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久望着这三人,他实在猜不出他们的关系为何如此融洽。晴夏和仲武或许可以用他们已恢复人类的情感来解释,可身为死神的霍至又为何能成为与他们无话不谈的伙伴呢?
正当他陷入沉思之际,仲武忽然盯住他道:
“我不认为你是一个善于掩饰的人,但我不希望你泄漏我们的秘密。”
“嗯?嗯……当然不会。”
仲武看了晴夏一眼。
晴夏微微点头,表示相信铭久。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你这么有信心,”仲武重新盯住铭久,“你应该庆幸我们现在都不是人类,否则按我从前的行事风格,肯定会对你采取更干脆也更稳妥的措施。”
“什么意思?”
虽然仲武未做解释,但铭久从他的神情判断,所谓“更干脆也更稳妥的措施”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先抓紧时间做备份吧。”晴夏提议。
仲武和霍至立刻随她起身。临走前,霍至还拿走了盘子里最后一块裸麦面包。
“虽然尝不出味道,但我喜欢它的口感。”他说。
铭久随他们一起出了咖啡厅,他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跟着,也不知道那三人是否希望自己跟着。
“我能帮你们做点儿什么吗?”他问。
“你先回去吧,”晴夏说,“和平时一样,做好你的本职工作……”
“‘别为无聊的事分神’——但这好像不属于无聊的事。”
晴夏笑了:“如果需要你帮忙,我会联系你的。”
铭久点点头,刚要转身,却忽然想起一件事。
“要不要我跟成杰打听一下……”
“绝对不行!”仲武显得很生气,“你那不是自找怀疑吗?”
原来仲武以为铭久要打听成杰是否发现冰袋液体渗漏的事。铭久连忙解释,他只是想打听一下伊郎那单业务现在进行到了哪一步。
“那也不用,”晴夏说,“我不希望你和他接触。他很危险,而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当天晚上,在外面跑了一下午的成杰回到万祥公司。
“别告诉我你是来加班的。”
正在看电视的值班员甲——一个看上去体重足有三百斤的大胖子说。
万祥公司每晚都会安排两位值班员,由公司里的咒怨执事们轮流担任。值班倒不是为了死神,而是为了人类。往往夜深人静的时候,值班电话便会响起,通常是来自某家医院。
“万祥公司的服务更专业一些。”
在K市,不止一家医院有这样的评价。
就拿此时坐在成杰面前、仿佛一座小山的值班员甲来说,尽管他的体重严重超标,可他对死者遗体的处理手法却是无可挑剔的精准和细腻。
万祥公司的服务态度也是有口皆碑。不管什么时间段,不管多么难处理的尸体,万祥公司的员工永远随叫随到,永远不知疲惫,永远不会表现出厌烦的情绪。
相比之下,那些靠着与某位院长或某位行政主管部门负责人的人情关系、堂而皇之地获得医院太平间外包服务资格的殡葬公司,非但收费偏高,还常常挑三拣四,怕脏嫌累。
因此,一旦有殡葬服务的需求,多数没有外包协议在身的医院都会将万祥公司作为首选,一些机关和个人也是如此。
不过,假如他们知道万祥公司员工态度专业的根本原因,恐怕他们不会再想和万祥公司打任何交道。
“加班也正常,他一向很敬业。”
值班员乙——一个侏儒一样的小老头儿说。
虽然身材矮小,他却总能在搬运尸体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就像蚂蚁一样。
成杰笑着解释道,自己并不是来加班,而是寓所房门的钥匙不见了,他怀疑是白天体检时掉在了会议室。
“这样啊。”
小老头儿起身走向钥匙柜,大胖子给他挪了挪地方。
“这是会议室的钥匙,我就不给你摘了,你都拿去吧。”小老头儿说。
成杰道谢,随后接过那一大串钥匙,快步离开。
“他居然跟我道谢。”小老头儿说。
“大概是和人类学的。”大胖子说。
“我觉得人类可能都没他这么有礼貌。”
成杰进入会议室后,立刻将门反锁,随后找到设备间的钥匙(他就知道值班员会把会议室的一整套钥匙都给他,如果不给,他也另有办法),溜进了设备间。
当天的监控视频不难找,但很多,他没时间细看,所以将那些视频全都拷到了存储卡上。
等待拷贝结束的时间里,他把下午忙的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首先是调查了部分同事,看看谁有可能是会议室里那种不明液体的持有者。由于体检打乱了不少人的工作计划,无事可忙的他们便在公司待了一下午。成杰小心翼翼地接近这些同事,看看他们的衣裤鞋袜上是否沾有这种液体,提包和口袋里是否有存放这种液体的容器(他甚至偷了一位同事包里的饮料瓶),再不动声色地打探一下是否有人看到或听说谁沾上或携带了某种半透明的略显黏稠的液体。他总计调查了二十九位同事(包括他们的口袋和水杯),但没有任何发现。
再就是将不明液体采样送检。他去了大学城附近的一家专业检测中心,因为这家名气最大。对方对他的要求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一般都是某个部门或企业、组织申请检测样本,很少有个人提出申请的,何况他还没有给出任何像样的理由,但他们同样没有像样的理由拒绝他。监测费很高,他为此支付了上个月的考核奖。对方告诉他要多等几天,因为要走流程,而且有很多官方送来的样本排在前面。他问是否可以允许他插个队,毕竟他要检测的样本并不多,对方表示可以,但得支付加急费,于是他把上上个月的考核奖也搭了进去。
回到这里之前的最后一站是秀水街,他想顺路确认那个叫伊郎的受怨者是否出现,结果又扑了个空。尽管他已经为伊郎凑足了七位施怨者,尽管他认为可以将那个“玫姐”(即铭久所谓的“完完全全地”爱着伊郎的那个女人)忽略掉,但只要伊郎不出现,那单业务的办结时间仍将无限期推延。
如果他也可以像人类那样恨的话,他肯定会恨伊郎,因为伊郎是第一个拉低他工作效率的人。他肯定也会恨晴夏,不只是因为在遇到晴夏之后,他的咒怨执事生涯才开始变得不顺,更因为晴夏不喜欢他。
不过,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和“恨”无关。他只是想查清自己捕捉到的异常。这与其说是因为他喜欢解密,不如说是因为他不喜欢被任何人和事蒙在鼓里。
无关利益和情感,一切行为皆出自本能,怀疑似乎是他的天性。
提示音轻轻响起,拷贝结束。成杰迅速拔出存储卡,离开设备间。
虽然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但他准备把体检现场的监控视频仔仔细细地看一遍——也许不止一遍。他要找出那些不明液体的出处。他要观察每一位同事(包括下午已经调查过的那二十九位)体检时的举动,特别是晴夏。
两天后,铭久一上班便直奔公司的资料室,上一班的统计执事已经等在那里,准备和他交接工作。
按照万祥公司的轮岗制度,这个星期铭久被分派到统计岗。及时更新咒怨统计系统内的各项信息,并按要求汇总、上报、下发,将是他这一周的主要职责。
铭久刚一登录统计系统,立刻就看花了眼。
“施怨者卫某某,女,家住某区某街某号某室,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向同小区某室的奇某施加咒怨1次(累计3次)。施怨理由:奇某遛狗不拴绳。”
“受怨者戈某,男,家住某区某街某号某室,累计受怨511人次(已满足被执行死亡的条件)。受怨理由:在球队保级生死战最后时刻打入导致己方失利的乌龙球。暂无法执行死亡的原因:3314位球迷正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人间的咒怨理由还真是千奇百怪呢,铭久暗想。
在公司外开展业务虽然能更多地接触到人类,但统计系统内的信息却比他在人间的所见所闻要丰富千百倍。假如可以选择的话,他真希望一直留在统计岗。
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张洁……”
铭久点开这个名字的相关链接,几张照片和一大串记录随即跳了出来。
果然是她。
铭久在见习期的第一单业务,受怨者是一位名叫林海汐的小女孩。张洁是林海汐的妈妈,也是导致林海汐被执行死亡的七位施怨者之一。
业务一旦办结,相关信息将自动归档封存,除非有人主动检索,否则不会活跃在系统页面上。此刻张洁的名字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她向人施加了新的咒怨。
铭久仔细翻看张洁的施怨记录,自从林海汐被执行死亡后,她已经向那起车祸的肇事者,还有她的丈夫和公婆多次施加咒怨,而这一次的施怨对象,则是她的大女儿林海泓。
铭久将那条施怨理由反复看了几遍,不知道是上一班的统计执事没记录清楚,还是他对人间的情感羁绊仍然理解有限,总之他并未看明白。
也有可能,在心生怨念的时候,施怨者的意识一片混乱,就连本人也未必能说清楚。
可不管怎样,只要她的怨念被死神认定为“实质性咒怨”,即便施怨的理由再牵强、再混乱,甚至干脆没有理由,咒怨也依然有效,且除非施受双方中的一方死去,否则无法撤销。
只是……
铭久回想起林海汐被执行死亡后,张洁痛哭的样子。
假如当时的“悲伤”是真的,如今两个女儿仅剩一个,难道她不怕连这个女儿也失去吗?
难道真如晴夏所说——“人类缺少敬畏”吗?
他又想起苏萼说过,咒怨死神和咒怨执事是为了化解人间仇怨而存在的。
可无论死神和执事们如何努力,人间的仇怨依然层出不穷,而且似乎他们越努力,人间的仇怨就越多。
难道人类非要将身边人全都施怨致死,才会停止产生新的怨念吗?
正想得出神之际,又一条咒怨信息弹至他眼前。
“李玫……”
铭久把光标移到施怨者的名字上,点击。
屏幕上立刻现出“玫姐”干净而圆润的脸。
第27章 勒索
“你是不是真的爱伊郎?”
假如真有人问李玫这样的问题,那么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她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哪怕只是在心里。
不过,爱可以成为冲动的借口,却不能成为将一切行为合理化的理由。
因此,假如有人问她,是否对自己的出轨行为感到后悔,她也同样会作出肯定的回答。
特别是现在。
一个星期前,她收到了一段视频,一男一女在窗前激吻,心急的男人从女人身后解开连衣裙的拉链,露出女人雪白的颈肩。
虽然拍摄者的水平很一般,镜头几乎一直在晃,但李玫一眼便认出,视频中的男人是伊郎,女人则正是她自己。
尽管早有觉悟,可当出轨的秘密真的被她和伊郎之外的第三者掌握时,她还是感到了恐惧。
拍这段视频的人,会是谁?
如果是几个月前,李玫只能想到她的婆婆,那个心细如针又善于掩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前政教处主任。在那次不小心将蛋糕店的送货地址填成伊郎画室后,她总觉得婆婆洞穿了一切。有段时间她甚至怀疑婆婆跟踪过她,证据之一便是几个月前婆婆在秀水街遭遇车祸,而同一时间的她则刚刚在伊郎的目送下穿过马路,地点与车祸现场相距不到二百米,她很难相信那只是巧合。
正是那场车祸,将一向要强的婆婆变成了任人摆布的植物人,直到现在也没有从昏迷中苏醒的迹象。
就算婆婆醒来,并立刻恢复全部的意识和行动能力,恐怕也不能给李玫发视频。因为自从车祸发生后,婆婆的手机便下落不明,不知道是遗失在车祸现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当然全家人也并未很努力地去找,毕竟只是一部很普通的手机。
虽然排除了婆婆这个几乎可称得上她最不愿受以把柄的人,李玫的心头却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
因为把柄依然在别人的手里。
她试图无视这段视频,但事实证明她想得太天真。接下来的几天,期待她作出积极回应的对方又发来几张照片,并且准确地报出了她的个人信息,包括工作单位和家庭。
从视频和照片的拍摄角度看,拍摄者当时应该在伊郎画室所在的那栋小楼对面,有可能就站在院子里的某处,却被她和伊郎忽视了。
“你到底是谁?”最后她终于忍不住问。
对方未透露身份,却告诉李玫自己的要求并不高,只需花一点点钱,就能让那些照片和视频彻底消失。
两万元——这是对方给出的价码,对李玫而言,确实算不上天文数字。这或许也是对方对她的收入情况十分了解的缘故。
只是,两万元真的就够了吗?
她总觉得对方还有其他要求,两万元不过是看似无害的香饵,只为诱她上钩。
更新统计信息的间歇,铭久编了一条短讯给晴夏。
伊郎目前人在国外,暂时不会被执行死亡。
看完来自李玫的咒怨信息后,铭久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伊郎。他通过统计系统的人名检索,查知伊郎已于两个月前出国。由于死神们亦有明确的属地边界,无论哪一位死神,即便能量再大,也不能到其他死神的地盘上抢人头刷指标,城市与城市之间如此,国与国之间就更是如此(假如一定要为某位去了外地的受怨者执行死亡,倒也可以请当地的死神代为执行,但这样就白白丢掉一个指标,本地的死神和咒怨执事半点儿好处也捞不到)。因此只要伊郎身在国外,成杰就暂时无法联系本地的死神为其执行死亡。
晴夏很快回复:太好了,谢谢你!
不过……
铭久刚刚打了两个字,忽然觉得应该在前面加上一句。通讯器上的左箭头按键不太好使,他干脆将“不过”删掉,从头编辑。
不客气。不过,得想个办法,让他不要回来,或者,多待一段时间再回来。
这条短讯花了很长时间才编辑完,他那粗笨的手指从来就不擅长打字,在任何设备上都是。
什么意思?晴夏问。
玫姐那边,有情况。
为了给自己省点事,他尽可能地做到字简意赅,不想却引来晴夏的误解。
知道了。我早就知道她靠不住。
铭久连忙纠正:
不是她不爱伊郎了,是她可能有危险了。
事到如今,也只有先去看看再说了,李玫想。
饮水机一直在出水,热水渐渐从杯口溢了出来,流到她手上。她一惊,差点儿把杯子扔了出去。
走廊里没人,她迅速收拾起慌乱,回到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