到底是在找些什么,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多问这一句又有何妨呢,姜珊下定决心破罐子破摔。
没成想话音未落,那女人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双手死死捂住了姜珊的嘴巴,她的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挣脱了出来。
“嘘!”女人做了个闭嘴的手势:“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我在找东西的,不可以你明白吗,否则我会杀了你,嘿嘿嘿,要帮我保密。”
幻灭就在一瞬间。
女孩心里最后的热情被浇灭了,原来大人们口中的传言没有错,眼前的女人确实是疯了,自己昨天窥见的,也许只是疯狂中仅存的温柔。
姜珊后退了几步,深深鞠了一个躬,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朝着圣伊维尔教堂的方向,去赴那个久违的约定。
第39章 38同谋
许是因为消防隐患,通往教堂的胡同路上的建筑耗材被清理了大半,门口的道路一下变得宽敞了起来。翻修计划被暂时搁置,附近的居民代表和工作人员因为施工的问题争执不下迟迟没有定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拉了个横幅号召邻居们携手保护文物建筑,看样子一时半会谁也没法拍板。
这些大人心里的小九九姜珊不想去关心,她只知道在这教堂门后,是她伟大计划终将落实,崭新生活即将开始,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兴奋了。
推开门后,伯万灵早已在二层阁楼上等待着姜珊,他换了身行头,干练整洁,不免让人欣慰他已经从悲痛中恢复了过来。
“那,君子一言,到了你帮我的时候了。”姜珊说着还是坐在了初识那天祷告时的位置上,双手不自觉地合在了一起虔心祈祷。
“你自己解开的?”伯万灵缓缓走下咯吱作响的老旧楼梯问道。
姜珊不愿撒谎,但也不想跟眼前的男人透露太多,说到底,这只是他们第三次见面,真诚应该有所保留,她回答道:“游戏规则中并没有禁止找人帮助。”
“我要把这行为称作聪明?狡诈?还是有胆量利用规则呢?”伯万灵朝长椅上吹了吹灰尘,坐在了姜珊身旁。
姜珊没有回答,她自知是作了弊,尽管规则允许,但在她眼中这行为也并没有多光彩。
“怎么样,在这些西洋神仙面前很难撒谎吧哈哈哈。“男人像是逮住了什么恶趣味的把柄笑个不停:“我其实是个无神论者,所以这些教堂啊庙宇啊对我而言不过都是人类的造物。有趣的是,人类通过修建这些东西企图与一些未知的力量建立联系,这样做除了效仿先人外我找不到一点科学依据。”
“宗教本身就没办法用科学解释。”姜珊很想快速进入正题。
“你说得对,那天我被你救了下来我才意识到,很多东西都没办法用科学去解释了,在那之后我能活多久,都是奇迹的一部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跟你讲讲我的故事,就当作正式认识一下,等我讲完了,我们随时可以履行约定。”男人的笑容里藏着些什么,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深渊中,此刻想回头又谈何容易,姜珊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很好,非常好,好极了!”男人兴奋起来,长舒了一口气,他换了个正对着姜珊的位置坐了下来,身后扬起一阵尘埃。
“还记得 05 年那场台风吗?三年了,你那时候应该没多大。”伯万灵顿了顿继续说道:“遮天蔽日的,东北这已经十几年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了。也是在那晚,我女儿没了。”
姜珊不知道作何反应,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调整呼吸,男人的语气非常平和,就好像只是在讲故事而已,讲一个和他自己无关的故事。
伯万灵继续说道:“到ᴶˢᴳ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自己出门,为什么跑到那么远的一条街上。红星街你知道吗,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偏僻的街道,连摄像头也懒得安装。被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倒在路上奄奄一息了,撞她的是一辆被盗窃的出租车,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孩干的,不到十四岁,就意味着这小孩能够走运逃脱刑法的约束了。”
姜珊无端端竟和那倒下的女孩共了情,难掩脸上肆意涌上的同情。
“崽崽她…哦崽崽是我女儿的小名。”男人笑了笑:“在医院躺了那么几天,最后还是没撑住,那肇事的小孩也因为车辆失控的撞击昏迷着。我不甘心,为什么我的小孩已经没了,他还可以享受着医生护士的照料全力抢救?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就可以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吗?我的崽崽呢,谁给过我孩子重新来过机会了?”
“我不停留意着机会。”男人继续回忆道:“警方告诉我那小孩是个街溜子,游手好闲无父无母的不务正业,那出租车当时就停在街路口,不会开车但又鬼迷心窍了。小兽,连带着他这个名字一样,都带着一股子邪性,好像就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这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终于有一天,我觉得到日子了。”
“你杀了他。”像是疑问,也像是自问自答,姜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终于找到了机会进了他房间,他身上插满了管子,我知道怎么做就可以把他的死亡伪装成意外,但我没打算那样,我要让他用最痛苦,最受折磨的方式赎罪。我精心调制好了毒素,做好了哪怕牺牲自己,也要亲眼看到他五脏六腑燃烧殆尽的准备。”男人顿了顿:“我以为我做好了准备…”
“你没杀他。”姜珊突然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