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样,办公室里的三位大姐还在八卦,网上的花边新闻,同事的家长里短。她端着杯子,回到靠近门口的工位上。大姐们远远朝她看了一眼,并未看出她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
你一个人来。
这是除了不许报警之外,勒索者的另一个要求,和影视作品里演的完全一样。
我用手机把钱转给你不行吗?
她一时大意,将自己的担心和无助完完全全地暴露给了勒索者。
你可以用手机转账,但你必须过来,视频和照片你不要了?
我不想要,我只想把它们全都删掉,李玫暗想,可即便我去了,你也未必会真的删掉它们;即便你真的删了,我也无法确定你是否还有备份。电影和电视剧里的勒索者,没有一个会信守承诺。
可担心又怎样,怀疑又怎样,把柄在对方手里,她只能妥协。
希望你们说话算话。
最后她只能这样说。她猜对方在看到这条短信后一定十分得意。
当然。你来吧,肯定不会失望。
她感受到了嘲弄。她也觉得自己很可笑。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动了死的念头。
“今天我收到了她的咒怨信息,受怨者是她自己。对,她向自己施怨。就在刚才,她又施了一次。”
因为发短讯实在太不便,铭久只好和晴夏通话,反正资料室相对封闭,也不受监视监听。
“还有别人向她施怨吗?”晴夏问。
“稍等……”
铭久将李玫作为受怨者反向检索,发现向她施怨的人只有她自己。
晴夏又问:“她最早一次向自己施怨是什么时候?”
“一周前。”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施怨者只有她自己的话,要连续七年施怨才能满足被执行死亡的条件。”
“可是……”
铭久告诉晴夏,这一周以来,李玫在向自己施怨的同时,也间或向三个男人施加过咒怨(此前李玫只向她婆婆施过咒怨,但仅有一次,而且是在几个月前)。从施怨的时间和频次来看,这三人应与她最近突然产生轻生念头有着密切关联。
“或许他们对她构成了某种威胁。你也知道,人类的非自然死亡,并不都与咒怨有关。”铭久一边说,一边将统计系统上的图像放大。
这种图像并非来自人类的相机,而是取自咒怨死神感知到的画面。每当人间产生咒怨,咒怨死神便会第一时间感知到施受双方的最新形象,以及他们所处的最新方位。这也有利于咒怨执事们开展调查、推进业务。
图像的远景似乎是一片烂尾楼,图像中央的三个年轻男人——一个梳脏辫儿的小胖子,两个染着绿毛的干巴瘦子——聚在一间毛坯房内,周围垃圾遍地、涂鸦满墙。从三人未加掩饰的眼神和表情推断,他们很难称得上人类所谓的“好人”。
“这三人是谁?和她什么关系?”
“和翠薇花园那单业务一样,没有姓名,她应该不认识他们。”
“那受怨者信息上是怎么称呼他们的?”
“勒索者A、B、C。”
在人生的前三十二年里,李玫从未怨恨过、也从未诅咒过任何人。她一向与世无争。她对每一条生命都满怀尊重。每当在网上看到一些夸张的标题或封面,她总是刻意回避,不仅仅是因为她没有太强烈的猎奇心理,更因为她知道那标题或封面之后要么是满篇胡话,要么就是实实在在的悲剧。如果办公室里的三位大姐突然议论起某时某地天降横祸、多少人死于非命,而她避无可避时,她总是对那些人、以及他们的亲属抱以深切地同情。
这样的良好心态在她三十三岁这年崩裂,一切都因为出轨。
婆婆成为植物人后,她仍心有余悸。她总觉得婆婆已经掌握了她的出轨证据。假如真是那样的话,一旦婆婆苏醒(理论上仍有这种可能),她或许立刻就会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
到那时,就算家丑不外扬,她也将被婆家人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永远别想将污名甩脱,父母也无疑会被她连累得抬不起头,儿子和女儿也会因有她这样的妈妈而感到耻辱……
这还只是她能想到的后果。
惴惴不安之下,她鬼使神差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要是婆婆再也醒不过来的话就好了。
有这样的想法,并不等于她真的盼望婆婆就此死掉。那只是一瞬间的意识,完全出于人类的自我保护本能。在面对真正的威胁时,再无私的人类也会倾向对自己更有利的一边。
在冒出这样的想法之后,她倍感羞愧。此后她再也没让这可耻的想法在脑海中出现过。错的是她,婆婆不该为她受罪。正是迫于这样的负罪感,她向伊郎提出了分手。她爱伊郎,但她知道他们的关系是不正常的,是错误的,是没有结果的。如果他们的关系继续,也许还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到她身边的人而不是她自己身上。她不想那样。
或许她应该再早点儿抽身离开的,那样可能就不会有现在的危险了。
想到这里,李玫看了一眼时间。
离勒索者和她约定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这并不意味着她有更多的准备时间,这只意味着煎熬,对她而言,此刻每一分钟都漫长得如同一天。
真的要自己拿着钱去和勒索者见面吗?
随着时间的推移,好不容易稳定的情绪又重新焦虑起来,已经确定的想法也开始左右摇摆。
最明智的选择可能还是报警,她想,就像电影和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那些被坏人捉住把柄的主人公,无论抱有怎样的侥幸心理,无论怎样努力,总是斗不过坏人。因为坏人往往躲在暗处,坏人往往更掌握主动权。与其付出惨重的代价,却仍事与愿违,还不如一开始就寻求警方帮助,把损失降到最低。
然而勒索者就像能感应到她的心理变化一样,不失时机地发来了信息。
如果到了约定时间你不来,或者来的是警察或你找的其他什么人,我保证我会在被他们控制住的前一秒,把视频和照片发给所有人。别干傻事。
短短的几行字,就像一道道沉重的锁链,将正试图爬向安全地带的李玫又拽回了深渊的边缘。
自我保护的本能再度开启:要是那卑鄙的勒索者能自动毁灭就好了,连同那些视频和照片,立刻毁灭,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出现。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如果诅咒有效的话,勒索者们早就毁灭二十次以上了。与其期待勒索者自行毁灭,她还不如直接毁灭自己,一了百了。
可是她又觉得,即便毁灭自己,恐怕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我到底该怎么办?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问问伊郎,但她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人在国外,想必已经开始新的生活,我不该打扰他。何况以他的脾气,一旦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一定不会坐视不管,而我并不希望他为我冒任何风险。我宁愿他怯懦一点,也不愿看到他为我怒发冲冠。
不管怎样,就让一切到我这里为止吧。
她终于下了决心。
两个小时后,晴夏呼叫铭久:“她既不在单位也不在家,还有可能去哪儿?”
她喘着粗气。如果不是因为李玫是目前伊郎唯一的“护身符”,她根本不可能挂念这位出轨人妻的安危。
“这个……我也不清楚……”铭久查阅着统计信息,“不过半小时前,她又向自己和那三人各施加了一次咒怨,这已经是她两个小时以来的第五轮施怨了。”
“所以?”
“所以……我猜她会不会和那三人在一起?或者正在逐渐接近他们?”
“可能吧。把他们的地址发给我。”
“可他们三个并不住在一起,”铭久的目光跳过那张以烂尾楼做背景的图像,“从地图上看,三个住处隔得很远,你一个人肯定查不过来,要不要我去帮你?”
“不用。你留在公司对我帮助更大。这里我可以找仲武帮忙。”
与此同时,李玫一身轻便打扮,带着装了现金的提包走进一处位于市区西部的空置楼盘。
四下里不见半点儿人影,李玫举目细看,大部分楼房都未装门窗,有的甚至才刚打好地基,也不知道已经停工了多长时间,根本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或许对方也是迫不得已才做这种事,并且为此提心吊胆,所以才特意找了这样一个容易隐蔽也容易逃脱的地方吧。直到此时,她依然抱有幻想。
右转,第二个单元门,七楼。
勒索者显然正在某处注视着她。
她朝右边那栋楼看了看,却只能看到一片冰冷的灰墙和一个个阴森的窗口。
快点。
她别无选择,只能顺从地登上楼梯。
第28章 千钧一发
李玫登上七楼,找了好久,才终于发现了一扇被破旧苫布遮挡着的门洞。高空中的寒风甚烈,整张苫布朝门内凹着,就像一张巨口,不时发出瘆人的嘶吼。
她握紧拳头,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风势稍稍减弱,苫布松弛下来,缝隙处立刻透出阵阵木料与塑胶混合焚烧后的焦臭。大概是有人在烧火取暖。她猜敲诈者就在这张苫布后面。
她犹豫着朝苫布边缘伸出手去,惨白的手指上就像蒙着一层霜。
“快进来吧,外面多冷!”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被吓了一跳。还没等她缩回手,苫布便再次凹陷,强大的吸力不容抗拒,更无处逃避。她几乎立刻就被那张巨口吞了进去。
苫布后光线昏暗,烟雾缭绕,李玫好半天才看清玄机。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毛坯房间,一面是窗,挡着厚厚的纸壳;三面是墙,上面满是丑陋的涂鸦和污言秽语——那些颜料十分可疑,不像是油漆。垃圾杂物就像地毯一样铺满了整个房间,唯一能勉强称得上整洁的地方是最深处的墙角,那里放着一张灰突突的床垫。
“来啦?”
垃圾堆里发出一个声音,是刚才那男人的声音。
李玫这才看出地上蹲着一个梳脏辫儿的胖子,脸色和衣服使他和垃圾完美地融为一体。他面前有一只冒着烟的烂铁桶,微弱的火苗不时闪现,使他眼里透出野兽一般的目光。
“钱带了吗?”脏辫儿问。
李玫点点头。她没敢开口,因为担心声音会暴露内心的恐惧。
脏辫儿朝她伸出一只手。
就像是被驯服的动物收到人类的指令,李玫连忙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现金。
脏辫儿勾勾手指,示意她快点儿把钱递过来。
他看起来只是个大男孩,李玫想,伊郎小我六岁,而他看上去比伊郎还年轻。
想到这里,她稍稍有了些底气,便迎着脏辫儿嘲弄的眼神,一步步朝前挪去。
脏辫儿盯着李玫。他压根儿没看她手里的钱,而是在打量她的玲珑身形。
就在脏辫儿的黑指甲马上就要碰到现金的那一刻,李玫忽然把手收了回去。
“我要的东西呢?”李玫问。
她一边抑制着心脏的狂跳,一边为自己在这场不当交易中争取对等地位。
脏辫儿看了她一眼,随后笑着起身,从裤兜里掏出一部手机。
“都在这里。”
李玫觉得那手机有些眼熟。
两人同时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对方。李玫刚一松开现金,便双手齐出,将手机一把夺过。然而脏辫儿似乎并没有要反悔的意思。
李玫见脏辫儿的注意力都在现金上,急忙察看那手机。屏幕被唤醒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屏幕墙纸分明是她那双儿女的照片。
即便是这样,她仍不敢确信——直到她用三角形的手势密码为屏幕解了锁。
这真的是婆婆的手机。
相册里的前两排都是李玫的出轨证据,其中有些是她前几天收到过的。从内容上看,这些照片和视频全都拍摄自同一天。
“这些……都是你拍的?”李玫问。
“不是。我捡到手机之前,它们就已经在里面了。”
这种问题他应该不至于撒谎,李玫暗忖,极有可能是婆婆拍摄的,然后她出了车祸,手机大概就掉在车祸现场,结果被这个梳着脏辫儿的小人得到,并以此作为把柄实施敲诈勒索。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怨婆婆。假如婆婆能早些听从劝告,为手机设置数字或指纹密码,此时此刻她大概就不会以身犯险了。
不过归根到底,她知道这是自己的错。好在证据都已拿回,只当是破财免灾。
“你……”走之前,她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没有备份吧?”
脏辫儿斜了她一眼,然后晃了晃手中的现金:“这只够买你手里那些。”
李玫再度陷入慌乱。她就知道对方不可能只满足于两万元。
还没等她开口,脏辫儿便把钱朝墙角的床垫上一丢,继续道:
“我知道你在哪儿上班,也知道你住哪个小区,你和你老公都开什么车。两万对你来说不算多,但我总得给你留点儿余地,毕竟我也不想把事儿闹大。”
“那……”
“虽然你可能拿不出太多钱,但是你可以拿别的换那些备份,”脏辫儿奸笑着走到李玫面前,“让我干一次,我就把备份给你。”
李玫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羞辱,心底的恐惧瞬间被愤怒和厌恶抵消。她把手伸进包里,握紧。
“这事儿对你来说不难,和出轨没什么分别……”
脏辫儿一边说,一边将肥腻的手掌伸向李玫的脸庞。
“别过来!”
李玫忽然从包里掏出一把裁纸刀,两手紧紧握住刀柄,同时将锋利的刀片推出一大截。
脏辫儿先是一惊,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我不信你敢扎我,再说扎我你也拿不到备份。”
就在李玫犹豫的当口,她的双臂忽然被捉住,扭向身后,裁纸刀也被夺走。
李玫惊恐地朝左右看去,两个染着绿毛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一个白脸,一个黑脸。
尽管死神早已代她将咒怨对号入座,可她自己却没料到,勒索者竟不止一人。
脏辫儿笑嘻嘻地走上前来,黏糊糊的手朝李玫脸上摸了一把。
李玫又羞又恼,飞起一脚,却被脏辫儿顺势捉住。
紧接着,脏辫儿将她的另一只脚也抄在怀里。李玫挣扎无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人将她抬起,朝墙角的床垫走去。
与此同时,晴夏和仲武分别在城中村和某工厂宿舍结束了对脏辫儿和黑绿毛住处的搜索,正急急火火地奔向白绿毛的住处——一间位于市区东部的公租房。
“坏了!”
上了出租车后,仲武忽然一拍大腿,把司机吓了一跳。
他立刻呼叫晴夏,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下一站也极有可能扑空。如果他们真要做坏事的话,不一定是在自己家。”